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岁月一隅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母亲,姥姥家

唐有诗曰: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世上最宽广、最包容的爱是母爱。父爱如山,雄伟厚重,母爱则如海洋般浩瀚无际。母亲的包容,尤其是对子女的包容,该是举世无匹的。

王强父亲是深沉稳重的性格,而母亲则不同,她像姥姥,善于表达,大小事情总是要弄个是非曲直出来。人们都说,她是讲道理的人。

母亲是单位有名的大美人,与父亲的结合是外向型与内向型的互补。她一生最美好的阶段,大约在青年时期,生活富裕,家庭和睦。那也是母亲的摩登时期,爱美的她还收藏了一大箱子各种式样的高跟鞋。

除了这短暂的无虑时光外,母亲在王强的印象中便总有担心不完的事与吃不尽的苦。

母亲因家境原因,十四岁便辍学了。她在兄弟姊妹当中排行老二,有五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年幼懵懂又长身体的年纪。

母亲尚未念完小学,就下到工厂当童工织渔网,当时叫渔网厂,后来改称大连绳网厂。十四岁的她为补贴家里,在工厂拼命地干活。那时的渔网厂就是一大批人在很大的露天场地上织渔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

由于母亲勤劳,能拼命干活,一个月下来就挣了不少钱。她自作主张为姥姥家买了一口大缸,那大缸有一个很大的肚子,解决了全家秋天渍酸菜的问题。那时姥姥家人口多,十几号人一顿能吃很多菜,有了大缸就解决了吃饭的问题。每顿饭,姥姥都会从大缸里捞出一大盆菜,这一大盆菜会被母亲的弟妹们一扫而光,却依旧吃不饱。

当时还没解放,市民没了食物来源。姥姥家原本生活就困难,又赶上了饥饿的年代。

第二个月,母亲把挣的钱又分给四个弟弟,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双胶鞋。四个弟弟在家吃不饱饭,只好光着脚丫子到母亲干活的场地找她讨吃的。他们都光着脚跑来跑去,母亲在工友面前也脸上无光,于是就买了四双胶鞋。

这大缸和胶鞋的事,姥姥直到后来还经常提及:“俺环儿(母亲的小名)真顾家,挣的钱都贴家里了。”姥姥说母亲是个有主见的人,挣的钱从不自己攒着,都自作主张地给家里置办东西了。

姥爷会做鞋,用自行车的轮胎胶皮做鞋底,用帆布或皮子做鞋帮,因此家里很少给舅舅买鞋穿。姥爷也给王强做过一双,虽然结实,但穿起来很不舒服。轮胎做的鞋底会扭曲变形,况且也不是按脚的形状做,只能是脚适应鞋的形状,王强穿了一阵连走路的姿势都被鞋改变了。鞋的外观也很难看,像个胖头鱼,王强穿起来只得一扭一歪地走,令人哭笑不得。

十六岁的母亲考进了电车工厂,当了几天售票员后又被选拔去开电车。母亲年龄虽小,在工厂里却肯埋头苦干,因为她想尽一个女儿的责任,为家里减轻负担。她吃苦耐劳的精神得到了领导赏识,因此被提拔到司机的岗位。

那时电车都是站着开,司机头上挂了个叮当响的铃铛,开车或停车时摇晃一下,提示坐车的人注意。在上下班的高峰时段,电车里通常是很拥挤的,每个站台都有两个人专门负责往车上“塞人”。

“上车的人往里走。”乘务员高声喊着。人们因为要抢时间上班,都拼命往车上涌,最后一个人要么是勉强挤上去的,要么就是被车站人员给硬塞进去的。

前面往上扒,后面有人推,临到关车门时,往往最后一个人是一寸一寸地将屁股硬挪进车里。勉强关上门后,乘务员喊一声:“走了,司机。”司机便会摇一下铃铛,挤满了人的车这才慢腾腾地驶离车站。在电车上人与人之间距离很近,无论男女老少都挤在一起,随着车的起步和停靠,在车厢内整齐划一地晃动着。

王强母亲刚开始开车时年龄尚小,胆子也小,由于总全神贯注、战战兢兢地开着车,不久就获得了“大队长”的称号。

那称号可不是什么官职,而是因为她不敢把车开快,总是慢腾腾、小心翼翼的。车开得慢,后面的车便跟了上来,有时还是连续不断地跟上来。母亲的车压在前面,像一个领头羊,因此获得了“电车大队长”的称号。

有一次,王强母亲开电车碰了一个卖牛奶的。卖牛奶的那位骑着自行车,车后架上挂着两个装牛奶的铁桶,桶盖是一个倒立的漏斗,还有一个提子,一提子是半斤奶。卖牛奶的被母亲碰倒了,牛奶撒了一地,好在人没有受伤。母亲却吓得满脸煞白,向领导提出再也不干电车司机了。领导见她是一个朴实谨慎又厚道诚实的孩子,就把她调到机关里打零杂。后来,因母亲勤劳肯干,又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就被调去当了办事员。

王强有六个舅舅和一个姨。

大舅是个读书人,在王强的眼里他是个学识渊博、脾气很好的人。王强记得大舅的手指可以“嘎巴、嘎巴”地按出很大的声响,他经常把手按在王强的头上发出声响,以此逗弄这个小外甥。大舅小时候念的是日本人的学堂,他很好学,和王强父亲一样会讲日语,也是一个很正统的人。那时家家户户都好养鱼,多是金鱼、孔雀鱼一类,后来不让养了就都一股脑倒进了下水道里。几个年纪尚小的舅舅将鱼捞出来,偷偷养在自家的后院里,尤其是三舅和六舅,最喜欢鱼、鸟、狗之类的宠物。大舅对此却十分严格,坚决不许弟弟们养。

后来,大舅从事起教育工作,当过教师,也做过小学、中学的校长,终因身体不济退休在家。他抽烟,但不喝酒,直到现在近九十岁了,也无啥大病。

大舅有个闺女,和王强是同年出生的,两人从小一处嬉闹玩耍。虽是同年出生,但月份不同,她比王强小好几个月。王强在姥姥家的孙辈及外孙辈中是年龄最大的,姥姥念起他时总称俺这大外孙如何如何的,语气里满是喜爱。

总之,大舅是个有学识的正统人,也是个和善的长者。与有些严肃的大舅不同,二舅是王强心中的“大英雄”,他很厉害,又很特别。

姥姥家的房子很狭窄,只有三间中式的老屋和一个很大的前后院,前院是大家公用的,后院才算是姥姥家的。后院紧挨着军营,那里曾经是苏联红军的营地。他们见姥姥家困难,经常说着俄语送来“列巴”——一种又黑又硬的苏联大面包。

二舅好养鸽子、狗,也会吹笛子,他吹得最好的一首曲子是《石油工人》。他有一个铜笛子,那笛子吹起来声高且醇厚。每到夏天晚上,伴着树上不间断的蝉鸣,二舅的笛声悠扬而婉转地响起。

王强觉得和二舅在一起不会受欺负,有受到保护的安全感,因为二舅看上去就是个很强势的人,也是王强最敬佩的那种人。王强记得有一回被二舅带着到海港俱乐部去看现代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门卫不让小孩进,二舅便把门岗训斥了一顿,有理有据,满目神气,硬拽着王强进去了。这给年幼的王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二舅高大的身影与坚毅的目光都与书中的英雄人物重叠在了一处。

二舅妈家境不好,过去好像是开药房的。当时婚嫁是极讲究出身的,母亲一开始本不同意二舅娶二舅妈的。母亲在单位的组织科工作,大概是工作环境的原因,她对这类问题非常敏感。但二舅的脾气很是刚毅,一口咬定非二舅妈不娶,这门亲事最后还是成了。

二舅妈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说话办事很有见地,也很有个性,做的饭很是可口。二舅妈经常到王强家里来,也是母亲在走不开时求她来帮助照顾家、看护孩子的。

有一次,王强从二舅妈口袋里拿了一毛钱,跑去街边的书摊上看小人书,看了小一天。二舅妈在吃晚饭时将这事告诉了母亲,王强因此挨了一顿责骂,生了好一阵气。

二舅妈当时没有工作,两人结婚没有房子,更谈不上买家具,所以二舅、二舅妈那段时间经常到王强家帮忙做饭。

二舅喜欢洗海澡,到海里游泳,他一直注意锻炼和保养,所以直到现在体质也很好。二舅在海港的大连外轮理货公司做理货工作,算是个小头头,这是王强父亲帮忙介绍的工作。二舅一直在那单位干调度类的工作,直到退休。

二舅在青少年时期,是很有闯劲的,有些敢闯、敢干的劲头,这令王强很是崇拜。二舅好喝点酒,二舅妈总会弄些可口的小菜,日子过得很是舒心。

姥姥家孩子多,照顾不过来,也数不过来,动不动就少了一个,睡在外面。少时,大海和荒郊野岭都是二舅的天堂,有时甚至能在坟地里睡一宿。有一回,五舅也因玩得太晚怕回家挨骂,在大道边的平板车上睡了一晚。

还有一件事是和大舅有关的,青年王强从乡下回家探亲,一回来便自告奋勇帮大舅家买蜂窝煤。办妥帖后,大舅妈和表妹做了一桌好菜招待王强,还端上了竹叶青。王强还没喝过酒,瞧着那青绿的颜色误以为是果酒,只觉得味道好闻,却口感怪异,不知深浅地喝了半瓶,晃晃荡荡奔向十五路汽车站准备回家。

大舅家住在火车站背后,十五路汽车从火车站出发到终点站解放广场。醉眼蒙眬、晃里晃荡的王强到了汽车站却没有上车,只在车站搀扶上车的人,这一干就是小半宿。被搀扶的人虽都感激王强,却也不禁露出奇怪的表情。王强那时穿个蓝灰色的呢料海军大衣,是当时青年人都喜欢的时髦服装,母亲花了五十元钱在商场里买的。这件大衣跟了王强十余年,只在回城或节日时才舍得穿,如今已不知所踪。

就这样,他站在车站学了半宿雷锋,搀扶了无数人上车。最后,还是母亲见儿子半夜没回家,寻到大舅家,才在车站见到了个子挺高的王强……

姥姥在家里是个能顶事的女强人,做事干净利落,能说会道,还十分护犊子。二舅曾与伙伴打架,不小心把人家的腿给踢断了。那家人找上门来,姥姥便大声地说:

“他摸我家二小子的蛋蛋,这才踢他的,踢得不小心,腿才断了。那是碰巧踢断的,能怨孩子吗?如果摸你家孩子的小蛋蛋,你能让呛吗?”

姥姥就是这样,甚至有些强词夺理。但十个孩子,除了两个“丢了”的之外,都被教育成本本分分的样子,没有一个犯法惹事的,都被她看管着,这让左邻右舍都称赞不已。

“这老太太,如果念几年书,准能当校长。”不少人都是这样说的,后来大舅倒是当上了校长。

三舅是个憨厚的人,是所有舅舅中最好的人,他经常领着外甥去钓鱼、洗海澡,也常到王强家里帮着干活。

三舅死于癌症。在医院检查时,医生说:“去把家属找来吧,你的病情只能向亲属说。”三舅知道不好,身体出大问题了。三舅妈刚走,也是癌症,他有经验。

“我没家属,我明白,你直接向我说得了。”三舅对医生说。

得到消息,他没敢告诉姥姥,直接奔到大姐——王强的母亲家,把这事讲了。

“妈,你怎么了?”王强回家见到母亲红肿的眼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三舅……真是祸不单行,他还年轻啊……”

三舅蹲在王强家门口的道牙子上,双手抱着头,承受着难以消解的痛苦。

在之后一段时间里,父母经常叫三舅来家里吃饭。有一次晚饭后,王强送三舅回家,塞给了他二十元钱。那时王强正在念书,每月有十五元的助学金可领。

父亲也为三舅治病的事忙乎着,找熟人、找大夫,又破天荒地从单位买了一些好酒办事用。那时候,好酒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就连普通瓶装的白酒都很难买到。

三舅是个很能吃苦的人。在王强全家下乡前,三舅给家里焊了一个推车,是可以用驴拉的大车,适合在农村用。那时父母要到农村去,需要准备许多农具才行。才学会焊接还不熟练的三舅,眼睛被电火花打得又红又肿。王强给三舅打下手,眼睛也被打伤了,红肿的眼里掺进了沙子,眼泪哗哗直流。

三舅把带来的午饭让给王强吃,自己却一口没动。饭是当时很少见的大米干饭,生铝铸成的大饭盒被装得满满的。王强也正是能吃的年龄,加上香喷喷的大米饭很少能吃到,狼吞虎咽地迅速吃下一半,虽然还不饱但也舍不得再吃了,他想给三舅留一半。

“大强,把饭都吃了,不能剩饭!”三舅不知到哪儿躲了一顿饭的工夫,回来看见“剩饭”时说道。

小车焊得很结实,用的都是最粗的料,但也因为过于沉重不够灵活,到农村后不适用,就一直被放在院子里。

三舅到底是扔下了两个闺女走了,他走时,王强也在场。

他的两个女儿后来结婚时,王强把手头本就不多的钱和家里仅有的好香烟都给了两个表妹——大君、二君。当然,表妹的婚事大都还是舅舅操持的,尤其是六舅,六舅还埋怨王强在大君结婚那天去晚了。

四舅是个极滑稽又会搞笑幽默的人,也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他接姥爷班在建筑公司开吊车。

后来,国家支援内地建设,四舅被调到陕西省宝鸡市工作。他每次回家探亲,都会背两个大筐,王强称那竹编的大筐为“陕西大筐”。筐里总装着很多的陕西土特产,主要是核桃、大枣、柿饼。四舅还把一个大筐送给了王强家。那筐十分结实又能装东西,家里用了十几年,如今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四舅年轻爱闹,回家探亲时总会欢喜地抱着王强狠狠咬上一口,咬得小外甥哭了起来,脸上也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王强担心地照着镜子,仔细观察被咬破了没有。

有一阵,听说宝鸡那边火车不能正常行驶了,姥姥经常让王强领着她去四舅单位,小脚走路一扭一歪的,十分困难,但她盼儿心切,总想到四舅单位去打听些消息。

四舅总算和家里联系上了,他一路风餐露宿,不断转换车,甚至步行,花了二十多天才回到家里,全家人也终于放下心来。

后来,四舅出了车祸,身体也消瘦下来,但幽默仿佛是他天生的本事。他虽然经过大手术,却依旧乐观不改,如今过得也很好。

五舅的性格和其他舅舅们不一样,他有些沉闷,默默无闻地只知道干活。他做事很仔细,把自行车当成宝贝一样保养,擦得锃亮,骑起来也没有噪音。他每件事都做得认真,每一分钱都花得仔细。他不像哥哥们那样喜、怒、哀、乐显形于表,沉默寡言、只做不说是他的一大特点。

他总会到王强家里干那些别人都不稀罕、不愿干的活儿,比如清理院子里的柴火,甚至还把柴火垛码得整整齐齐。

他在单位里是有名的劳动模范,光知道干活,从不计较得与失,但他仔细节省得近乎苛刻。他上班早,每天姥姥都会给他买早饭的钱,他却舍不得花,宁愿饿着肚子把钱攒下来,仔细地存放着。那辆自行车就是他自己攒钱买的,不像三舅的自行车,是靠不向家里交生活费才买下的。

姥姥说:“老三困难啊,大家别和他计较。”家里也从来没有人为这种事计较。

“我是顾家的,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等我有钱了……”三舅如此甜言蜜语地哄骗着姥姥,姥姥也顺水推舟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六个舅舅中,去世最早的是三舅,最能干活的是五舅,而姥姥最惯的是大舅和六舅,其次就是三舅了。

六舅比王强大不了几岁,是和王强关系最好的舅舅。每次到王强家里来,母亲总会指派六舅干家务活。因为他小,好指派,母亲不停地要他干这干那,甚至包括洗衣服。那时没有洗衣机,很大的床单也只得放在洗衣板上搓洗,很费力气。每到此时,六舅就唉声叹气。

那时,学校到寒假和暑假时都会给学生发电影票,学生票有优惠才七分钱一张。王强在姥姥家附近的中心小学念书,电影票自然也是附近红星电影院的,而王强放假时要到母亲家住,没时间看,因此电影票最终都被六舅索要去了。

王强家刚下乡时,六舅也在附近的公社,他是下乡知识青年。有一年父亲在县里工作,母亲为了治病也回到了城里,六舅冒着大雪来探望王强和王龙兄弟俩,并帮忙上山耧草、修理破损门窗,那时家里招待六舅的最好的饭还是不掺菜的苞米面大饼子。

六舅下乡后,被抽到海港当装卸工,与样板戏里的海港装卸工形象相近,真正工作起来却苦得多。大轮船装卸货物主要靠人拉肩扛,六舅干得优秀出色,被任命为装卸队的大队长,后来又调到行政部门工作,再后来下海搞起了建筑装修。很长一段时间,姥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六舅出头,他尽心尽力地张罗着家里的事,是姥姥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人们都说:“老六倒像个老大样儿。”

六个舅舅各有特点,性格不一。如果详细说来,对于每个舅舅,王强都能回忆起一段故事。

姥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年轻时在大汉奸张本正的火轮船上当司炉工,他讲的那些奇闻逸事都是别人闻所未闻的。王强从农村回来念书时,经常到姥姥家帮忙买煤,姥姥总会塞给王强三五块钱改善生活。姥爷还特意去到西安路锅贴铺买上二斤水煎包,再看着王强一个人吃。

姥爷从火轮船下到建筑公司工作,后来退休在家。家里孩子多了起来,张口吃饭的人多,干活挣钱的人少。姥爷就闷不出声地提起锤子到河边打石子,就是将河里的鹅卵石打成规定大小的石块,然后由国家收购用于建筑行业,不少人家生活拮据时都到河边砸石头。打石子需要戴防护镜,防止眼睛被迸溅的石渣打伤,可即便再小心,脸上、身上却总也免不了被划伤。

姥爷和劳动模范五舅有时也会带着王强去,当然王强主要是去玩。从家里到河边要坐三站无轨电车,车票六分钱一张,王强为了省钱总是逃票。有一次,他着急想快速通过售票员所在的车门口,竟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跌落在车门下。按年龄,王强本不用买票,但无奈个子长得高,早早就超过了车上划出的那道一米一的界限。

王强在姥姥家有时是不太讨人喜欢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倔强。当别人讲起王强时,姥姥却总是说:“这孩子开化晚,是闷肚子的人,有内秀呢,像他爸。”

姥爷患有类似肺气肿之类的疾病,原本是抽烟的,后来也因为这病戒了,只偶尔喝点酒。也不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才少喝酒不抽烟的,据他讲,在铁壳火轮船上当司炉工时,酒量是很大的,几乎顿顿不离。而现在姥姥不挣钱,更没有什么劳动保险之类的,姥爷为了节省家里的开支也尽量不喝酒了。

姥爷有个皮质钱夹子,那是他跑火轮船时在外国买的,钱夹子里面装有印章、退休证什么的。王强对这钱夹子印象颇深,有时学校里搞活动,像是看电影、春游之类的事,王强就向姥爷讨要几个小钱。姥爷每每会将眼睛眯起来,对着王强看上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把钱夹子拿出来,掏出叠得很整齐的一毛钱,不太情愿地扔在地上,嘴上说着:“哼,外孙狗,吃饱饭就走。”

姥爷偶尔会打上半斤酒喝,王强总积极讨下这买酒的活儿,乐此不疲。那时候的混合酒四角一分钱一斤,每次打半斤,姥爷就给王强二角一分钱。半斤酒算下来是二角五厘钱,剩下的五厘钱找不开便用三块糖豆代替。那花花绿绿的糖豆就装在一个大玻璃瓶子里,一分钱六粒,自然找来的三块糖豆就都归了王强。

姥爷去世,正赶上放寒假,王强放下了别的事情,包括和对象“压马路”,就待在铁路医院里。王强愿意和姥爷待在一起,也有义务有责任伺候住院的姥爷。一个月,王强都陪护在病房里,尽心地伺候姥爷。

“姥爷,你喝水不?”“姥爷,饿了吗?”同病房的还以为王强是在叫“老爷”,连带着医生和护士,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在医院,王强和医生、护士、清洁人员都很熟络,过了一个有意义的寒假生活,也推掉了诸多同学之间你来我往的凡俗礼节,利用闲暇时间还看了不少书。

病房在寒冷的冬天里也是非常温暖的,来探病的人也总会拎些价格不菲的吃食。姥姥还常塞给王强酬金,每周大约有十元钱,王强很满足。

姥爷是在中心医院去世的,约是晚上十点。舅舅们大都在场,母亲也在,王强跑前跑后地忙活着。哭得最厉害的是性格开朗的四舅和六舅。从办理后事到下葬挖墓穴,王强始终参与着,也算是为长辈尽了一点孝。

姥姥操持一个大家庭,可谓耗尽了心血,光是忙十几口人的吃饭问题就累得晕头转向,更何况舅舅们又都正是年轻力壮、能吃能喝的年龄,再加上有病号,也有上班干活的劳动力,所有问题都搅在一起。因此,一大锅饭做出来,也是要分等级的。

一等饭是大舅的,因为他是病号,又是出过力的长子,他吃得最好。二等饭是姥爷及上班拿饭盒的人吃的,他们是能为家里赚钱的人,要重点保护。三等饭便是其他人的,包括王强和姥姥。

说起王强的倔强,姥姥也会感到无奈、生气:“这大强和他弟弟淘,我就装出要打他俩的样子,那小的早跑没影了,大强硬是瞪着眼不跑,我能不打他?”姥姥时常向王强母亲诉说着。

姥姥打王强也就罢了。但王强母亲若是听说舅舅打了王强,则会大声呵斥她的弟弟们:“拿俺大强当手垫啊,手痒痒了吗?”

舅舅们着实没真心打过王强,顶多吼一声,照着屁股拍一下做做样子,可即便这样,母亲也不允许。

母亲说话,舅舅们都不敢顶嘴。母亲在姥姥家的分量是很重的,因为她对姥姥、对这个家,从上到下都尽了最大责任,她对姥姥家的事看得比儿子都重。六舅下乡时,母亲每月总要给他五元钱。她在父亲面前唠叨最多的也是姥姥家的事,要办什么事、要花什么钱,条条件件都细心梳理,父亲也从来都是积极响应。

姥姥去世后,兄弟姐妹们想给姥姥、姥爷买个公墓,大家合计了一下,每人需要出三千元钱。当时父亲去世了,三舅和三舅妈也走了。

王强回家听母亲讲起此事,便道:“妈,你那份我给你拿,我自己也算一份。”

对于姥姥一家,王强是怀着浓厚情感的。母亲在世时,每逢过年都要请母亲这辈人来家里一聚,一切都由王强操办。王强也不是土豪,但他觉得为这事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