午夜将至:核战边缘的肯尼迪、赫鲁晓夫与卡斯特罗(甲骨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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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2日,星期一,下午6∶00

(莫斯科,星期二,凌晨1∶00)

下午6点,苏联驻美大使阿纳托利·多勃雷宁(Anatoly Dobrynin)收到通知前往国务院。他也被自己的政府蒙在鼓里,对古巴的导弹毫不知情。当国务卿交给他一份总统演讲稿和一份写给赫鲁晓夫的私人警告信,并告诉他不要低估美国的“意愿和决心”时,多勃雷宁平日里常挂着笑容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迪安·腊斯克觉得,这个大使在跟他谈话的十几分钟里突然“苍老了十多岁”。对多勃雷宁来说,腊斯克也“显得尤其焦躁和紧张,尽管非常努力地去掩饰”。多勃雷宁1962年10月22日的电报,“冷战国际史项目”公报,5(Spring 1995),69。迪恩·腊斯克,As I Saw It(New York,W.W.Norton,1990),235。

当多勃雷宁夹着一个麻质信封从国务院走出的时候,一个记者大声问道:“这是否就是一场危机呢?”富尔先科和纳夫塔利,Khrushchev’s Cold War,474。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呢?”他冷冷地回答,拿着信封对记者挥了挥,然后钻进黑色的克莱斯勒轿车。

在七个时区外的莫斯科,美国大使馆政治顾问理查德·戴维斯(Richard Davies)向苏联外交部递交了类似的文件。过了15分钟,这些文件到了赫鲁晓夫的手里。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没有想象的可怕。美国总统要求苏联从古巴撤离导弹,但没有提出一个最后期限。赫鲁晓夫的第一反应则是“这不是对古巴宣战,而是某种通牒”。

情绪化的他从绝望至极转变成欣慰无比,他喜悦地大声宣布:“我们拯救了古巴。”Oleg Troyanovsky,Cherez Gody y Rastoyaniya(Moscow:Vagrius,1997),244-5.

肯尼迪进行的海上封锁有效地阻止了苏联军用装备进入古巴。得知三个R-12中程导弹团和大部分装备均已到达古巴时,赫鲁晓夫喜出望外。18艘运送兵团的舰艇中,现在只有1艘还在海上。1.1万吨级的“尤里·加加林号”(Yuri Gagarin)船上装的是导弹的燃油补给装备。我根据中情局10月24日和25日的每日备忘录、国家安全局的拦截信息,以及Karlow在莫斯科的研究重新确定了苏联船只在10月23日的位置。也可参见斯塔岑科报告。这艘船正在接近巴哈马,离哈瓦那只有两天的海上行程。其中一个R-12导弹团指挥部的大部分人员也还在船上。

两个R-14导弹团的情形则不同。共有14艘船用来运输更大型的中远程导弹、人员以及相关的导弹配套设施,这些中远程导弹能够打击美国境内的任何一个目标。然而,只有其中一艘船已安全到达古巴。另有两艘将在一天内到达:一艘是“尼古拉耶夫斯克号”(Nikolaevsk)客轮,上面载有2000多名士兵;另一艘是波兰制造的“季夫诺戈斯克号”(Divnogorsk)邮轮。导弹则仍在大西洋中部。

赫鲁晓夫最担心的还是“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Aleksandrovsk)。这艘5400吨级的货轮里面塞满了核弹头,包括用于R-14导弹的1兆吨的核弹头,每一个弹头都有相当于70枚广岛原子弹的威力。叶辛等著,Strategicheskaya Operatsiya Anadyr’,114。船上载有的核弹威力比历史上所有战争使用的炸弹威力总和还大不止三倍。

“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从北部的莫尔斯克港(Severomorsk)出发,历经16天的海上航程,正在靠近古巴的北海岸。轮船仍在国际海域,离最近的古巴港口还有半天的航程。参考1988年10月2日国家安全局的古巴导弹信息发布(卷二),可了解“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和“阿尔梅季耶夫斯克号”的方位。这艘船也是最可能被美国海军盯上的一艘。“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穿越大西洋的时候,部分航程由核潜艇护航,但是现在该船已经处于零防护状态,只有苏联货轮“阿尔梅季耶夫斯克号”(Almetyevsk)一同前行。如果美国人试图上船的话,船长将下令使用自动武器炸毁船只,让这等同于2500万吨TNT炸药的武器永沉海底。“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入敌方手里的。

除了海面上的船只,西大西洋还有4艘苏联潜艇出没。Stetlana Savranskaya,“New Scources on the Role of Soviet Submarines in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2005年4月)。赫鲁晓夫原本计划在古巴建立现代化潜艇基地,但是在9月底的时候,他放弃了这个打算。他没有派遣一次性出航时间能达到4周的核动力潜艇,而是派遣了4艘“狐步级”柴油电动潜艇。“狐步级”潜艇是德国U型潜艇的升级和增大版,德国U型潜艇曾在二战中干扰过盟军的海上运输。两者的区别是“狐步级”潜艇除了携带21枚常规鱼雷之外,还携带一枚具有核威力的小型鱼雷。

赫鲁晓夫走出最开始的震惊,开始做出一系列果断的决策。他下令提升苏联军队的警戒。他准备写信给肯尼迪和卡斯特罗。他草拟了一份声明,上面谴责封锁行为是“海盗作风”,指责美国将世界推入“热核战争”的边缘。但是他除了愤怒,也还保留些理智。为了降低和美国军舰对峙的风险,他下令让大部分未到达古巴水域的苏联舰艇返回。被叫回的舰艇包括载有R-14导弹的“基莫夫斯克号”(Kimovsk)和“波尔塔瓦号”(Poltava)货轮,以及载有R-12导弹团装备的“尤里·加加林号”。装载非军用物资的货船,比如“布加勒斯特号”(Bucharest),则继续前往古巴。包括携带核弹头的“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在内的靠近古巴的船只,都接到命令开往最近的港口。根据中情局的记录和Karlov的研究,继续前往古巴的船包括“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阿尔梅季耶夫斯克号”“季夫诺戈斯克号”“迪布诺号”和“尼古拉耶夫斯克号”。

在考虑了让驻古巴的苏联指挥官使用战术核武器对付美国入侵这个主意后,赫鲁晓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反对把苏联武器交给古巴人,并且不同意和古巴达成正式的防卫协议。他给苏军统帅伊萨·普利耶夫(Issa Pliyev)下达了如下命令:

针对美国人在加勒比海域演练时可能登陆古巴,可以通过联合古巴部队,加强防御措施,增强战备状态,不得使用斯塔岑科(Statsenko)的武器以及别洛博罗多夫(Beloborodov)的装备。关于1962年10月古巴导弹危机的哈瓦那研讨会,研讨会简报手册由国家安全档案馆提供,卷二,16号文件,由笔者翻译。

斯塔岑科少将是古巴苏联导弹部队的指挥官,别洛博罗多夫上校则负责核导弹。把这些信息破译出来,意思就是苏联在古巴的军队奉命抵抗美军入侵,但无权自行使用任何核武器。赫鲁晓夫下定决心亲自控制核弹头的使用。

克里姆林宫的记录员十分努力地记录了这位第一书记滔滔不绝的想法和指示:

下令(未到达古巴的)船只返回。

(全体人员认为这个决定正确。)

以抗议的形式发表苏联政府声明。

美国正在准备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

美帝国主义正在将其意志强加给别国。

我们对此抗议。所有的国家都有权利保家卫国,结成同盟。

苏联也整装待发,我们抗议美国的海盗行径……

四艘潜艇继续前行。“亚力山德罗夫斯克号”在最近处的港口停靠。

向卡斯特罗发送一封电报。

收到肯尼迪的信件。

粗暴干涉古巴的内政。富尔先科,Prezidium Ts. Ks.K.KPSS,618-19。

外交部官员连夜赶出初稿,把苏联书记漫无边际的谈话润色成优美的官方文章。与此同时,赫鲁晓夫要求同僚留宿克里姆林宫,防止给外国记者造成不必要的担忧或者惊动任何“潜伏在附近”的“情报特工”。赫鲁晓夫睡在办公室前厅的沙发上,身上还穿着衣服。他曾听到一个故事,说在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期间,法国外长半夜“还没来得及提上裤子就被抓了”。尼基塔·赫鲁晓夫,Khrushchev Remembers(Boston:Little,Brown,1970,下称NK1),497;Oleg Troyanovsky,Cherez Gody y Rastoyaniya(Moscow:Vagrius,1997),245。他可不想类似的耻辱发生在自己身上。后来他回忆道:“我对任何消息都做好了准备,也想能够及时应对。”

令肯尼迪和他的助手不解的是,赫鲁晓夫在古巴部署导弹到底出于何种动机?按照他们的标准解释,赫鲁晓夫想要改变核武器力量的平衡。在中远程导弹和飞机,也就是“战略性”武器上,苏联远远落后于美国。但是,苏联有足够多的中程弹道导弹瞄准欧洲。在这些中程弹道导弹部署到古巴之后,它们奇迹般地变成了足以打击敌方领土的战略性武器。

在战略上和美国平起平坐的确是赫鲁晓夫的重要动机之一,赫鲁晓夫向来不满美国核武器领先于苏联。他一直试图在政治和军事方面都能和美国平分秋色。但是,从解密的苏联档案中可以看出,他的情绪也对其决策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卡斯特罗和他的“胡子军”激起了克里姆林宫那些疲惫的老头儿的浪漫情怀,让他们想起曾经他们也是革命者。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革命家,和我们一样,我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亚历山大·富尔先科和蒂莫西·纳夫塔利,One Hell of a Gamble:Khrushchev,Castro,Kennedy and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1958-1964(New York:W.W.Norton,1997),39。阿纳斯塔斯·米高扬(Anastas Mikoyan)在报告中这样说道。1960年2月,米高扬成为第一位会见卡斯特罗的苏联领导人。

1960年9月20日,在纽约哈莱姆区(Harlem)的特蕾莎酒店外面,赫鲁晓夫和卡斯特罗首次会面。当时,赫鲁晓夫形容此人是位“英雄”。两人都是去参加联合国大会的,但是卡斯特罗却半途离开了酒店,以示对酒店“难以接受的收费要求”的抗议。这个6.4英尺高的古巴人弯下腰,给了眼前这个5.3英尺的苏联人一个热情的拥抱。赫鲁晓夫后来回忆道:“他令我印象深刻。”尼基塔·赫鲁晓夫,Khrushchev Remembers:The Last Testatment(Boston:Little,Brown,1974),478.最后,他对菲德尔产生了“如对儿子般”的爱。Blight等著Cuba on the Brink,190。

在卡斯特罗上台之前,苏联人从未对拉丁美洲表示过兴趣。在1952年到1960年之间,莫斯科还从未在哈瓦那设立大使馆。古巴革命后,这个曾四面受围、经济落后的小岛头一次发现,自己能够把军事力量投射到家门口不远的帝国主义敌人那里,这也是苏联理论家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1960年,克格勃开始将古巴形容为西半球的“桥头堡”(AVANPOST)富尔先科和纳夫塔利,One Hell of a Gamble,55。。在苏联看来,古巴革命不仅是能够烦扰山姆大叔的机会,也是全球各方势力正倒向莫斯科的佐证。

古巴人也非常明白他们对苏联的影响,并且开始利用这样的优势。40年后,卡斯特罗曾这样回忆:“尼基塔非常热爱古巴,你甚至可以说,他对古巴的魅力毫无抵抗力。”Blight等著Cuba on the Brink,203。每当卡斯特罗想要从苏联获得点利益的时候,往往就简单地问一句:“你还是不是革命者了?”富尔先科和纳夫塔利,One Hell of a Gamble,29,引用与阿列克谢耶夫的访谈。这么一问,赫鲁晓夫想要拒绝都很难了。

和斯大林不同的是,赫鲁晓夫没有认识到,苏联不能无止境地扩大自己的力量和影响。Felixi Chuev,Molotov Remembers(Chicago:Ivan R. Dee,1993),8.斯大林时期的外长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Vyacheslav Molotov)曾说过,超级大国“必须明白,万物皆有限度,不然只会噎着自己”。但赫鲁晓夫比他的前任更爱做白日梦。某种程度上,这种理想主义是肯尼迪观点的苏联版:苏联将“不惜一切代价,不遗余力”捍卫社会主义在世界各地的果实。对赫鲁晓夫来说,古巴和卡斯特罗有着等同于人造卫星和尤里·加加林的象征意义。

猪湾事件后,赫鲁晓夫坚信,美国会很快再次尝试推翻卡斯特罗。他推断“不能简单地认为美国的第二次反扑会像第一次那样毫无计划、执行乏力”。尼基塔·赫鲁晓夫,Khrushchev Remembers(Boston:Little,Brown,1970),495.莫斯科不断地收到美国密谋入侵古巴的消息,既有捏造的,也有真实的。有些信号直接来自白宫。1962年1月,赫鲁晓夫的女婿阿列克谢·阿朱别伊(Aleksei Adzhubei)会见肯尼迪。富尔先科和纳夫塔利,One Hell of a Gamble,153。当时,他听到总统说,美国将借鉴苏联在处理1956年匈牙利事件时的做法,几乎吓了一跳。对满腹狐疑的苏联人来说,这么说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华盛顿正准备武力镇压古巴革命。

晚年的赫鲁晓夫回忆道:“我脑子里反复浮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失去了古巴,后果会怎样?这将是对马列主义的沉重打击。”尼基塔·赫鲁晓夫,Khrushchev Remembers(Boston:Little,Brown,1970),495.

在赫鲁晓夫看来,把核导弹部署到古巴能一下子解决他的很多问题。他可以防止该岛受到美国攻击。他将实现美苏双方的力量平衡。他也可以给美国人好好上一课:美国人也得尝尝自己的领土和人民被威胁的滋味。他写道:“我们的国家近半个世纪经历了三次大战的残酷洗礼:一战、内战和二战。美国人从没在自己的领土上打过战争,至少近50年来没有。”

1962年4月,赫鲁晓夫在黑海的居所遇见了马利诺夫斯基。他用十分正式的俄语称呼这位国防部长。“罗季翁·雅科夫列维奇(Rodion Yakovlevich),”他戏谑地问道,“要不要让山姆大叔尝尝在裤裆里放只刺猬的滋味?”Dmitri Volkogonov,Sem’Vozdei(Moscow:Novosti,1998),420;Vokogonov著作的英文版是Autopsy for an Empire(New York:Free Press,1998),236,翻译略有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