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丛林的动态镶嵌——谈创意城市与暂时性景观
台北高架桥下的花市
城市,是迷人的,因为庞杂,也因为新旧并陈!
查尔斯·兰德里(Charles Landry)在《创意城市》一书中提到:“在城市里,要发挥创意并不意味着只关心新事物,反之,你要愿意以灵活的方式,去检视并重新评估一切状况,伟大的成就往往是新旧的综合体,因此历史与创意应该相辅相成。”我们如何在城市的新旧并陈之间,创造出可以培养好奇心、想象力、创意及创新能力的软硬件环境?这样的创意学习,要怎样通过城市地景的形塑来达成呢?创意就像货币一样,必须流动,才能发挥功效。文化创意这个议题,正逐渐成为我们拥抱跨域的明日之星,相关政策资源欲借此提升城市的竞争力,面对这样的态势,站在地景建筑的立足点,我们该开哪扇门涉入其中?谈论创意城市,我们可以拥有哪套说辞?
在地景建筑领域,我们经常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地景规划设计的平面配置图,画出的是完工十年后的样子!”图面上那些表征植栽的“圆圈圈”,用比例尺考究半天的树冠大小,在实际完工后的基地里,可能仅是一根树枝外加几片叶子,要经过数年,小苗长成理想的树型之后,才会接近那张辛苦铺陈的平面配置图。更甚者,基地现况仍会继续变化,我们可以说,永远不会有跟设计平面图一模一样的实际设计作品!地景,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必须经受时间的考量,这是地景建筑的宿命,却也是其迷人之所在。在设计的相关领域里,地景建筑可以说是最直接面对时间的一种专业,因为我们必须处理有生命的设计元素,而且,这个时间还是有层次的,有阳光透过树梢洒落地面,随风摆动的“瞬时间”,有随着一天日升日落的“日时间”,还有四季颜色变换的“年时间”,再加上大树年年成长的“长时间”。这样的多样性,成就了地景建筑相对于建筑的暧昧不明,却也让“过程”得以反“结果”为主,成为设计关注的重点。若地景建筑不仅仅是“结果导向”的规划设计落实,而是从“事件”及“活动”的角度来观看地景的形塑,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诠释:城市是由许许多多的暂时性景观(Temporary Landscape)拼贴出来的,我们所看到的城市地景,是这些暂时性景观动态镶嵌之后的结果。而所谓的暂时性,会随着不一样的个案及事件,有着时间长短的差异,也存在对于“完工”想象的不同,顺着这样的观点,把城市地景的产生视为一个永远在进行中的“过程”,那么就不难理解人文地理学者Duncan为什么会把地景的产生诠释成是一个涉及“谁来形塑”以及“用什么逻辑诉说”的文本化行为,其中包含对于宗教、政治及社会阶级如何通过隐喻(Text Metaphor)被转译至地景里头的种种讨论。城市地景不只是我们眼睛看到的样子,在这些暂时性景观背后,存在着如同生态系统一般的运作及镶嵌机制。
森林生态学里有个“演替(Succession)”的理论,解释了森林的发展。从一块裸露地开始,阳光照射之下,喜光且生长快速的阳性先驱树种会先成长,待树冠足以形成林下遮阴时,阴性树种接着发芽,如此层层叠叠,加上藤蔓地被,复层的天然林相得以形成。遇到雷雨天,茂密的林相被烧出了一块缺口,阳光重新普照,演替又从阳性树种的冒芽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我们从天空鸟瞰,就会看到森林实际上是像瘌痢头一样由不同年龄的区块所组成,学术上给了这样的现象一个“动态镶嵌”的名字。如果我们说,树木是动物的家,而森林是林木丛聚的结果,那么城市就是个长满人为构造物,聚集人们的家的水泥丛林了。这个水泥森林,也与真实的森林雷同,进行着“盖房子”的演替现象。建筑大师柯布西耶曾说:“房子是居住的机器”,所以,由房子集合起来的城市,也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运作机制,成就了独特的生态系统,这个随着时间推移发展的另类森林,也存在着如同森林演替一样的更新机制,除了人为的新旧交替,自然与人也并存其中!细细观察,会发现水泥夹缝中,植物们突破水泥丛林的掌控,冒出头来,如同在森林里试着违抗自然法则的人为开垦。鸽子,把水泥当岩壁,在都市里讨生活!城市,原来像太极图一样,有着诸多二元对立的镶嵌存在,这样一个包括自然与人为同时新旧杂陈的丛林,是我们在这里谈论暂时性景观的脉络背景,也是城市里“创意流动”的舞台场景。缓步张望,试着松动过往看待环境的静态观点,从“过程”的视角切入,我们其实可以在你我周遭看到一些跳脱传统思维的蛛丝马迹正在发生。顺着以上的铺陈,接着想从下列三个方面来谈谈发生在台湾蕴藏创意城市契机的暂时性景观案例。
一、演替
首先,来聊聊台北市高架桥下每到周末现身的花市。这是个典型的暂时性景观案例,而且这个暂时性景观,还是固定周期的,以一星期为变动单位。花市里临时进驻的“景观”,有来自台中的陶艺家,带着创作的器具与植栽,分享生活美学,也看得到等着在城市另寻栖地的高大乔木,景观设计公司在现场布置起庭园造景等着青睐它的客户,花艺业者摆置各式切花,忙着诠释这些花花绿绿该怎么进到你家的餐桌上。在这个车水马龙的高架桥下,上演着一场以满足台北市民生活美化需求为诉求的“景观秀”。每逢假日,人群簇拥,服膺着市场机制的运作,曲终之后,又恢复停车场的功能,提供城市另一种常态化的使用机能。待下一个周末来临,来自八方的暂时栖居者重新聚集,城市群众又将展开与自己生活对话的觅食行为。这是属于台北丛林的独特演替:花市暂时性景观的“演出”与“替换”,在这变换的过程中,生活与美学交织流动着。这样的市集形式,在台湾很常见,我们常说夜市是台湾吸引外国观光客眼球的重要资产,正视草根的特色,为它创造恰当的展演舞台,当这类美好的“暂时性”成为常态,融入城市生态的演替中,它将成为支持台北市向创意城市迈进的持续性力量。
二、脉络
在城市里谈暂时性景观,同时试图联结上“创意城市”的话题,除了形式上的植栽与公园绿地之外,我们希冀的是让绿意能够滋养城市生活的内涵,从“环境视觉”衔接上“生活识觉”,从点到线再到面地创造脉络。如何创造各个暂时性景观之间的联结度?还有,怎么在政策机制上塑造大环境,让这些暂时性景观发挥实质作用?拆除简陋废弃的建筑物,通过绿化美化让空地成为暂时性或永久性的公共开放空间,成为近年来国外城市推动都市再生时采用的环境改善方案。回看台湾,台北市存在许多因条例适用对象的条件限制而闲置的空间,短期内无法实施都市更新,这些待解决的问题,意外地让暂时性景观在台北有了挥洒空间。台北市政府为迎合2010年国际花卉博览会,提出了“台北好好看”景观改善计划,用奖励的方式,吸引土地持有者将暂时闲置的土地提供出来美化城市角落。这些因为临时性特质被定义出来的所谓“假公园”,最终还是会回归为开发商们的“销售物件”,短暂的生命,在绚烂之余,是不是可以留下些什么?好看又该怎么诠释?由台北市都市更新处委托专业团队执行的“罗斯福路绿生活轴线”计划,是个值得提出来讨论的个案。该案企图借由参与式工作坊的方式进行,结合沿线NGO团体与社区居民,提出不同途径的“台北好好看”,计划在罗斯福路沿线选择五个串联的绿点,通过讨论得出雨水再利用、生态观察、都市农园、面包窑与阅读花园等诸多空间主题,并配合主题举办相关活动,其中包含老屋拆卸的屋瓦老件再利用的议题,借此联结城市的“老”与“绿”,在“参与式”的机制下,让仍将进入都市更新程序的暂时性景观回到城市发展的脉络。在短暂过程中留存彼此对话及改变的机会,期望经过这样的过程洗礼之后,台北的城市景观可以多些可能,少点“霸权”。不可否认,这样确实可以创造出更贴近民意的景象,但我们需要思考的是,过程中创意的流动与激发及开拓出来的可能性,有没有回馈给后续的机制促使其继续运行。当景观的暂时性可以被缝合进城市地景的发展脉络里,成为政府政策及民间运作的常态,让城市建设的整体思维可以看重过程,“市民城市”或许才有可能实现的一天。
马祖县政府前菜园
三、跨域
在生态学的原则里,物种越多样,生态就越稳定。物种彼此之间的循环联结存在着互补与竞争的关系,物质与能量互相流通,共构了实质的生态运作。在城市里“创意”要流通,少不了跨域的联结,一如自然界里的物种的交流。
近几年各大城市掀起文创风潮,顷刻间跨界联结蔚为流行,艺术、建筑、景观设计、产品设计、平面设计、服装设计、电影与文学,聚拢在各地的文创园区共办活动,也确实提振了城市的创意设计活力。跨域合作的关键目的在于通过彼此的联结,寻找各自领域的立足点,就像我们必须通过跟他人之间的交流互动来认识自己一样,整合平台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满足这样的需求,进而构筑城市的创意基盘。从强调巷弄美学的“粉乐町”台北东区当代艺术展、由忠泰建筑文化艺术基金会规划的“明日博物馆”、台南关注古都再生的“老屋欣力”等计划,我们可以看到城市创意的愿景,通过策展、建筑、地景艺术以及设计等各领域人才组成跨界团队来完成接力赛事,以及策展的整合。这些具备展场性质的临时性装置得以提出挑战城市里诸多虚实界面及该有样态的既定观点,鹰架、铁窗、货柜、管线等表征混乱及未完成的符码被翻转诠释,让耕种重新回到水泥丛林,老物件的新用途等,往往常见于文字书写的批判力道。通过这些暂时性景观的呈现更适得其所地反映出对多元创意的想象及多样性存在的价值,城市新旧资源的重整与结构调整揭示出对未来样貌的想象,实在需要这些因为“暂时性”而允诺出来的弹性空间,让多方跨域对话成为可能。
城市因为人多庞杂,法令的限制也多,相对于城市,乡村则舒缓多了。笔者2005年接受文化主管部门委托撰写“社区自力营造”操作手册时的案例采访中,社区朋友们对于有人质疑社区里以竹子搭建的便桥每次台风一来就被冲毁,一盖再盖,是否应该采用永久性的结构架桥时,提出了另类的观点:“就是因为要一直搭,我们才可以一直有机会聚在一起讨论,激发创意,在同一个地方每次都搭不一样的桥呀。”地景因为有了暂时性,也多了可以提出更多创意的机会,在传统环境设计相关领域里,“建成”环境是常态性的探讨对象,在房地产的世界里,用“物件”指涉交易的房地产,我们亘常从“物件”及“成品”的角度思考设计。在城市里,我们总少了自己动手营造公共空间的机会,因为“暂时”,反而松动了法规的囿限,让环境营造有更多的创意可以发生,而不仅仅是传统的设计发包。城市如果是一本书,一栋栋的建筑像是“字词”,一条条的街道可以是“句子”,街坊邻里如“章节”,公园绿地是“插图”,居民的生活意义流窜在字里行间。城市的地景书写假若能够是一场创意满满的集体创作,让“暂时性”联结上对于地景动态镶嵌“过程”的重视,或许有一天,台北市政府前的广场,不仅只有人工沙滩,也可以像马祖的县府前面一样,是一片大家可以一起聊天种菜的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