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情节无序荒诞的游戏
情节一直是传统小说文体的三个重要因素之一。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它在写作中的地位极为重要,称它为第一要素,并且可以说是悲剧的灵魂,是对一种活动的模仿,也是对事件的安排。因此,被模仿的活动应该是一个整体,就是说它有开端、中间和结局。他还指出情节应具有统一性,它应该模仿一个完整的活动,各部分在结构上融洽一致,如果去掉或替代其中的某一部分,整体就会脱节和遭到破坏。可以说亚里士多德有关情节的经典论述为以后的传统小说文体的情节理论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以后传统的小说理论家对情节的论述大都没有超出过亚里士多德的论述范围。他们对情节的论述,如按年、月的时间顺序来叙述故事而形成的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的情节模式一直没有多大变化,充其量为了考虑到题材及主题的总体需要,适当地打破时间顺序而按故事的逻辑顺序来进行情节安排,但始终没有摆脱总体上对情节的最佳的合理安排的追求,即为了使情节的叙述与小说整体思想内涵的表达保持一致的追求。那么合理安排的情节是怎样的呢?泰勒在《理解文学要素》中认为它总是包含着一个开端,一个情节勃兴的发展部分,一个情绪极点或一个使情节运动最初冲突的最终解决。情节安排得合理就会把题材组织成一个有逻辑的表现结构,而且协调的、令人满意的外在模式和形状对这个结构是大有益处的。一个安排合理的情节总是可以用图形描绘出来,因为它的轮廓是那样地明晰而整一。可见追求合理的传统小说文体的情节安排及所形成的模式最终表现为一种有序、连贯和整一的状态。并且合理安排的情节所显现出的有逻辑的表现结构也必然是一种历时的、推论的或者线性因果式的情节模式。对此,E.F.福斯特也有过同样的论述。这种传统的情节模式在我们将要讨论的先锋文本中却完全走向了它的反面。虽然从传统的小说文本向先锋文本的过渡中曾存在有些评论家所谓的淡化情节的文本,但这种所谓的淡化情节也只是传统小说文本中情节模式的简化乃至省略而已,还远没有达到先锋文本对传统情节模式反判式的解构。也就是它还毕竟是小说的情节,还没有达到像有的评论家所谓的最后的小说的境地。这里我们不妨展开地探讨一下被评论家称为是最后的小说的青年作家叶兆言的作品《关于厕所》的情节问题。作品中的第一节叙述的是一个叫杨海龄的姑娘与同事出差到上海,同在繁华的南京路上满街找厕所没找到,最后竟当众失溺的故事。作品叙述平实,情节张弛有致,具有明显的故事性。读到第一节结束时作者已不知不觉地把读者带入了故事之中,当读者满怀着希望关注着以后的情节发展的时候,在第二节中作者却似乎忘记了第一节的情节线索,完全置读者的希望于不顾,竟悠然自得地做起了学问,搜罗起古今中外有关厕所的典故来。刚开始作者还不无坦诚地解释了一下,“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厕所的小说,想把关于厕所的故事敷衍成一篇小说”。可到后来作者竟连敷衍也不敷衍,竟径直引用了如《内经》《养生杂记》中的典故高谈阔论起屎溺与养生的关系来了。接着又引用了许多关于厕所的趣闻和风俗,还有统计数字等,还谈到了国内外关于厕所的演变史。本节的结尾竟用了另外一个不荤不素的关于方便的情节。至此,读者对第一节的情节期待完全被一种厕所文化杂谈所取代。情节期待的痛苦也完全被这些谐趣的逸闻所消释,故事的情节完全在搁置中消失了。这种特殊的、消失了的抑或被取代的情节方式使读者实在不能称之为一部完整的具有传统意义的小说。似乎不排斥情节又不拘泥于情节,因其不排斥情节仍可称之为小说,而又因其不拘泥于情节便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文体或者说消解了小说文体本身。虽然亚里士多德曾言情节是小说的重要本质,但是当小说中非本质的所谓杂说、谐趣超过了作为重要本质的情节的时候,小说也就变成了非小说与解小说。如果说上面论述的叶兆言的《关于厕所》是一种游离于文本之外的情节解构的方式,那么存在于文本之内的情节解构的方式则表现在青年作家格非的作品《褐色鸟群》之中。此小说颇为费解之处便在于它的情节结构在作品的情节之中充满了令人迷惘的悖论式的矛盾,每一个情节都缺乏可信的标准,情节与情节之间相互否定。情节B推倒了情节A,情节C又推倒了情节B,而情节C与情节A又发生了强烈的冲突,这就形成了情节间相互的一种不可名状的彼此消解状态。情节的有序与统一在这里只是一种虚妄。作品中贯穿着这样一些情节:多年前一个叫棋的少女来到我的公寓,她说与我认识多年,我给她讲了一段我与一个女人的故事,许多年后棋又来到我的公寓,但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我。多年前我追踪一个女人到郊外,许多年后我遇到了那个女人,她说她从十岁起就没进过城。可以说这些情节间相互否定的关系使传统小说文体有关情节的完整性被瓦解。情节的并置造成了情节的解体,这是传统小说文体中从没出现过的情形。
不仅如此,在苏童等人的文本中,情节则又呈现出了一种非连续的状态。文本中现实时间与历史时间随意倒错,现实时空不断地被切断。正如有的评论者认为的那样,破坏顺序成为苏童的小说时间处理上的一种手段。我们看到苏童完全没有先后意识,蔑视承上启下的关系,就如同一个不懂音乐的顽童将钢琴拆了把顺序音阶打乱再组装起来。时间秩序的破坏必然造成情节的一种非连续性的状态,这种非连续性的状态则是情节解构的另外一种表现方式。
以上只是从三个主要的文体因子入手来对传统文体的解构状态进行具体阐述。其实在先锋文本中随便抽出一个文体因子都可以发现,它也正接近或正处于这种解构状态之中。实际上正如同上文分析的那样,从解构主义的理论上讲一切语言、文本、文体都处于一种解构状态之中,也并不存在接近或不接近这种状态的问题。但是正如本质和现象之间的差异一样,任何理论和实践之间也存在巨大的差别。所以许多事物从理论上讲得通从实践上却未必讲得通。正因为如此,许多本质的东西往往是以与其相反的另一种现象方式存在的。而作为一种本质的文体解构,也往往是以非解构的状态方式存在的,这尤其反映在传统的小说文体之中。而先锋文本则试图以自己的文本本身来证明这种解构理论,虽然操持先锋文本的作家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上文从先锋文本对传统小说文体解构的分析入手,仅仅揭开了文体解构状态的本质的第一页。
(本文发表于《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4期,《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转载,《光明日报·文摘报》摘要转载)
(1) 陈晓明:《文化溃败时代的馈赠》载《文艺广角》1993年第4期。
(2) 陈晓明:《拆除深度模式》载《文艺研究》1989年第2期。
(3) 陈晓明:《接受与变形中国先锋小说的后现代性》载《中国社会科学》1992年第1期。
(4) 陈晓明:《暴力与游戏无主体话语》载《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1期。
(5) 陈晓明:《暴力与游戏无主体话语》载《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1期。
(6) 《最后的小说 叶兆言及其‹关于厕所›》《文艺争鸣》1993年第2期。
(7) 陈晓明:《接受与变形中国先锋小说中的后现代性》载《中国社会科学》1992年第1期。
(8)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转引自徐剑艺:《小说符号诗学》,浙江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9) 吕新:《抚摸跋》转引自《伊甸园之门》傅翔《文学评论》1990年第5期。
(10) 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