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岁月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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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奶奶家

王强的童年是在姥姥和奶奶家轮流度过的,上过幼儿园、托儿所,又在父亲的“干妈”家住过一段时间,还不时回到自己家里,也算是“走南闯北”的小孩,起码也能适应各种不同环境的变化,适应各种长辈的不同教育方式。

奶奶家有三大特点,给王强留有深刻印象:一是奶奶的严厉,严谨刻板,治家有方;二是堂姐、堂兄、大爷、大妈等亲戚们对王强特别好,爱护有加;三是奶奶家又舒服又大的温泉,当地管泡温泉叫泡汤。

奶奶的严厉是王强成年后才逐渐理解的。奶奶是个大脸盘,常年拄着一个拐杖。拐杖不长,用手刚好可以按住,走路时拄在地上。奶奶的拐杖是从不离手的,睡觉时拐杖也倚在炕沿上,王强却十分恨那拐杖。

幼时的王强也会在心里悄悄将姥姥和奶奶做比较:姥姥是只说不动手,遇到王强淘气、惹祸时,她只是高声吆喝一顿,再不解气就向母亲告状。奶奶则不同,她是不动口,多动手,那拐杖就是她动手的工具,就打在王强的屁股或者腿上。奶奶对于王强十分严厉,绝不惯毛病。因此,王强最怵的还是奶奶。

后来,王强才明白,爷爷家曾是很富裕的人家,却因为爷爷的“不着调”而败了家。因此,奶奶下决心要整顿家风,重新振兴家族和家业,严格管教子女。王强的五个姑姑、一个大爷加上父亲,兄弟姐妹七个人被奶奶调教得孝顺、有出息,在工作岗位上也是出类拔萃的那种人。奶奶最宠惯的还是大爷的大儿子王平,这在幼小的王强心中留有印记。大爷和堂兄是长子、长孙,过去对长子、长孙是有讲究的,是需要他们顶立门户的。

“难道我不是次子次孙吗?”王强有些愤愤不平,但从未敢和奶奶顶嘴。

奶奶将热炕头让给王平睡,由着堂兄的性格惯着他。堂兄挨奶奶打的次数少,平日里吃得也好点儿,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幼小的王强虽然觉得不公平,但也并未觉得委屈,这主要是因为大爷对王平从不惯毛病,他还特别偏袒王强。

总体来讲,奶奶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有时地里结了新鲜的黄瓜,她摘下来,别在宽大的裤腰上,趁没人时就赶紧塞给王强。从城里来的姑姑们也会捎来很多好吃的,除了堂兄之外,王强吃得最多。

奶奶每提起王强的爷爷,总是十分恼火,会说:“那是个败家的种,把家给祸祸光了。”骂完后也会流露些许黯然神色,对于爷爷,奶奶可以说是既恨又痛。

爷爷是1937年去世的,那时王强的父亲仅八岁,姑姑更是不到五岁。奶奶从三十岁出头直到去世,都在含辛茹苦地操持这个家,独自辛劳了半个多世纪,严厉地管束着儿孙辈。

正有诗言:

心怀感恩未曾言,

无微不至情绵绵。

叹恨自己存幼稚,

烦劳操持多心存。

屁股挨了奶奶拐杖的原因,王强大概记得几个,比如在供奉先人的供桌旁高声讲话了,这是对先人的大不敬;摸了二姐的小辫子,这是因为男人不能动女人的东西;四肢大敞地趴在炕沿上了,这是要散财的;大人没动筷子自己就先吃了,这是不守规矩……总之,这类言行举止都要受到奶奶的杖责。

奶奶偏袒大爷和堂兄王平,是在王强刚记事时就感受到的。一次,父母到奶奶家看望,并捎来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王强刚好也住在奶奶家。

“家里有些小米,给老二(王强父亲)带去。”大爷向奶奶说道。

“不行,不行。老二在城里可以买到,他们不亏吃的东西。”

“那捎回去点儿什么呢?”大爷又问奶奶。

“不用,不用捎。小米,你留着吃,那东西补养身体呢。”

“唉,老二来一趟,空手回去?”

“中,中,中。”奶奶急切地说。

后来,王强把这事学给父母听,他俩都大笑起来。

“还是向着我哥呀,无论大事小情。”父亲说。

可大爷对王强是真的好,无论吃的、用的,他都想着王强。王强在大爷、大妈的安排下,从穿到吃都是六个堂兄弟姐妹中最好的。

泡汤,是王强在奶奶家的一段难忘经历。

吹着口哨、携着白雪的北风在空中飞舞,“三九”时节冻得硬邦邦的大地用搞头刨下去,也只会留下一个白点。六十年前,这里还只是大连一个默默无名的乡村,现在一跃成了洗温泉的圣地。

冻得瑟瑟发抖的王强急匆匆地奔走在稻田埂上,埂上小的洼坑冰层被踩碎,发出好听的脆响。他不时用棉袄擦着总也流不尽的鼻涕,袖口外层已经擦得铮亮,还硬邦邦的。他虽穿着空心的棉袄裤,那无孔不入的寒风还是能从领口、袖口、腿脚处不时灌进来。王强将双手对插进袖口,并紧紧捂在肚子上,时不时伸出手来,捂一会儿冻得发木的耳朵和通红冰凉的脸蛋。

奶奶家里唯一暖和的地方是炕头,炕上有一个未燃尽柴火的火盆,冒着缕缕青烟,不停发出“嘎巴”的爆响。那是唯一暖和的地方,也是大人们聊天、谈事的去处,甚至那猫、狗也在炕上炕下围绕着火盆。可那并不是孩童们游戏的场所,六岁的王强喜欢在冰天雪地里和伙伴们玩耍,玩得冷了,便要找一个暖和的去处。到汤池里暖和身子,是王强经常采用的取暖方法,伙伴们也都是这样做的。耐不住寒冷,王强迈开步子便向汤池跑去。

汤池在大沙河边,相邻的稻田被汤水泡成绿色。用玉米秆子围成三个相连在一起的汤池,池水由小池流向中池,再流进大池,最后流入河中。池水的四周是不会结冰的,到处可以闻到那刺激又好闻的硫香味,白色的热气缭绕在汤池上空,在寒冷的冬天只有这一方天地依然是热的。

王强进入汤池,天上仍飘着雪花,那雪花临近池水时,就变得小而沉重起来,纷纷隐身在池中。他急切地脱下棉衣裤,扔到一旁被作为储衣箱的石块上,十几个石块被雪盖着,顾不及清理那积雪,迅速踩过不规则的石缝,赤条条地跃入大池中。

小池底部是泉眼,不时“咕咚、咕咚”地由下向上冒着汤水,使水面上突起几个水泡来。这池子里的水是用来喝的,也是最热的,王强经常早晨拎个生铝铸的壶来打热水,供全家洗漱。

汤水流进中池时,温度仍然很高,很少有人下得去,只有那些为了治病或泡上瘾的“泡友”们才会下到中池。泡友们几天不泡汤,就觉得不舒服。下水之前,他们熟练地用木板“啪啪”拍打着汤水,这是为了将池水“打熟”,再用毛巾裹住头部,然后憋口气,大喝一声,咬牙快速钻进池中,并开始数着数,默念起“二五一十”来。而且泡在池水中,必须保持一动不动,因为稍微一动便会被温度较高的表层水烫到。这法子也只适用于寒冷的冬季,若是到了夏季,没有人能在中池的水中坚持十分钟以上。

泡汤据说可以治很多病,什么胃病、肠病、疹病、关节炎、风湿、痛风,传得神乎其神。但对于能够促进血液循环、松弛肌肉关节、消疲提神这几点,王强是切身感受过并深信不疑。

若是赶上好天气,沐浴在阳光下,呼吸着乡下的新鲜空气,喝着小池里的汤水,嗅着浓浓硫香的蒸汽,肌肤与温暖柔和的汤水亲密接触,身心舒展。前来治病的人,常被烫得浑身泛出牡丹花样的斑纹。出汤时浑身被烫成深红色,脖子上红白界线分明,手指肚上也泡出很深的皱纹,再深吸一口洁净的空气,淋漓酣畅。泡完后,身体还会散发淡淡的药香味,据说还有驱赶蚊虫的功效,确实在汤池四周很难见到苍蝇。

此时的王强泡在大池中,身体有种化冻的感觉,热流从体表渗入体内,肢体呈大字形伸展开来,大脑也逐渐活跃起来,情绪随之高涨。沙子底的汤水不深,他在汤水里狗刨似的游了一会儿,舒适而惬意,用手抓着飘散的雪花,脑袋露在水外,心旷神怡……

在温暖的池水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雪花大了许多,风的哨音也高昂起来。泡了五个多小时,身体早暖透了,头发都结了盔一样的冰霜,将头沉入水中再抬起,在很短时间内,头盔又结实地扣在头上。

冬季泡汤的人,既迷恋池内的温暖,又惧怕池外的寒冷,要想从池里出来,没有莫大的决心是不行的。“该回家了!”王强想着,但身体仍不听指挥地沉溺在温暖的汤池中。

天黑了下来,雪还在下。夜色渐渐扫清了落日的余晖,王强仍在纠结着。一面担心回去要面对奶奶的责骂,同时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另一面浮力使身体轻松许多,仿佛做梦一般,意识轻飘飘地荡在汤水之中。

“大强,大强!”堂兄的呼喊声唤醒了朦胧之中的王强,他激灵了一下,从汤池里蹿出来。浑身软绵绵的,站立不稳,皮肤白得瘆人,手掌也泛起深深的皱纹,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泡“醉”了。

较为特别的是,周边仅这一处汤池,需要男女轮换,由独身的老杨头负责“喊汤”。每到男女轮换时,老杨头便扯开嗓子喊起来:“瘸子瞎子泡汤喽,男的女的该换啦!”

为此,乡里奖励他一只竹壳的暖瓶,在当时算是个稀奇物件,王强还特意去看过。汤池不大,定位需要准确,在旅大市新金县安波公社安波大队安波小队,也是当时大连唯一以温泉闻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