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万得田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一竿子多高了，铁匠铺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已经响了接近半个时辰了。虽然还有几天才进入五月，但天已经热得不行了，太阳像挂在树梢上似的，烤得人连气都喘不上来。头顶上有个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旁边两排火炉烧着，整个铁匠铺就像一个大蒸笼，几米开外的人都能感觉到它的热量。夏季里，天麻麻亮，铁匠铺里就叮叮当当地敲起来了，约莫太阳爬到东南方向、刚开始发威的时候，镇子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就会戛然而止，如同接到同一个命令似的，叮当声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才又重新响起来。中午最热的那段时间，打铁屋里是待不住人的，铁匠们大都转到没有火炉的通心屋里，或磨、或锉、或锯。
万得田倒背着手围着铺子转悠着，心想，这么大个院落是该有几支快枪守护了。万得田正想着，远远听见有人在叫他，用手打着眼罩一望，是刘福成在招呼他，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叮当声把你吵醒了吧？我们都听习惯了，一时听不到打铁的声音心里就闷得不行。”一句话没说完，杨有余也到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自嘲道：“来回走了四十多里山路，可把我给累趴下了，要不是家里娘儿们叫醒我，还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呢！”三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里间屋。刘福成问万得田，说他有个问题想了一宿也没有想明白，就是从弹膛里飞出来的子弹为什么飞得那么快、那样远，那股巨大的推力是如何形成的？万得田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讲明白。
吃罢早饭，刘福成把一个红包推到万得田面前，说愿意在镇上多待几天，吃住铺子里全包，要是着急回家，他就让伙计把他送到大路上。万得田十分不解地看看杨有余又望望刘福成，问道：“大掌柜的不是请我来帮忙造枪的吗？这么快就让我回去了？那枪你们不造了？”刘福成说昨晚他思前想后了半宿，感觉那枪还是不造的好，难度太大，要是让官府知道了，还可能被杀头。听了刘福成的话，万得田十分懊丧，生气地瞪着杨有余，埋怨道：“你看你这事办的，这不是遛着我玩吗？”
听了刘福成的话，杨有余也感觉有些突然，定好的事情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劝刘福成再考虑考虑。刘福成说他考虑一晚上了，造枪那事就算了吧！万得田气呼呼地站起来往门外走，边走边嚷嚷道：“我那牲口呢？赶紧给我牵出来！”
没多大工夫，伙计把大黑叫驴从驴棚里牵了出来。万得田一把夺过缰绳，厉声问道：“没多加点草料？还有二十多里山路呢！”
“昨晚上大掌柜的就吩咐过了。你看它那肚子撑得！”伙计答道。
万得田边踩着上马石上驴边嘟囔道：“兵荒马乱的，逗我耍呢？”
万得田骑着大黑叫驴一出大门口，杨有余就忍不住地问刘福成，好不容易把他请来了，什么活没干就让他走了，还搭上那么多路费。刘福成笑笑说，你那个亲戚是个二把刀，肚子里就那点东西，昨晚上全倒出来了，让他在铺子里多待一天，多搭些钱不说，还容易引起外人注意。看杨有余一脸茫然的样子，刘福成把他领进里间屋。
刘福成十分麻利地把枪拆卸开后又十分顺利地组装起来，前后不过几分钟，这让杨有余惊诧不已。他想不明白，原来对枪一窍不通的刘福成如何在短短两天之内就熟练掌握了枪的要领的。
“琢磨了两个晚上，又听老万讲了那么多，榆木脑袋也开窍了。零部件的数量和尺寸我都记在这张纸上了。你比照着再琢磨琢磨，看看先从哪里入手。”刘福成说今天他就抽调几个手艺好、嘴巴严的人试着制造能够组装一支枪的零部件，成功后再批量生产。
“你不是说怕官府查不造了吗？”杨有余问。
“我要是不那样讲，他能走吗？他巴不得在铺子里待上一年半载才好呢！”刘福成答。
“石灰泥墙还有透风的时候，造枪的事万一让外人知道了咋办？”杨有余问。
“万一嘴欠的把这事给捅出去了，就说是自己看家护院用的。”刘福成说。
当天下午，刘福成和杨有余就把刘有财、杨时茂等十人召集到一起，开了个会，把铺子准备造枪的事情跟他们讲了。刘福成说官府无能，盗匪猖獗，老百姓越来越没安全感了，他跟二掌柜的商量后决定造几支快枪守家护院用。刘福成说造枪这事只能偷偷地干，绝对不能对外讲。谁要是嘴欠说出去了，当年的工钱就甭想领了！听大掌柜的说得这么严肃，众人都纷纷表态说决不对外讲，就是老婆孩子也不告诉。
刘福成把拆卸下来的枪零部件一样一样地拿给伙计们看，并要求他们务必在一两天之内想出如何制造那些零部件的办法。为形成专业化运作模式，刘福成将十个伙计连同他和杨有余共十二人分为六个小组，分别负责撞针、枪管滑套、复进簧、扳机、握柄弹匣，以及击锤保险六部分零部件的制造，哪个小组在规定时间内造出合格的零部件来，哪个小组的人就额外领取百分之十的工钱。
在刘福成组织人员研制快枪的时候，火麒麟铁器铺大掌柜的于富贵也在秘密研制武器，而且时间比刘福成还早。火麒麟铁器铺成立的时间虽比兴隆铁器铺晚了整整十年，但如果往祖上追溯，于家才是六十里铺乃至整个北方地区铁器制造的鼻祖。据于富贵的太爷爷介绍，早在唐朝开元盛世年间，他们祖上就在京城长安开了一家铁器制造铺，不仅造农具，还造刀枪剑戟等兵器，跟京城里许多官宦人家都有交集，是当时长安城里有名的大户人家。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发生后，因为于家曾为叛军打造过兵器，被官府一路追杀，才亡命到了六十里铺。对于家人自己陈述的这段家族兴衰史，谁也无法考证，也没人愿意去考证。不管于富贵的先祖在唐朝时期的长安城里开没开过铁器铺，是不是因叛军牵连而亡命至六十里铺，但六十里铺确实在唐朝时期就开始了铁器制造，而且还曾盛极一时。在长达一千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六十里铺的铁器制造业虽时兴时衰，但从未消失过，民国初期又重新红火了起来。
虽然火麒麟铁器铺在三大铁器铺中成立的时间最晚，但到于富贵这一代却是第四代了。火麒麟铁器铺成立的第二年，于富贵的太爷爷因患急症猝然离世，把一个刚刚建起一年多的店铺扔给了两个儿子。于富贵的大爷爷本来就对父亲经营铁器铺持反对态度，认为那是一个出力不赚钱的行当，况且祖上曾因经营铁器铺差点遭到满门抄斩，在社会动荡不安的年代，重拾祖上旧业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当于富贵的太爷爷突然离世之后，于富贵的大爷爷更坚定了自己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认为铁器不是于家的富贵之源，于家的辉煌永远不可能建立在铁器制造上。于富贵的爷爷于满仓接手父亲留下的铺子时，曾发誓一定要重兴祖上基业，不辜负父亲临终时的重托，也让大哥看看于家完全可以靠经营铁器重现昔日辉煌。可惜，于满仓一接手父亲留下的铺子，就与刘福成的爷爷结下了怨仇。刘福成的爷爷倚仗铺子成立早、社会资源多、与官府关系好，处处掣肘于满仓，气得于满仓用火铳打伤了刘福成的爷爷，被官府抓去坐了一年多的牢，虽没死在牢里，但也落下了一身毛病，出狱的当年就死了。于满仓被官府抓去坐牢的时候，年仅二十一岁的大儿子于大海也就是于富贵的父亲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决心把上两代人没有发展起来的铁器铺发展壮大起来，不让六十里铺的老少爷们小瞧了于家。于大海将爷爷开业时挂在铺子大门上方“凤祥铁器店”的牌匾摘下来，换上了一块气势恢宏的牌匾——“火麒麟铁器铺”，并改变了父亲以制造农具为主的经营思路，改以制造厨具为主、农具为副的经营策略，很快就在六十里铺打出了名堂。于大海一生娶了两房，大房王氏生了五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儿子于富贵、于富和和闺女于富美。二房严氏生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于富凤、儿子于富堂。于富贵等兄妹三人虽不是严氏所生，但她对他们三人视如己出，在丈夫撒手人寰时，她辅助继子励精图治，把火麒麟铁器铺经营得井井有条。于富堂不愿意待在哥哥的铁匠铺里当一辈子铁匠，于是在十六岁随母亲去海东城看望姥姥时，偷偷跑到部队里当了兵，五六年杳无音信，家里人都认为他没了，谁知四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于富堂突然回到了六十里铺。
于富堂突然回家，严氏和于富贵喜出望外，都希望他从此安心在家辅佐于富贵经营铺子。因为于富和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留下了残疾，铺子里的事指望不上他，十分需要于富堂这样的帮手。对母亲和哥哥的挽留，于富堂搪塞说自己不会打铁，留在家里也帮不了哥哥什么忙。此时的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离家出走的懵懂少年了，而是工农红军的一名连长，这次是奉组织命令回海东城完成一项重要任务，顺便回六十里铺探望多年未见的母亲和哥哥、姐姐的。
严氏回房间休息后，于富贵把于富堂叫进自己房间，问他这些年到底干什么去了，他感觉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跟着别人去关东做生意去了。
“大哥，事到如今我就不瞒你了。这些年，我压根儿就没去关东。”
“哦？那你去哪儿啦？”
“我去部队上了！”
“国军？”
“不！红军！”
“红军？”于富贵满脸疑惑地望着于富堂。
“那是一支革命的队伍，是替穷苦人打天下的！”
“整天被人家撵得东躲西藏的，能打什么天下？参加那样的队伍，能有什么出息？”
“别看红军现在还很弱小，将来一定会强大起来的！”
“将来的事情谁能料到？你别在外面瞎闯荡了，快回来帮我照看铺子吧！咱不能让祖上的产业败落在咱哥仨手上呀！那样就愧对列祖列宗了！”
“日本人已经入关了，两国早晚要打起来，这个时候我怎么回铺子帮你？”
“鼻屎大个国家，真敢跟中国打？”
“别看国家小，他们的野心可不小，他们时刻都在想着吞并中国。”
“中国这么大、人又这么多，怎么就治不了个小日本呢？”于富贵不解地问于富堂。
“国穷民弱，蒋介石又顽固地推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家不和，外人欺呀！”于富堂叹道。
“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自己家里的事怎么就不能先放一放？”于富贵想了想，接着又问：“一旦跟日本人打起来了，咱家的生意受不受影响？”
“怎么能不受影响呢？能不能做都不好说。”于富堂说一旦两国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红军肯定会全力以赴抗日的，他请于富贵一定从民族大义出发，想办法帮帮红军。
于富贵说他就是个打铁的，除了打铁，其他的事不会干，队伍上的忙他可帮不上。于富堂十分坚定地说能帮上，就看他肯不肯帮了。
“怎么帮？”于富贵问。
“造枪！造枪打鬼子！”于富贵诧异地看着于富堂，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祖上因为给叛军造武器，差点被诛灭九族，他可不敢再重蹈祖上的覆辙。
“红军不是叛军，给红军造枪，就是帮中国人打日本人。”于贵堂把红军是怎么来的，又如何替穷苦人谋利益的事情跟于富贵讲了大半宿，请哥哥一定帮他这个忙。
于富堂离开六十里铺的第四五天上，就派人偷偷送来了一支长枪和一张图纸。收到枪的当天，于富贵就把弟弟于富和叫进密室商量了半宿，要求于富和尽快把枪的构造鼓捣明白。于富和虽然身体不好，打不了铁、干不了铁匠活，但脑子灵光，喜欢琢磨事。于富贵虽然没告诉弟弟枪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造枪，但于富和心里明镜似的，他猜测造枪的事一定与于富堂有关，因为他曾听到他俩谈论过枪的事情。一接到哥哥交办的任务，于富和就躲进了密室，除了吃喝拉撒睡，几乎足不出密室。不到一个月，于富和就造出了一支一模一样的枪，除枪管等个别零部件是于富贵跟另外两个贴实人帮忙造的以外，其他零部件都是于富和一个人造出来的。
枪造出来的第六天，于富堂带着一个穿长袍马褂、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个长相甜美、年龄大约二十多岁的女子回到了铺子里。于富堂跟伙计们介绍说男子姓金名甲，是海东城金丰贸易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跟他一起来的女子叫陶小婉，是金丰贸易公司财务负责人，他俩跟于富堂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这次来六十里铺是考察铁器制造能力的，如果镇上的铁器铺能制造保险柜、钢管之类的东西，他们就不用舍近求远去京津一带采购了。没等金甲把话讲完，于富贵就一口应承了下来，劝他不用再到其他铺子里考察了。金甲订购的那些东西火麒麟铁器铺从未生产过，于富贵之所以敢一口应承下来，是因为于富堂事先跟他嘱咐好了的。
跟伙计们见过面后，于富贵把金甲和陶小婉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望着陶小婉美丽的背影，铁匠们议论开了：这个说，那个陶小姐长得真漂亮，简直就是仙女下凡；那个说，你看人家那皮肤，白里透红的，哪跟咱们这些生铁蛋子一个样？这个说，人家不光长得漂亮，名字也好听，陶小碗，名字里就带着个吃饭的家什，一辈子能没饭吃……
“不愧是老字号铁匠铺，不到一个月就把枪造出来了。了不起！了不起呀！”一进办公室，金甲就忙不迭地称赞道。
“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汉阳造或是德国造呢！”陶小婉一边端详着枪，一边夸奖道。
“除了枪管，其他零部件都是我二弟一个人鼓捣出来的！”听于富贵这么一介绍，金甲来了兴致，非让于富贵把于富和叫过来见个面不可，他要看看于富和到底是一个何等高人。当于富贵把于富和的情况说给他俩听了之后，他俩更加佩服起于富和了。
“光忙着说枪和我二哥的事情了，还没给你介绍两位的真实身份呢！金先生是中共海东市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陶小婉同志原来跟我是一个团的战友，上个月刚被派来海东城协助金先生工作的。这次他俩以商人身份来六十里铺，就是想了解一下六十里铺的武器制造能力。”于富堂说。
于富贵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以前总认为扛枪打仗是老爷们的事，女人不会干打打杀杀的营生，没想到八路军的队伍里还有女的。
“别看小婉是个女同志，是大家闺秀，可在全团是出了名的神枪手，上次全团射击比赛，她拿了全团第一名。”于富堂介绍说。
“那你呢？你拿了第几名？”听哥哥这么一问，于富堂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我俩只差一环。是他有意让着我的。谢谢啦，于连长！”陶小婉调皮地用手推了推于富堂。
怕弟弟尴尬，于富贵故意把话题岔开了。他问金甲刚才问保险柜是什么意思，难道它与造枪也有关系？
金甲说保险柜的原理跟枪保险的原理是一样的，他之所以要在铺子里定制两个保险柜，就是为了让尽可能多的铁匠在不知不觉中参与到武器制造中来。金甲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的胃口已不限于东北三省了，而是整个中国，跟日本人开战是迟早的事情，一旦战争全面爆发，充足的武器供应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之一。他说目前红军的装备十分落后，平均两三名战士才拥有一支步枪，个别部队甚至还主要依靠大刀长矛。为了让战士们多杀鬼子少流血，他请于富贵一定帮忙多造些武器。金甲说着站起来朝于富贵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虔诚地说了句“拜托了”。
于富贵慌忙站起来，扶住躬身施礼的金甲，喃喃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尽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