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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草篇

每年到了七月末,银座就会变得有几分冷清起来。

每到傍晚时分,酒吧一条街就会热闹起来,街上全是下了班去喝一杯的人和脚步匆匆赶往酒吧的陪酒女郎。可是到了七月末,街上的行人就少了些,经常停在旧电通大街上的黑色轿车也比平时少了。

很多大公司从八月初到八月中旬开始轮流休假,那些常来银座的客人也都去了轻井泽或箱根的别墅区。

今年盂兰盆节假期为十四号、十五号和十六号,恰好是周二、周三和周四,如果这三天放假的话,一周只剩下周一和周五。赖子心想,那样的话,还不如干脆放一个星期的假,但是酒吧里的陪酒女郎们都表示反对。

“就算能休息一星期,我们也没地方去啊!反正那些想休假的人自会休假的,酒吧还是照常吧。”

自从每周休息两天的制度普及以后,银座的大部分酒吧都是周六和周日休息。结果每月女招待上班的时间只有二十天左右。对于日结工资的她们来说,休息的日子多好像很令人高兴,可实际上她们的收入要减少很多。

还有,虽说盂兰盆节放假,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回老家。在银座工作的女性里面有不少是和老家的父母吵架之后出来的。即便没有那么严重,和家人、亲戚相处不好的人也有很多。

虽说是盂兰盆节,她们这些人既不能回家也不想回家。结果就是,酒吧放假了,她们要么结伴出去旅游,要么无所事事地在东京待着。

赖子似乎察觉了姑娘们的孤独,其实这何尝不是她自己的情况?

赖子的户籍确实在京都老家,可现实是,她已经舍弃老家出来了,所以老家并不是她特别想回去的地方。即使里子和母亲对自己很热情,但说到底,那是别人的家,她觉得还是待在东京自己的家里最踏实、最安心。

赖子接受了姑娘们的要求,决定八月份酒吧继续照常营业。起初还觉得客人少还要付那么多工资有点太傻了,可实际上,还是有四五个人休假,差不多还能保持收支平衡。

“八月份除了周六和周日,其余时间照常营业,希望各位继续关照本酒吧,期待您的惠顾!”

赖子让人把写着这句话的海报贴在了吧台旁边的墙上和洗手间的墙上。

“这家酒吧真能干!”

听到有些客人冷嘲热讽,赖子会笑着解释说:

“如果不拼命干还上贷款,我这个酒吧就得债台高筑关门大吉。”

即使赖子如此问他们解释,可客人们都认为赖子身后一定有个身家不菲的金主,再说娘家也家境殷实,她的生活一定很优裕。

但是,赖子身后并没有什么在经济上慷慨解囊资助她的金主。在银座开这间酒吧,三千万是从银行借的,剩下的就是七百万左右的银行存款,不够的部分让家里给出的。

确实,给赖子融资的是三京银行,出于赖子认识副总裁的关系,贷款办得很顺利,到了关键时刻还可以让家里给出钱。和普通人开酒吧相比,她可能算是比较轻松的,但有一点谁都一样,借来的钱迟早是要还的。

但是,那些事情赖子不想一一向客人们解释。实际上即使解释了他们也不相信,解释了银行贷款也不会减少一分。

“怎么也得让我们挣点儿钱吃口饭吧!”

对客人的冷嘲热讽,赖子总是笑着这样回答。

熊仓来到“雅居尔”是八月初一个稍微空闲的周五晚上。他平时总是和客户一起来,可那天很稀奇,他是和一个女人结伴来的。

赖子第一眼看到那个女人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她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女的是女演员秋草真由美。

“就算是雅居尔,到了八月份也是客人稀少啊!不过呢,若非这种时候,我这样的男人也不受女人欢迎啊!”

明明领着女人来,熊仓却如此阴阳怪气,他把秋草真由美介绍给赖子。

“欢迎光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真是位美人啊!”

赖子打招呼,熊仓好像很满意地点点头。

“现在她在有乐剧场舞台上演戏,老板娘也去捧个场赏个光吧!合适的话,我可以送戏票给你。”

熊仓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十几张票。

秋草真由美按说应该已经年过四十了。因为在历史剧中扮演公主的角色也曾红极一时,现在即使在电视剧里也属于配角,再也没有当年的人气了。她现在上台演戏,估计也是考虑到了年龄的因素。

“这位老板娘以前在京都做过舞伎。那时候比现在稍微胖乎一点儿,很可爱!”

熊仓还是和以前一样,得意洋洋地向秋草真由美介绍赖子,而秋草真由美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看样子两人好像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熊仓或许是通过某个人的介绍认识了真由美,在真由美的要求下还买了戏票,所以才让真由美陪他一晚上作为报答。

熊仓原本就喜欢大场面、喜欢摆谱,他还经常领着演员和相扑大力士去祇园请客。领着演员或相扑运动员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多是些有钱无名的暴发户,熊仓领着秋草真由美来酒吧,或许是想夸耀一下自己很有女人缘。

熊仓讲了一通在茶屋寻欢作乐的事情以后,忽然说了一句让赖子很生气的话。

“这位老板娘是双胞胎,她的姐姐也是个非常俊俏的美人!”

赖子听到这句话马上就起身离开了熊仓的台子。

炫耀自己寻欢作乐的事情没关系,他怎么还厚颜无耻地把死去的铃子都给捎带上了?赖子觉得熊仓这个人简直没心没肺,不可理喻!

“妈妈桑!妈妈桑!”

熊仓高声喊她,赖子装作没听见,在别的客人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什么呀!不是在嫉妒吧?”

熊仓还在那里高声喊叫,当然赖子对他领女人来这个事情很坦然很不在乎,他自己带女人来反而更省事更轻松。

自己连女演员都领来了,赖子的态度却这般冷淡,熊仓或许对此会有些不满,但赖子并不想因为对方是演员就特别对待。

银座的酒吧经常有艺人出入,也有的酒吧因此出名了,向客人收取高额的费用,但赖子并不怎么欢迎艺人。当然,若是举止稳重的演员艺人的话另当别论,但一般来说,那些被称为明星的人往往自信过度,在酒吧里好像只有他自己是客人。有的人看上去喝酒很爽快气派,其实付账拖拖拉拉,也有人拖欠。比起那样的客人,那些正规公司里的有相当身份的人,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客人都更值得信赖。更别说那些一夜成名的年轻艺人了,他们来了也只会破坏酒吧的气氛,反而是个麻烦。

因为赖子离开了熊仓那张台子,或许是觉得败兴吧,过了才十分钟的样子,秋草真由美就站了起来。

“因为老板娘不过来,她说要回去!”

“真不好意思!请您再待一会儿吧!”

赖子在那里劝说,可因为秋草真由美都已经站起来了,熊仓只好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出了酒吧的熊仓打电话来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已经过了十一点,弹钢琴的姑娘在弹最后的乐章了。

“今晚能见面吗?”

赖子刚接起电话,就听熊仓突然这么说。

“秋草女士怎么了?”

“我刚把她送回家,这会儿我在一家叫西斯科的酒吧里。”

“您只是把她送回家了吗?”

“我从开始就对她没意思,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你应该一眼就看出来了吧?我真正喜欢的是你!”

他说话还是那般厚颜无耻,说不定是勾引秋草失败了,没办法才给自己打电话。

“还是你漂亮!即使和秋草相比也毫不逊色!不,你比她漂亮多了!”

“你不用那么勉强自己口是心非!”

“我说的不是假话!这些都是真的!我这会儿想见你,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就咱们俩单独见面呢?”

“不存在什么原谅不原谅!我只是太忙了,没法去见您。”

“求你想想办法!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我哪知道啊!电话里什么都看不见!”

“我正拿着电话跪在地上,店里的人都在笑话我!求你了,快点儿来吧!”

熊仓这个人绝对脸皮厚,听说他在京都为了说服喜欢的女人竟然在大街上下跪。只要他想要,什么耻辱啊什么世间的名声啊他都不在乎,厚颜无耻想做就做。但是,他的这一套似乎能激起女性的自尊心,好像经常得逞。

但是,赖子对他这套绝对不会上当的。不管他说什么,一颗心一旦冷却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陪我去一家总可以吧!就为了和你见面,我才把她早早打发回家的!”

要是想早早地把她打发回家,根本用不着把她送回家吧?睁着眼说瞎话却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反过来说,那或许是熊仓的一种才能。

“行吧?赖子!”

听他忽然这么亲热地称呼自己,赖子瞬间浑身哆嗦了一下。七年前,那张酒气熏人的嘴凑近自己的耳边说的也是这句话。

“偶尔见个面,你也听我给你讲讲生意的事情!”

“……”

“真的求求你了!”

赖子那清醒的大脑里瞬间闪过了一个见他一面的念头。

自从铃子死了以后,赖子对熊仓的感觉只有憎恨。从他开始光顾银座的这间酒吧时起,她表面上把他当成一个客人对待,可在心里想的只有复仇的事情。

但是,说起具体的复仇办法,赖子一直是一筹莫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然也有点儿办法,比如说,把他叫到酒吧里来,结账的时候多收他的钱,或者对他冷若冰霜什么的。当然自己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就原谅他。赖子想给他致命的一击,让他永远不能东山再起,可是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目的呢?赖子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我俩就和好吧!要不我现在就去接你吧!我一辈子就求你这一次了!”

听着熊仓那夸张的台词,赖子心想趁此机会搞清楚他做什么生意也不错。

“好吧!酒吧下班后我就去打搅!”

因为赖子这么简单地就答应了,看样子熊仓反而很吃惊。他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你真的能来是吗?”

“这会儿还有客人,估计要过了十二点才能去!”

“你在乃木坂下车后往山王下方向走,过了第二个信号灯往左拐……”

熊仓告诉赖子那家酒吧在哪里,赤坂那一带赖子大体都知道。

熊仓又说了一遍酒吧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不管到几点,我都在这里等着!你可一定要来啊!”

“嗯,我会去的!”

赖子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接受邀请去见熊仓,这是时隔多少年两人再次单独见面呢?

六年前,铃子自杀之后,有一次被熊仓叫去陪他喝酒,那时候两人单独见过一面,但那次赖子一看见熊仓的脸就跑了回来。即便他是客人,和这样的男人仅仅待在一起,赖子就觉得浑身的皮肤都被他弄脏了。从那以后,熊仓的所有宴会陪侍赖子都拒绝了。

后来来了新桥,虽然又被邀请过一次,但知道了对方是熊仓,赖子根本就没去。

从那以后过了三年,在银座的酒吧里见过一面,但那一次周围还有其他客人和陪酒女郎,所以算不上是两人单独见面。从那以后,熊仓好几次很亲热地打招呼,但赖子每次都借故走开不理他。他提出一起吃饭或约会也都被拒绝了。

近来还以为熊仓已经死心了,没想到今天又是这般死缠硬磨。

他是想出刚才被女演员甩了的那口气呢,还是单纯因为心血来潮呢?

不管他是什么动机,赖子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晚出去和他见面,不是因为喜欢他,只是为了探听一下他的近况。

过了十一点,又来了两组客人,但过了十一点半的时候就都起身走了。赖子确认了一下账单,然后和领班商量了一点事情,等她出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赖子走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去赤坂!”

赖子告诉司机目的地,坐直了身子,拽了拽领子。

这会儿要去见熊仓,一想到这里,赖子就不由地紧张起来。

他会说些什么?又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呢?赖子根本想象不出。但是,现在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感到吃惊,她能够冷静地观察,也能够斩钉截铁地拒绝。虽说是深夜去见一个男人,但绝不是去约会。

“我这是去给铃子报仇!”

看着前方交错的灯光,赖子坐在车里自言自语。

赖子刚走进赤坂的那家酒吧,熊仓就连忙站起来向她招手。

“在这边!我一直等着你呢!”

戴着金丝眼镜的那张细长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酒吧的一侧是吧台,对面一侧是包厢。除了调酒师以外还有三个陪酒的姑娘,三个人都已经各自坐台了。在赤坂和六本木,这种既不是俱乐部又不是酒吧的店很多,这家店好像也是其中之一。

熊仓身边刚才也有个陪酒的,看到赖子进来,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马上走了过来。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来!”

“我不是说了要来的吗?”

“说是说了,可是你一直那么讨厌我!不管怎么说,来了就太好了!”

熊仓说完,忽然伸出手来想握住赖子的手,赖子连忙把手缩了回来,熊仓脸上没有丝毫害臊的样子。

“好吧!让我们跟女王陛下干杯吧!给我开香槟!”

或许他早就打算好了,赖子来了就干杯,服务生马上端来了玻璃杯和冰好的香槟酒,随着砰的一声脆响,香槟酒的塞子被打开了,老板娘和旁边的姑娘们也都举起了杯子。

“那么……”

熊仓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稍微停顿了一下。

“庆祝我俩和好如初,干杯!”

旁边的女人们也都随声附和,一齐举起了杯子。

“怎么样?是个美女吧!”

“和秋草真由美相比,还是这位姑娘漂亮!”

“太美了!”

“京都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啊!”

女人们都纷纷点头称是。

看样子熊仓在赖子到达之前,已经向众人宣传过她了。

称赞她漂亮、热情欢迎她,确实令她很高兴,可是说什么“庆祝我俩和好如初”就太不地道了。被众人误解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事儿似的就不好了,可是她刚来,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喂!给客人把菜单拿过来!你们这些人,看什么都看傻了?”

熊仓颐指气使地催促姑娘们。

“肚子一定饿了吧?别看这家店小,可有几样菜做得非常棒!鱼子酱或烤牛肉怎么样?”

熊仓自作主张点了这些东西,又问赖子喝完香槟之后喝什么。

“我要果汁!”

“别说那些!来杯清爽的威士忌酸酒怎么样?行不行?就来那个吧!空调是不是开得太凉了?喂!把这里给擦擦!”

熊仓眼睛很尖,他一眼就看见赖子面前的台子被冰水杯子弄湿了一点儿,立马把调酒师喊了过来。心思细腻做事利索,女人们或许被熊仓的这一点迷住了。

“赖子,我好想见你!七年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

张口赖子闭口赖子,叫得好随意。赖子心里很别扭,可熊仓好像对此浑然不觉。他坐直身子,把一只手绕到赖子身后,端起新上来的威士忌酸酒和赖子碰杯。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我们就尽情喝吧!对了,我要先给赖子老板娘献上一首歌!”

熊仓说完,就站在了钢琴前面。

“我把《勿忘我》这首歌献给赖子老板娘!”

熊仓很夸张地给赖子送上一个秋波,然后唱了起来。

熊仓过去在宴会上也经常唱歌,他那清亮的歌喉一如从前。

“这束勿忘我,献给你、献给你……”

唱到最后,他对着赖子展开双臂,给赖子送上一个飞吻。

按说,熊仓都五十过半的人了,可还是那样装腔作势令人作呕。这种人不知道应该叫厚颜无耻还是厚脸皮,反正在旁边看着的人都为他感到害臊,可熊仓从未有过害臊的样子。就看你怎么想了,这种事情竟然也能堂而皇之地做出来,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不定也是一种才能。

“这位老板娘当年在祇园是最当红的舞伎,现在在银座这个地方,到哪里都找不到这么漂亮的人!”

熊仓唱完以后又开始向别人介绍他是如何和赖子相识的。

熊仓厚着脸皮把赖子夸得天花乱坠,就连赖子本人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可他却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他靠着这一套,说不定已经把好几个女人勾到手了,赖子被他在众人面前这般冠冕堂皇地夸奖,心里倒也很受用。

“咱们言归正传,我有件事儿特别想求赖子姑娘帮忙!”

熊仓的口气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或许求你也没用,但这是我赌上了身家性命的一桩大生意!务必请赖子姑娘帮帮我!”

“什么事?”

“说实话,这个月的七号,我要和大协百货的秋山常务见面,你认识他吧?”

“秋山先生?”

赖子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他是大协百货秋山嘉六社长的公子,虽然现在还不是社长,但下任社长定下就是他了。我想和大协百货谈一桩大生意,和秋山一聊,他好像认识赖子姑娘!”

“我不认识这位秋山先生……”

“好像很久以前他去过祇园,他说那时候见过一位很像赖子姑娘的舞伎!他好像还去过两次茑乃家呢!”

到宴席上去陪侍的时候会见到各种各样的客人,不可能每个客人都记得住,特别是做舞伎的时候。如果是那种只陪过一次的客人,不见面的话,根本想不起是谁。

“下次我要好好招待一下那位常务,赖子姑娘能不能挤出点时间来?”

“你要我做什么?”

“只是想请你到宴会上陪他吃个饭,说好是下个周二的晚上。实际上,我刚才就想跟你说这个事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说。秋山先生好像经常去新桥那边,我打算下次请他去新桥那边。我告诉他,赖子姑娘以前也在新桥待过,他听了很吃惊,说务必要见你一面。”

“可是,仅仅是见个面的话,你把他领到我的酒吧里去不就行了吗?”

“话是那么说,可还是赖子到宴会上来更有面子,他也一定会高兴的!”

原来他是另有图谋啊!赖子忽然觉得有几分扫兴。不过,看到熊仓满脸认真,也真是够稀罕的。

“新桥那边是你以前做过舞伎的地方,务必请你抽出一晚上的时间来!当然,这是把生意繁忙的老板娘硬拉出来,我一定备厚礼相谢!”

“那种事情我怎么……”

“反正就是宴会,即使再晚,到九点也结束了。饭后如果秋山先生方便的话,我们再到你的酒吧去也行!”

“可是,我也去的话是不是反而妨碍你们谈生意?”

“不是那样!你去的话可帮了我大忙了!怎么样?求求你了!”

熊仓像求神拜佛一样双手合十。

“因为你是赖子姑娘,我就实话实说吧!我从很久以前就经营紫檀产品,本打算从东南亚一带大量采购紫檀制品,然后在国内销售。可是,原定买我的货的客户倒闭了,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那些紫檀制品,不管是衣柜还是茶几,毕竟都是高档豪华的东西,我进货的时候再怎么便宜也是一笔大款项,于是,我就想找一家能把我手头的货全部买下来的客户,结果终于天从人愿,靠秋山先生的面子,大协百货答应把货全部买下来。所以,对现在的我来说,秋山先生是最为重要的客人!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你就答应我吧!”

这样的话,秋山以前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这次他用更可怜的口气说道:

“好不好?我求你了,我这样求你了!”

说完,秋山忽然两手按着桌子,深深地低头给赖子行礼,额头都快碰到桌子上了。

看着他又来这套夸张的表演,赖子心里有几分憎恶,可看着他头发稀疏的头顶,忽然生出几分同情,觉得帮帮他也未尝不可。

当然不是原谅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可是看着一个大男人如此卑躬屈膝地求人,说不定他真碰上了什么难事。实际上,赖子从未见过熊仓像今天这样这么认真的表情。即使是被他利用了也没什么,就权当帮了来酒吧的客人的一个忙吧。

“熊仓先生你不要这样!”

还守着这么多女孩子,赖子心里有点不落忍,扭脸看着别处。熊仓慢慢地抬起头来。

“你答应了是吗?”

“真的只是到宴会上陪客人吃个饭就行了吗?”

“谢谢你!”

熊仓忽然用两手握住赖子的小手说道:

“我铭记你的大恩大德,谢谢!谢谢!”

熊仓握着赖子的手使劲儿摇了摇,对着吧台里面的老板娘高声喊道:

“老板娘!再来一瓶香槟!还有,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姑娘们一阵欢呼,另一瓶香槟又打开了。等大家纷纷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之后熊仓说道:

“还是赖子姑娘心肠好啊!京都女人果然有情!”

“天啊!我们也有情啊!”

老板娘轻轻瞪了他一眼,熊仓摇摇头说道:

“不是的,还是关东男子京都女人啊!”

“没有的事儿!东京的女人和京都的女人都一样,关键是看男方怎么样!”

听赖子那么说,熊仓不等别人插嘴马上附和道:

“赖子姑娘说得对!正因为是我,赖子姑娘才答应帮忙不是吗?还是赖子一直想着我啊!”

“根本不是那样!”

赖子忙不迭地否定,熊仓却充耳不闻自顾往下说:

“虽然表面上很冷淡,可在心里面并不怎么恨我。女人都是那样吧?”

“我不知道!”

“表情不要那么吓人!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吧!”

说着又把手伸了过来,赖子甩开他的手,瞪着他说道:

“我并不是出于那种想法才答应你的!我只认为这是我酒吧的客人的要求才答应的,你可不要自作多情搞错了!”

赖子的口气很严厉,熊仓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很尴尬的表情,可他马上满脸媚笑地说道:

“行了吧!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是高高兴兴地喝酒吧!”

熊仓说完,又走到了钢琴前面。

赖子从赤坂的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一点多了。赤坂这一带还正是夜生活最热闹的时候,熊仓邀请她再去一家店喝酒,赖子拒绝了。他又说要开车送赖子回家,赖子也谢绝了,一个人回到了家里。

熊仓就是那么个人,只有两个人在车上的话,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荒唐事来。赖子除了有这方面的担心,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更让她感到不快,自己答应给他帮忙,他却误以为自己对他多少还有点好感。

男人的自恋情结为什么那么强烈呢?或许只有熊仓是个例外。可是,即便如此,他那样低三下四地求我,我一旦答应了他,他竟然认为那是因为我对他还有留恋!真是服了这种男人!当时若不是还有别的女人在场,说不定我立马就走人了。

“他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他表面上斯文善良,可厚脸皮一点儿也没变。赖子为了拭去被熊仓触到了身体的那种感触,冲了淋浴,洗了头发。

从浴室里出来穿上浴衣,赖子感觉心情总算安定了几分。她坐在沙发上,看了看晚报,喝了一杯淡咖啡。

真不应该去见那样的男人!受不了他那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满不在乎地去了是自己最大的失误。恨他就恨他,永远恨下去就是了。

但是,话虽那么说,可人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永远恨下去的。虽然赖子自己也认为是个性情刚烈的人,但她有时候也会忘却对熊仓的憎恨。虽然心里想着哪天要找他报仇,可总是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客人去对待。

今天晚上,在出了酒吧前往那家约好的酒吧的路上,赖子还一直考虑找熊仓报仇的事情,可是见了面,热热闹闹地喝酒,她一时间就把报仇的事情忘了。若不是熊仓中间说出那么无耻的话来,说不定自己会把过去的事情完全忘掉,痛痛快快地和他喝一晚上。

“这可不行!铃子!请你原谅!”

赖子喃喃自语,可能是换气扇吹过来的风吧?窗帘的中央部分在轻轻摇晃。

仔细想想,根本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去他说的什么重要宴会,自己没有义务去帮他。

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他呢?看他那么真诚地恳求自己,看他低下头发稀疏的头、低三下四地求自己,莫非瞬间感到了他的苍老,感怀岁月无情而答应了他?

但是,想想铃子的痛苦和自己受过的屈辱,即便他是客人,也不应该答应他,应该义正词严堂堂正正地拒绝他。

“对了!我还是拒绝他吧……”

想到这里,赖子的脑海里又闪过另一个念头。

如果见到熊仓所说的那个重要的客人,把熊仓的生意搅黄了又会怎么样呢……

赖子好像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二,赖子按照约定,和熊仓一起去了新桥的那家叫“露木”的料亭。

赖子当年做艺伎的时候,来过这个地方好多次,所以她是轻车熟路。

虽然今天是作为客人来的,可赖子还是先去账房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然后去了宴会厅。赖子坐在那里喝茶,过了十分钟的光景,大协百货的秋山常务和采购部长木川走了进来。

熊仓让两人坐在背对壁龛的上座上,给两位客人鞠躬致意,然后向客人介绍赖子。秋山好像知道赖子和他一起吃饭,马上点头说道:

“你做舞伎的时候,我应该是见过你一次。好像是在一家叫泷村的茶屋,记得我是和丸友的森井先生一起去的!”

如果说是丸友百货森井社长的宴会,赖子确实被叫去过好多次,说不定还真见过秋山。实际上,听秋山那么一说,赖子也确实觉得他眼熟。

“见到尊颜我也想起来了!我是赖子,请您多关照!”

见赖子再次寒暄致意,秋山感慨万端地说道:

“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现在竟然变得如此妩媚,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

赖子听说秋山才三十八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三四岁。身材倒不是很高大,但头发很长,自来卷似的大波浪,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风流倜傥爱时髦的富家公子。

“茑乃家我也去过两三次!在一个能看到八坂塔的房间里用过餐,那个房间简直太好了!”

夸奖自己的老家,其实也和赖子没什么关系,但这样的闲谈有时候能把话题打开。

“那么说,茑乃家的老板娘应该就是令堂了!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托您的福!家母一天从早忙到晚,身体硬朗精气神好得很!”

“记得令堂是个很精神很风趣的老人家!”

秋山说完,忽然抬头看着熊仓问道:

“请问你和这位老板娘是什么关系?”

突然被秋山这么一问,熊仓好像有点惊慌失措。

“就是说嘛,就像上次我给您讲过的那样,我也是在这位姑娘做舞伎的时候见过面……”

“那么说,我俩是在同一个时候,分别在不同的茶屋见过这位老板娘了!你不会是这位老板娘的金主吧?”

“您那是什么话!这位老板娘的娘家可是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人家是自己出钱学艺成了舞伎,哪是我这种人能呼来唤去的?”

看这两个人的言谈态度,熊仓显然是低姿态。要是平常的话,他会很亲热地称呼自己赖子,那气势好像自己就是他的女人,但今天他丝毫没有那样的做派。赖子也因此感到心情轻松。看得出熊仓是多么看重这次的生意,看样子真是赌上了身家性命。

“没想到今天邂逅美人,能一睹芳容真是太好了!来,让我给你倒酒吧!”

“不,还是让我给您倒酒吧!”

“姑娘不要客气!现在新桥也时兴女士优先!”

对方使劲儿劝,赖子盛情难却,让秋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酒壶,一边给秋山斟酒一边想,能不能把这个人吸引到自己身边来呢?

多年在宴会上或酒吧里和男人接触,对方是不是对自己有好感,赖子马上就能感觉出来。如果有好感的话,她会加倍诱惑他,如果对方对她没什么兴趣,她就会悄悄地动心思,让对方把注意力转向自己。

总而言之,根据赖子到目前为止的经验,对那些上年纪的男性,装成自控一些、保守一些、淑女一点儿比较有效果。那样做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可那些老男人一定会边和别的女人说话,边往这边看,然后一定会跟自己搭讪。

相反,如果是对那些比较年轻的男人,阳光一些、开朗一些,有时候做一些调皮的小动作会更容易吸引他们。

从年龄上来讲,秋山或许快进入上年纪的男人的队伍了,但考虑到他是个公子哥,或许后者更为合适有效。不过,一开始就表现得很亲密也不好。必须根据对方的情况和场所来决定采用什么样的言谈举止。

迄今为止,赖子要是看上什么人,好像还未失过手。说百发百中或许有点儿夸张,但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并不是说赖子盯上了谁,就会和那个人特别亲密或有什么特别深的关系。她只是想让他们作为客人来自己的酒吧,这一点反而挺难的。

“赖子姑娘喝酒很厉害吗?”

“要是被劝着喝的话,可以一直喝下去,但请您不要劝我喝酒!”

赖子故意用了一个很随便的说法,果不出所料,秋山的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

“那么苗条的身子,酒会装到哪里去呢?”

“你说得真对!我也好奇,酒会跑到哪里去呢?”

“不会就那样出去了吧?”

“天啊!不是那么好出去吧!”

正在两人说笑的时候,有艺伎进来了。一个叫喜和子,一个叫克久,她俩赖子都认识,都是赖子的大姐级别的老前辈。

“大姐!真是久违了!”

赖子跟她们打招呼,两人吃了一惊。

“什么?原来今天你们在一起啊!赖子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银座的酒吧依旧生意兴隆吧?”

“托您的福还凑合吧!大姐哪天也来一次吧!”

“我俩过不多久就被炒了,到时候你可要雇我们去啊!”

“要是雇了克久大姐到我店里来,客人们都会自己跑来!”

因为彼此知根知底很熟悉,所以尽可畅所欲言,宴会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秋山好像很少到料亭这种地方来,但他貌似学过一点小曲。大家嚷嚷着让秋山给大伙儿唱一曲,克久大姐马上怀抱三弦琴摆好了姿势。

“那么我就给大家来一首《洒水》吧!”

秋山说完挺起了脊背,那是相当有模有样。

洒水庭院中,

青草挂雨露。

虫儿丛中鸣,

似诉相思苦。

闻声心自哀,

草露入怀来。

和外表不相符,秋山的嗓音媚声媚气的。

“唱得好!”

“太美了!”

女人们纷纷鼓掌,熊仓也随声附和。

“常务!再来一曲!都说小曲成双,再来一曲!”

秋山听他这么一说,心情大好,又唱了一首《川风》。

“天啊!我太震惊了!真不知道常务唱得这么好!您是在哪里学的?”

熊仓不失时机地阿谀奉承。

“下次您去参加纳凉大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倾巢而出去听!”

熊仓这个人,什么肉麻的话都能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赖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谄媚奉承。今天的客人可能是相当重要吧?赖子忽然觉得熊仓有些可怜。

酒过两巡,喜和子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对了!前两天,千福的妹妹到料亭里来了!”

千福是赖子在新桥做艺伎时的名字,这些前辈大姐改不掉老习惯,还是习惯这样称呼她。

“和谁一起?”

听赖子这样问,喜和子好像有点儿惊慌失措。

“啊?你原来还不知道啊!她说自己是茑乃家的小掌柜,所以我就知道她是谁了。你妹妹比你稍胖一点儿,我记得她是和国际电业的专务一起来的。”

里子妹妹也真是的!她要是去了新桥就说去了就是了,她之所以没说,可能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那个叫椎名的男人关系亲密吧?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事情即使去掩盖,最后还是会露馅的。里子可真够傻的!赖子觉得有点儿可笑。

“露木”的宴会结束的时候,刚过了九点。

被夸小曲唱得好,身边美女团团围坐,秋山常务心情欢畅。

“我陪您去哪里?”

熊仓察言观色征求秋山的意见,秋山却看了一眼赖子说道:

“老板娘的酒吧不去不好吧?”

“常务要去我的店里吗?”

“如果不去的话,就得在这里和你分手了不是?”

“怎么会呢?只要常务先生一声令下,不论是哪里我都陪着您!”

“就算是假话,你那么说我也很高兴!”

常务高高兴兴地上了车,两位艺伎也跟着坐了进去。

到了雅居尔一看,幸好里面的五号桌空着。

秋山好像喝白酒也挺厉害,刚才在料亭里喝了啤酒和日本酒,这会儿点了白兰地,不加冰就喝了起来。

“老板娘既然也能喝,必须和我喝一样的!”

可能是熟悉了的缘故吧?他的口气变成了命令的口气。

“好的!我就听从常务的吩咐!不过您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您还会到我店里来吗?”

“当然,下次我一个人来!”

“天啊!那太好了!”

秋山和艺伎们好像都醉得不轻了。熊仓也跟着起哄,可实际上他好像没怎么醉。

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等赖子送走别的客人回来的时候,熊仓站起来对她耳语说:

“多亏你来,常务心情很不错!他说还要再去一家,你能陪我们吗?”

“去哪里?”

“好像是离这里二三百米的一家叫帕太拉的俱乐部!”

“我知道那里,现在马上就去吗?”

“可是,酒吧不下班,你也走不开啊!不行的话,等你酒吧下班之后再去也可以!他好像很喜欢你,那个常务是个公子哥儿,反正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当然是我俩之间的事情了!”

见熊仓嬉皮笑脸地这么说,赖子回答说:

“我和常务一起去!”

“你那么留恋我吗?”

简直是岂有此理!他怎么会如此自恋啊!赖子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把领班叫了过来,告诉他自己先走一步。

帕太拉虽是银座常见的俱乐部,但场地很宽敞,还可以跳舞。秋山对赖子上班时间出来表示感谢,一到店里就提出让赖子陪他跳舞。

两个人刚站起来,熊仓就在那里鼓掌,说:“早就等两位一展舞姿了!”

熊仓还是对常务阿谀奉承,但他这会儿或许沉浸在一种优越感里,心想那个女人和我睡过。但是他想得也太简单了,他或许不知道,轻看女人一定会倒大霉的!赖子在心里嘀咕着,酥胸往前一挺,轻轻顶在了秋山身上。

两人就那样跳着贴面舞,秋山贴在赖子耳边小声说道:

“我就喜欢像你这样骨感苗条的女人!”

“我是不是有点儿太瘦了?”

“没有的事儿!虽然苗条,可该长肉的地方还是有肉,难道不是吗?”

“常务知道人家喜欢你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呢……”

“常务前面也不错,后面也很性感!”

“后面?”

“常务的头发有点自来卷,后面的头发都贴在领边上了,从后面看上去有说不出的性感!”

或许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吧!秋山用左手摸着后面的头发,满脸不好意思。或许他不会感到不快吧?对方竟然观察自己那么细致,说不定他更会被吸引。

“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秋山说着,搂着赖子肩膀的手更加用力,稍微一弯腰把嘴唇贴近赖子的耳朵。

赖子只觉得男人呼出来的热气直往耳朵上扑,感觉有点儿痒痒的。赖子忍着那种痒痒默不作声,秋山的嘴唇轻轻地贴到了赖子的耳朵上。

听说他是个公子哥儿,在女性方面或许是个花花公子。赖子的身体稍微一激灵发硬,秋山再次在赖子耳边耳语。

“咱俩就这样出去吧!”

“那可不行!”

秋山为了让自己镇定一下,稍微隔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星期六能见面吗?”

“明天您打电话到我店里好吗?”

“打电话可以是吗?”

赖子点头的时候舞曲结束了,她刚离开秋山的胳膊,就看见熊仓从包厢里站起来,对着这边一个劲儿地鼓掌。

星期六的傍晚,赖子正在做出门的准备,房间的对讲机忽然响了。

赖子公寓大楼的入口是遥控式的,来访者对着对讲门说明来意,屋里的人只需一按键,入口的门就开了。这种遥控门不但可以使那些没事的人进不来,还可以把那些上门推销的人挡在外面。

对讲机的声音是秋山常务的。

比约定的六点早了十分钟。

“不好意思,我马上下去!请您在门口大厅等我一会儿!”

公寓的门口大厅很宽敞,在观叶植物的影子里,摆放着五组桌椅。前台那边还有管理员,说是公寓,其实风格很像酒店。

赖子觉得让初次来的客人在大厅里等很不好,但提前来的是对方。还有,忽然把一位男性客人让进家里也不合适。

赖子本想在酒店的大堂里和秋山见面,但秋山死活不听,说:“我到你的公寓区去接你!”

男人都想到女人房间里来。这个秋山是那样,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村冈也是那副德行。他们的企图或许就是尽量靠近女人,试图打探一下对方的生活。

赖子不会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客人,但秋山是个例外。

只因为对方把住址告诉了自己,男人好像有一种受到了特别对待的感觉。还有,对方是秋山的话,赖子知道他的底细,即使他强行闯进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赖子正了正领子,对着镜子又照了一次。

赖子今天穿了一件带花边的白色连衣裙,领子上别了一条用蝉翼纱做的深棕色的飘带,戴着一顶同色的头巾式女帽。

这身打扮整体上给人一种很优雅的感觉,穿着晚上去吃饭也没关系。

赖子正了正帽子,把白色的绗缝女包挂在肩上,坐电梯下到了一楼,发现秋山正站在大厅的一头等着自己。

“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赖子跑过去,秋山却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她。

“您怎么了?”

“因为上次你穿的是和服……”

“我这身打扮很奇怪吗?”

“没有的事!非常合适!就因为太美了我才大吃一惊!”

赖子不喜欢花哨的衣服,她喜欢穿那种简约中透出几分女性优雅的衣服,今天这身打扮应该也不错,赖子颇有几分自信。

不过,借里子的话说:“像赖子姐姐这种长相身材都好的人,穿什么都好看是理所当然的。”赖子双腿修长,翘臀小巧,穿喇叭裤也很合适。

但是,秋山也是个相当时髦的人。他一只手拿着一件浅驼色的夹克,穿着一件驼色的衬衫,衬衫的领子到胸部绣着胭脂色的镶边,下身是一条茶色的西裤,穿着一双同色的网眼皮鞋。

赖子不太喜欢这种太中规中矩太俗套的时髦,男人应该更粗野狂放一点,那种随意的感觉更令人有好感。

但是,不能因为太俗套就说它不好。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因为自己的好恶和秋山见面。

出了公寓,发现前面停着一辆白色的奔驰跑车。秋山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让赖子坐进去,然后打开相反一侧的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

“我们先去吃饭吧!哪里比较好?”

“哪里都行……”

“那么就由我来定吧!”

秋山把车发动起来,握住了方向盘。

“您不是很忙吗?”

赖子觉得百货商店周末会比较忙,但像秋山这样的身份,或许可以随意安排时间。

“今天的事情我一点儿也没告诉熊仓君,没事儿吧?”

“那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我的一个客人,除此之外什么关系都没有。”

“要是那样就好!”

“熊仓先生说什么了吗?”

“不,没有……”

秋山言辞闪烁了一下,接着又说:

“不过,即使他说不行,我也会和你见面的!”

虽然是个公子哥儿,可秋山这个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是,这一点对现在的赖子来说,倒是个好事情。

秋山领赖子去的是位于王子酒店附近的一家法国餐厅。餐厅并不很大,只有二十几张桌子,但氛围很优雅,入口前面的角落里有位姑娘正侧着弹竖琴。

“以前来过这里吗?”

“很久以前来过一次。”

“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

“去再好的地方,总是和客人在一起的话,也只是心累。不过,和秋山先生在一起,就很放松。我心里这么想,所以,您一约我,我就厚着脸皮来了。”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那么简单地答应。”

“要是秋山先生的话,三言两语稍微一劝,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会跟着走吧!”

“我哪有那本事啊!”

秋山苦笑着否认,但看样子也并非没有自信。

操纵这种类型的男人有点儿难。对那种其貌不扬的男人,你只要说外表不重要,他很容易就以心相许。如果是那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成功的男人,你只要处处示弱,做出很依靠他的样子,他自会像亲人一样照顾你。若是那种纨绔子弟公子哥儿,其实也有一套相应的对付的办法。但是,唯独秋山是个例外。他不但家境好有教养,工作方面也很有能力。他和那种纯粹的公子哥儿不一样。

但也不是说无缝可钻、无机可乘。这种人看上去很冷静,家境好、有教养,人自然也善良。还有,秋山好像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女平等主义者,有些地方很像个爱撒娇的孩子。对这样的男人,在不伤害他自尊心的前提下,说话严厉一些,反而能让他放松警惕以心相许。

赖子一边品尝法国菜一边想心事,秋山打破沉闷问道:

“你为什么从京都来到东京?”

“我一直憧憬东京这个地方!”

“可是,好不容易成为艺伎,娘家也家大业大……”

这个人会不会知道自己和熊仓的事情呢?赖子瞬间有些不安,但她端着酒杯认真听讲的表情绝非是在演戏。

“那么,我就实话告诉秋山先生您一个人吧!您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和男人这样讲话,对方会越发放松警惕以心相许。秋山此刻也两眼放光。

“你讲的事情,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呢?我可是个守信的人!”

“实际上我和母亲吵架了。不过,具体为何吵架请您不要问了!”

“原来如此!”

秋山点点头,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赖子问道:

“于是令妹继承了家业是吗?”

“我从开始就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格。”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你若继承了茑乃家的生意,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老板娘!现在银座的酒吧不就经营得很好吗?”

“那是因为在银座我才做得到!”

“那是你的谦虚之辞吧?不管是谁做,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自己熟悉情况的地方,才是最容易做的。如果是你继承了茑乃家的家业,现在一定已经成功了!”

秋山或许是觉得离开家没能继承家业的赖子有些可怜吧。他一个劲儿地替赖子说话。赖子觉得这点很令她感激,但是对方言辞太亲密,也让她感到心情沉重。

赖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映在玻璃窗上的夜晚的庭院,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

“您和熊仓先生是老相识吗?”

“半年前我第一次见他,那时候他拿着中京物产营业部长的介绍信来找我。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他是个喜欢装腔作势的怪人,可交往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他人很聪明,也很有眼力见儿。”

“这次是和您谈什么生意吗?”

“我家的百货商店准备买下他从东南亚进口的紫檀家具。他在曼谷和马尼拉好像人脉很广,他邀请我下次跟他一起去,可是我这么忙……”

看样子熊仓上次说的没错。从上次在新桥的料亭见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密,八面玲珑、善于见风使舵的熊仓不失时机地阿谀逢迎,或许是想把这桩生意谈拢。赖子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若无其事地探听情况。

“紫檀这东西很贵吧!”

“因为要精雕细刻,很费人工,在日本加工的话就太难了,所以放在东南亚那些人工费便宜的地方加工制作。”

“天啊!那么说是一桩大生意了?”

“大约两亿左右吧!”

秋山说得风轻云淡。

“因为金额太大了,公司里也有人反对。”

“竟然也有人和常务唱反调吗?”

“与其说是反对,不如说持慎重意见更合适一些。因为每件家具都价格不菲,即使买下来也很难卖出去,那样的话,商品积压的时间就长了,所以有人建议部分买进。”

“部分买进是什么意思?”

“进的货我们只买下其中的十分之七或十分之八,剩下的十分之二或十分之三,如果卖不出去的话再退回去。这样的话风险比较低,也比较安全,但是,买下十分之七的话,利润只有百分之十五,而全部买下的话,利润是百分之四十五,全部买下的利润是部分买进的三倍。”

“账是那么算,但也有可能卖不出去啊!”

“那种可能性也有。不过,那么说的话,生意就没法做了!想挣钱只能冒风险,和别人做一样的事情,根本挣不到钱!”

“上次去参加宴会的部长也有同样的想法吗?”

“不是,正因为他属于慎重派,我才这么头痛。一般来说,采购部长或负责外销的那些人,什么事情都小心谨慎,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的话,能挣钱的生意也挣不了钱。”

确实,当时同席的部长好像有点儿融不进宴会的氛围。原因原来是在这里啊!可是,或许是因为秋山是个公子哥儿的缘故吧,做起事来好像有些莽撞不计后果。

“那么,这次的生意真的没问题吗?”

“不用担心!现在人们都开始讲究奢侈,家具也只有那些高档家具能卖得出去。奥尼克斯的餐桌和茶几就卖得很好嘛!”

“奥尼克斯是什么东西?”

“就是条纹玛瑙,是一种很像大理石的石头,台灯、壁炉台等好多东西都是用这种条纹玛瑙做的,在年轻人中间绝对受欢迎!”

赖子喜欢简约清爽的家具摆设,对花里胡哨的装饰毫无兴趣,秋山讲的这些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下次送你一件紫檀制品做礼物吧!”

“那么贵的东西,还是免了吧!”

“我们要买下很多来卖,也不差那一件两件的!”

秋山开始表现出公子哥儿的那种任性。赖子再次表示拒绝,双眼盯着窗户不说话。秋山好像有些惶恐不安。

“讲了那么多无聊的事情,你一定觉得很没意思吧?”

“没有,我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么下次你到我们店里来看看吧!你到我们店里来过吗?”

“嗯,去过好多次……”

“下次再去的话,一定跟我打个招呼!我就在总店八楼的营业统辖本部。你有时在我们店里买东西吗?”

“经常在你们店里买!”

“那么我尽快让他们送你一张顾客卡,有了那张卡可以打九折,还不用付现金。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你就直接告诉我好了,我会让他们尽量给你打折的。”

“刚才您说的紫檀的事情,已经签合同了吗?”

“还没有正式签合同,不过大体已经定下来了。你是担心熊仓先生吗?”

“不是的……”

赖子拼命摇头。

“我觉得,那桩生意您还是放弃的好!”

秋山的脸上瞬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看着赖子说道:

“如果我现在退出来,熊仓先生可就为难了!两亿日元的东西,再去找买家很困难!”

“听起来那么麻烦!反正我是不懂。不过,我不愿看到秋山先生受损失。”

“没问题的!你放心好了。不过,你真的那么为我担心吗?”

“我看常务先生像个顽皮任性的主儿,所以忍不住就……”

“我母亲也那么说。不过我绝不会失败的!到目前为止都成功了。咱们还是走吧!”

秋山说完拿起夹克站了起来。

赖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想,要让这个男人言听计从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好像不是那么难。

从餐厅出来,秋山领着赖子顺着赤坂的乃木坂走下去,走进了坡下不远处的一栋公寓。

秋山刚才说有一家与众不同的会员制酒吧,进来一看,果然与众不同。这是一间由普通的公寓房间改造而成的酒吧,入口处有一个简单的服务台,里面是一个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房间里摆着沙发和台子。

窗户上挂着颜色很深的条纹图案的窗帘,地板上铺着深蓝色的地毯。聚光灯式的照明灯光很暗,即使对面坐着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舒缓慵懒的音乐从房间的一角流淌出来,好像有四五组客人,大都是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请问两位喝点儿什么?”

一个女子过来问酒水,不是刚才在服务台遇到的那个女子,也是一身黑色的长裙,五官精致,令人惊艳。

“白兰地不加冰!”

秋山说完,问赖子都点一样的可不可以。

“如果可以的话,还有别的空房间。”

“不用了!这里就行!”

秋山苦笑着回答,那个女子点点头走开了。

“另外还有房间吗?”

“要去看看吗?”

这家俱乐部虽说是会员制,但和普通的俱乐部有些不同,总让人感觉有些神神秘秘的。估计都是些极其隐秘的内部会员吧!秋山竟然还知道这样的地方,看来真不能小看他。

“您经常来这里吗?”

“不是的,我很少来。你满意这个地方吗?”

秋山这么问,赖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家俱乐部确实很安静,也不会被别人看到,或许很适合两个人来,但氛围有点奇怪。

“有个事情不太好讲,这里偶尔会有电影或表演。”

“什么样的?”

“当然就是男人和女人的……”

“秋山先生平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那些东西吗?”

“不是的,我不太喜欢那类东西。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挺有意思,也看得心旌摇荡血脉偾张,但是看多了就腻了。”

“您来了多少次都能看腻了?”

“那些东西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可以的话,下次一起来看吧!”

“那些东西,我就算了吧!”

赖子有一次被叫到宴会上去陪酒,在那家酒店的一个房间里看到过他们放那种电影。

记得一部是黑白的,另一部是彩色的。开始看的时候很惊奇,可从中间开始就变成了男男女女动物交配式的交媾场面,当时她感到很厌恶。

男人们为什么喜欢看那些东西呢?赖子觉得不可思议。电影里的那些女性竟然那么愉快地表演那么淫荡的事情,赖子对此也感到不可理解。

按照赖子过去的实感,她只觉得性交是被男人强加于身的粗暴的单方面的行为。乐此不疲的男人,为此追逐男人的女人,都让赖子感到不可理解。

还有,电影里的那些女性乳房都很大很丰满,记得自己当时被女人们的丰乳肥臀彻底压倒了,最后只留下了一种整体上不干净的感觉。

“不过,这个地方安安静静的很不错吧?”

“确实不错,就是太暗了!”

“正因为暗才好嘛!我们坐到下面吧!”

赖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地毯上面铺着垫子代替坐垫,坐在上面可以伸开腿放松。台子好像也是配合那个高度摆放的。

直接坐在地板上,让人有一种忽然变亲热了的感觉,赖子稍微往后退了一点,挺直了身子。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看样子要进入正题了,秋山开始用言语试探。

“要是有就好了!”

“像你这么漂亮的人不会没有吧?”

“还是因为我没有魅力吧!”赖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秋山却满脸认真。

“作为一个从事服务行业的人,你洁身自爱、为人矜持,确实令人难以接近,但男人们都想让那种冷静清醒的女性燃烧起来!”

“天啊!秋山先生要让我燃烧起来吗?”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当然恭敬不如……我可以不称你为老板娘而叫你赖子吗?”

“当然,那样我也轻松!”

“今后也请你和我一直交往下去!”

秋山的上半身挨了过来,赖子巧妙地一躲,连忙打岔说道:

“我们出去换个地方吧!”

“这就要走?不是刚来吗?”

“可是,这个地方这么暗,太憋闷了!”

“是吗?我觉得这样才有气氛!”

“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吧,我们去那里吧!”

赖子表面上装作镇静自若,但男人一靠近,她就觉得胸闷,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在一起说说话吃个饭倒没什么关系,但话题一旦涉及男女之事,她就想逃离。

“隔壁有个非常别致的房间!”

按照秋山的计划,先在这里喝酒,等情绪上来了,再到隔壁的单间里去接个吻什么的,他好像是那么打算的。

“好了吧!别说那些任性的话了,快跟我走吧!”

“好不容易来了……”

秋山依旧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周围,总算死了心,站了起来。

两人去的第二家是一座大楼的地下室,在赤坂TBS电视台前面往左一转,有一条小巷,那座大楼就在小巷的拐角上。

那家酒吧的妈妈桑以前用小太郎的艺名在新桥做艺伎,即使现在如果有相熟的客人召唤,她还会到宴会上陪侍。

或许也因为这里的妈妈桑过去做过艺伎,这家酒吧也是上年纪的客人比较多。

两个人进去,刚好有一组客人回去了,酒吧里只剩下了一组客人。即便是赤坂,星期六的晚上也很冷清。

赖子把秋山介绍给老板娘,结果两个人都觉得以前见过面。聊着聊着才发现,两个人曾在一个宴会上见过面,还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于是两人聊得越来越起劲儿。

从刚才的俱乐部出来的时候,满秋山脸不悦,或许是因为把车停在了停车场的缘故吧,还是继续喝白兰地。

“那么,今天您二位在一块儿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重新看了一眼秋山和赖子两人问道。

“有件事想请妈妈桑一定要帮忙!我对赖子老板娘是一见钟情啊!今天总算把她约出来了,可是她防守太严了,很难得手啊!”

“那还用你说啊!赖子姑娘可不是那么轻松就能拿下的!当年酒宴陪侍的时候就把成群结队跟在后面的男人都甩了,你得加大投资才行啊!”

“要是投资能俘获芳心,投多少都没问题!”

“金钱和感情必须全部投进去!”

“你们说什么呀!我可什么都……”

赖子在那里否认。

“就是你那个什么都不要最难办!”

“常务这下子可是迷上了一个很难对付的女人啊!”

老板娘长吁短叹,或许她的表情太逼真了,三人哄笑起来,三只酒杯里又倒上了白兰地。

赖子每次端起杯子只是稍微舔一下,可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喝,她觉得醉意上来了。

赖子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

“我们该走了吧!”

这次是秋山为赖子着想先提出来要走的,老板娘把两人送出了酒吧。到了外面一看,天上的乌云很厚,感觉是要下雨了。

“再去喝一杯怎么样?”

“去哪里?”

“随便找个地方吧!”

秋山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男人做出那种表情,一般是他想把女人约到酒店或两人能独处的地方。这一点,赖子凭着多年的直觉,心里很明白。

“还是回去吧!”

秋山不知是因为性格懦弱抑或是囿于常务的身份,没有强劝,仍旧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

说实在的,赖子心里也有个想法,如果秋山非要求欢的话,把身子给他也无所谓。她根本就没觉得自己的身子有多宝贵或多有魅力。

但是,现在就给他的话就太草率太简单了。那样的话,自己和银座的那些试图用自己的身子留住男人的女人就没什么区别了。

自己投怀送抱,即使一时讨得了男人的欢心也不会长久。实际上,也并非不这样,酒吧的生意就做不下去。

还有,赖子并非想让秋山作为一个客人到酒吧来,当然他能来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赖子只是觉得在找熊仓报仇这件事情上,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因为目的尚未达到。若达到目的需要自己献身的话,其实把身体给他也无妨。

反正自己的身子已经被熊仓糟蹋过了。赖子不觉得那样的身体还有多大价值。即便如此,尽管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但仍有众多的男人围拢在自己身边,赖子不明白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

男人们都说赖子“厌恶男人”或“头脑清醒”,其实赖子既不是厌恶男人也不是特别清醒。她自己觉得言行举止都很普通很正常,或许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那样。因为赖子对男女之事或性的话题从未表示过什么兴趣,所以才会被周围的人这么看。

确实,赖子对男女之事不太感兴趣。常听人说,世上有女人沉溺于男人,酒吧里的女孩子里面也有特别喜欢男人的,明言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什么都可以做。也有女孩子为男人奉献了一切被男人背叛了,却仍旧离不开男人,在男人身后穷追不舍。还有女孩子毫不顾忌地在人前大谈特谈男男女女床笫之欢,说什么性的快乐让女人飘飘欲仙。

但是,赖子却不能理解那种感受。男人难道就那么好?性这东西难道拥有超越毒品的强大魅力?世上难道还有比性更不干净、更野蛮、更可憎的东西吗?

尽管赖子外表很温柔,可周围的人还是认为她冰冷、厌恶男人,那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埋藏着这种对男人的厌恶感吧!沉溺于男人、沉溺于性是无聊至极的事情,或许她的这种观念自然而然地表现了出来。

赖子现在不想把身子给秋山,与其说是因为她讨厌秋山,莫如说是因为她讨厌性交更为恰当。

明明不喜欢却勉强自己接纳男人,赖子不想那样做让男人失望。但她对自己的越来越清醒感到害怕。到目前为止,赖子被各种各样的男人纠缠或勾引,唯有最后的一道防线没让男人突破,可以说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她对性的憎恶和自信的缺乏。

在这个意义上说,赖子或许不是厌恶男人,而是一个从子宫深处就冰冷的女人。

“我们回去吧!”

赖子催促还在那里手足无措的秋山,看见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举手拦住了出租车。

“你能送我回家吗?”

秋山点点头,刚坐进车里就用手捂住了赖子放在膝盖上的小手。

要是普通客人的话,赖子就把手抽回来了,但她没有说话。

要找熊仓报仇,这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杀手锏,这个想法像一个绳套紧紧捆住了赖子,让她一动不能动。

“今天很高兴!还会再见面吗?”

看样子秋山终于死心了。

“当然,乐意奉陪!”

“我每天都想见你!”

秋山好像确确实实地成了赖子的掌中之物。下一步就是怎样把自己的希望一步一步说出来了。

“我给你家里打电话可以是吗?”

青山离赤坂很近。出租车爬上了乃木坂,驶向青山大路,在一丁目的十字路口的前面往左一转就停下了。

“好了,今天非常……”

赖子正想表达感谢,秋山也跟着从出租车上下来了。

“我送你到房间吧!”

赖子一言不发地打开了公寓楼正面的大门,走进了大厅。已经快到十二点了,门卫室的窗户拉着窗帘,大厅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两部电梯都在一楼停着,电梯门都开着。

“那……”

赖子刚要开口说再见,秋山也跟着进了电梯。

“七楼是吧?”

秋山自己按了楼层,转过身来突然把赖子搂到怀里。

赖子慌忙抽身,没想到秋山收势不住,上半身往前压了过来。

“只让我吻一下!就亲一下!”

“请您不要这样!”

赖子用严厉的口气训斥他,接着把上半身收了回来。秋山有些不好意思,低眉垂眼地恳求道:

“光接吻就行,求求你了!”

“那好!我也有个请求,你能答应吗?”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什么都答应!”

“和熊仓先生谈的那桩生意,请你放弃!”

“和熊仓之间的生意?”

“你说还没有正式签合同!”

“那倒是,不过那种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管怎么说,你最好放弃!这是我的直觉!”

“可是……”

“请你一定要放弃!可以是吗?”

“是的……”

“你可要说话算话!”

秋山点点头,又缠着赖子和他接吻。

在明亮的电梯里接受着对方的亲吻,赖子总觉得忐忑不安,心里很慌乱。

虽说已是深夜了,但谁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从哪个楼层钻进电梯里来。要是被别人看到自己半夜三更在电梯里和男人接吻,那可是太丢人了!

赖子虽然是开酒吧的,可是家里很少有男人出入,公寓的管理员很是佩服她的洁身自爱,赖子不想辜负管理员对她的信赖。

不管怎么说,在这么亮晃晃的地方根本没法平心静气慢慢地接吻。

赖子用嘴唇轻轻触了一下对方的嘴唇,马上就想把嘴唇闪开,可是秋山不管不顾地把嘴巴凑了过来。赖子想后退躲开,但后背碰上了电梯的墙壁无处可逃。

没有办法,赖子任由对方亲吻,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秋山泰山压顶般压过来的一张脸,再前面是显示楼层的电梯升降指示器。红色的箭头呼呼往上走,电梯正从三楼升往四楼。

赖子忽然陷入了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把嘴唇借给了秋山。

对方可能因为接吻而兴奋不已,但赖子却很清醒。当然也没感到任何快感。岂止是没有快感,她只觉得闭着眼睛拼命搂抱自己的男人是那么不可思议。

赖子瞬间觉得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赖子记得,那次是被熊仓强暴的时候。

那个时候,只有对方欲火焚身,赖子却是从里到外都是冰冷的。不,冷下来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拼命挣扎反抗之后是无奈地放弃,然后就越来越清醒了。

现在的情形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面对纠缠索吻的秋山,赖子并没有怎么反抗,也没怎么躲闪。虽然是她觉得给他也可以才允许对方亲吻自己的,但结果好像是一样的。

对方吻得越是热烈,赖子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是发凉,就像一阵阵凉风从自己身体里吹过。

电梯从四楼快到五楼的时候,赖子终于摆脱了秋山的嘴唇。

但是,秋山还是闭着眼恋恋不舍地求吻。

“马上就到了!”

听到赖子的这个声音,秋山好像放弃了。

他睁开眼,忽然很害臊地把脸扭了过去,然后小声说道:

“谢谢你!”

就因为这点事儿表示感谢?男人这东西真是好单纯好幼稚!仅仅是触到了嘴唇而已,难道就那么重要吗?赖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可这种话又不能说出来。

“我喜欢!”

秋山刚把手搭到赖子的肩膀上的时候,电梯停在了七楼,电梯门慢慢地开了。

“那么再见!”

“请把房间告诉我!”

秋山又出了电梯跟在后面,赖子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想来的话就来吧!即使被秋山知道了房间也无所谓。

出了电梯往左走,过了拐角第三个门就是赖子的房间。门口挂着名牌,上面写着赖子的姓“茑野”。

秋山看到名牌点点头,这回是他自己说:“再见!”

男人这东西只要让他吻一次好像就放心了,会忽然变得绅士起来。这会儿的秋山好像也是那样。他表情爽快地说道:

“还会和我再见面吧!下次我们去稍远点儿的地方吧!”

站在走廊里说话好像能被旁边的人家听到,赖子担心不已,可秋山根本不在乎。

“下次请我到屋里去吧!今晚的事情我永远忘不了!”

“还有,我拜托你的事情也……”

“你说的是和熊仓的事情吧!下星期一上班就和他解除合约!”

赖子一边想象着熊仓的表情一边说道:

“好了,祝你晚安!”

“晚安!”

秋山很干脆地点点头,快步向走廊尽头走去。

进了房间锁上门,赖子马上去了卫生间,漱了口,刷了牙。

赖子并非特别喜欢或讨厌秋山,今天的情况是自己觉得可以给他才给他的,但是,被男人的嘴唇触到的地方必须擦拭得干干净净才行。

但是,并非因为刷了牙漱了口接吻的感触就能消失,接吻和四肢接触不一样。

但是,说实话,赖子今天的接吻里面既没有爱情也没有憎恨。仅仅是为了满足对方一个愿望而权宜地给予对方一个吻。要说是机械性的,确实也是机械性的,所以赖子觉得,洗干净了那种触觉也就消失了。

刷完牙之后,像平时一样洗了淋浴,然后坐在沙发里,点上了一支进口烟。

吸了一口烟,赖子一边用眼睛追着缭绕的烟圈,一边回想临别时秋山说的话。

“下星期一上班就跟他解约!”

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赖子忽然感到了一种沮丧和一种四肢无力的感觉。

就凭这点儿事能向熊仓报仇吗?

多年来一直惦记着找熊仓报仇,一想到报仇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赖子却觉得这也太简单太不过瘾了。本以为要下大决心才能实现的报仇的愿望,不久就要达成了。

“这也太奇怪了吧……”

赖子用指头夹着烟,忽然想笑出来。

这样不是太简单了吗?简单过头。熊仓能被这点儿事打垮而一蹶不振吗?

但是,对于熊仓来说,这次的合约是赌上了身家性命的一桩非常重要的生意。这一点从熊仓恳求自己的态度里能看出来,从秋山的话里也能听出来。这次的合约如果取消了,对于熊仓这个事业家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

“那样就挺好!”

赖子自言自语,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恶女人,自己的做法太恶毒太残酷了。

不过,事到如今她却因此心生胆怯实在是没有道理的。既然已经发誓要报仇,让对方损失身家性命是理所当然的。本来就是为了让他倒霉才这么做的。

想想他对铃子和自己做的那些无耻行径,这种程度的报复是理所当然的。就因为他的恶行,两个女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其中一个还自杀了。他只是没有直接动手而已,其实和杀人无异。

赖子一个劲儿地罗列熊仓做的那些坏事,她想通过回忆过去的那些事情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减轻几分罪恶感。

但是,即便复仇是情理之中的报复,赖子的内心还是有几分纠结。

她自己也没有“干得漂亮!”的充实感。

仔细想想,这种感觉或许来自自己无力回天的无力感。事到如今,即使找熊仓报了仇,死去的铃子也不会回来了。通过陷害熊仓,虽然能够暂时消除心头之恨,但现实中自己什么也没得到。不仅是没有得到什么,或许只能剩下让对方痛苦之后的负疚感。

不管怎么说,赖子的心情很郁闷。

这种时候敲敲鼓或许不错!

赖子把烟掐灭站起身来,向里面的和式房间走去。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在淡淡的黑暗中,整个房间寂静无声。

赖子开了灯,轻轻抚摸了一下放在格式橱架上的鼓,然后站在了衣橱前面。橱门上贴着两张照片,是铃子自杀的两年前两个人一起照的。

其中一张两个人并肩站着照的,姊妹俩都是一身舞伎打扮,脸上挂着微笑。

赖子对着那张照片说道:

“铃子,你的仇或许能报了!”

赖子对着照片里的铃子轻轻地诉说,站在左前方的铃子好像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我俩好快乐!”

那时候,姊妹俩都临近襟替要成为艺伎了,发髻梳成了先笄发型,身上穿着绣着家徽的黑色和服,上面缝着白色的领子。

那个时候,两人被称为舞伎双姝,人气之高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显示舞伎人气指数的晴雨表,被邀请去酒宴陪侍的次数自不必说,更有决定性的是看一个舞伎能得到多少“玩耍”的日子。

赖子和铃子夏天的时候,一个月内曾有过十天以上的“放假玩耍”的日子。

做舞伎的时候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脱下沉重的衣裳,把一头秀发散开,穿着时髦的服装在街上昂首阔步。姊妹俩一起“放假”的日子是最令人高兴的,姐妹俩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商量第二天穿什么喇叭裤和T恤上街。

但是,姊妹两人太过兴奋,手舞足蹈地走在街上,有时候会碰上阿姐们,老前辈会冷嘲热讽地说:“你俩这么清闲可真好!”

还有,“玩耍”的日子太多,往往就不能到宴会上去陪侍,茶屋的老板娘会对姐妹俩发牢骚说:“今天又休息吗?”

但是,从辈分分明规矩严格的花街出来,可以看电影,可以出入西式餐厅,这是放假对两人来说最大的魅力。特别是酷热的夏天,从四五公斤重的和服中解放出来,夸张一点儿说,那就像在地狱里遇到了佛祖。

舞伎打扮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张照片,那是两人都得到了“休假”,去宝塚时照的。

记得那是七月初,赖子上身穿着橘黄色的T恤,下面是一条喇叭裤,铃子则穿了一条印花连衣裙,扎了一条白色的腰带。

出门前就商量好了,今天不管去哪里,都装成女大学生,两人坐电车去了宝塚,途中把过来搭讪的人都骗过去了。

因为平日里埋头学艺,不是学舞蹈就是学敲鼓,装成女大学生的那种感觉有说不出的奇妙。

在宝塚认识了来自东京的年轻学生,两人依然装成女大学生,可在餐厅里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不经意间从嘴里蹦出了“豆千代阿姐”,结果被对方怀疑,姐妹俩的舞姬身份还是暴露了。

不过,也幸亏暴露了身份,东京来的学生给两人拍了很多照片。

这两张照片也是那时候变成了朋友的一个学生寄来的。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从早晨到下午学艺,到了晚上去宴会上陪侍,根本没有时间歇口气放松一下,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都是那么令人怀恋。

那时候,两人的心愿就是姐妹俩在温习会上表演双人舞《柱立》,现在却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铃子,熊仓先生这回可要在生意上栽大跟头了!没关系吧?”

赖子把照片拿下来,对着照片里的铃子问道。

“他可能因此就彻底完蛋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如果铃子现在还活着的话,她会说些什么呢?

她会说“不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情”,还是会说“你最好更严厉地惩罚他”?

但是,如果现在铃子还活着,自己不会考虑找熊仓报仇吧?正是因为铃子死了,自己才发誓为她报仇的。

“铃子那时候比死了都痛苦,从那以后,我也变得不正常了……”

赖子的人生轨迹也被熊仓打乱了。

虽然不敢直截了当地对别人说,但赖子因为和熊仓之间的那次异常的体验,已经变得不再相信男人了。

在熊仓之后也遇到过几个诚实善良的男人,但赖子还是不能忠于自己的内心投入一段感情。和男人亲吻,一旦到了那种时候,她总是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想起熊仓那畜生一样剧烈的喘息和自己被扒光了的悲惨姿态。

不管怎么说,自己第一次经历的男人是一个已经奸污了姐姐甚至让姐姐怀孕的人,那种心灵的冲击不是轻易能消失的。

因为有过那件事,想让赖子相信男人是很难的。即使你告诉她那样的恶人世上少有,就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但出事的时候正值赖子多愁善感的年龄,不会就那么轻易忘掉的。

不,即使她自己觉得在脑子里已经把那件事情忘了,可她身体的深处还没有彻底忘记。一看到男人就会莫名地胆怯,无端地生疑。那种生自身体深处的怀疑让赖子拒绝所有试图接近她的男人。

“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赖子虽然活着,但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和冰冷的尸体没什么两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