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与光同尘
挣脱了冬日的凛冽,惊蛰时节里生出很多欢腾的小虫小蝶,一派繁忙的穿梭在绿草如茵的春晖里面。随处可见的长椅上一坐,就会有阳光自然地洒落一肩,耀眼的光芒让你睁不开眼,索性眯着眼睛,草丛里闪过橘色的猫咪,在美邻的细心照料下,那只在垃圾桶边奄奄一息的小橘猫经过一整个冬天也成了一只色泽明亮的大猫,看她肚子圆滚滚快要坠到地面,再过一些时间,她就会晋升为妈妈,多几只新的家庭成员,在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体验到一份全新的来自于生命的喜悦。
远处走来一对小男孩,大的孩子小心翼翼的牵着弟弟,哥哥停下,似乎是不太满意衣袖太长挡住了小手,不太熟练的捋了捋手腕边的那段衣袖,这下好了,小手可以完全拿出来了,弟弟仰着脑袋静静的看着哥哥,咿咿呀呀的想和哥哥说上点什么,哥哥拿出了手乐呵呵的牵起耐心等待的弟弟继续往前走,有哥哥在,弟弟好像什么都不怕一样,就连平时看起来又高又陡的台阶此刻跨起来也是那么的自信和笃定。
迈完所有的台阶,兄弟俩经过我身边的这片平地,哥哥试着松开弟弟的小手,让他一个人慢慢的挪动,弟弟有些犹豫,他不停的张望身后的哥哥,眼里是满满的依恋,哥哥冲他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小牙笑着说,“别怕别怕,哥哥就在后面。”弟弟定了定神,半懂不懂的看着哥哥在阳光下灿烂的笑脸,一扭头,勇敢的迈着小小的步子跌跌撞撞的向前走远,“等等哥哥啊!”哥哥晃过神来,追上这个调皮的弟弟,兄弟俩在斑驳的树影下咯咯的笑声穿透云霄,再被风轻轻的吹进那水边一树一树新发的枝条。
公元353年,也是这样的春日暖阳,也是这样垂满柳条的湖水边上,澄澈的水面掩映一对兄弟的面庞,那是9岁的王献之和15岁的哥哥王徽之,因为兰亭的那场雅集父亲和在座的兄长都显露出飘逸的风采,兄弟俩除了自罚三杯以此来抵做不出美文的法子之外,百无聊赖的趁着众人微醺后的间隙偷溜出来,在这会稽山谷中静谧的湖水边欣赏春色。
哥哥一路上跑跑跳跳的没有一刻消停,一个转身,他睁着狡黠的眼睛望着弟弟,坏坏的说“子敬子敬(王献之,字子敬),你近来可学会什么新把戏?”一向沉静内敛的献之默默的走到湖边的柳树下,拾起一根落下的柳条,在布满石子的沙地上写起父亲前两日提点过的书写心法。“我在问你呢!”此刻的王徽之像一只顽劣的皮猴不停对着在沙石上写字入了迷的弟弟叫嚷着。
湖上泛起粼粼波光投射在弟弟秀气白净的脸上,他只是恬静的摇了摇头,又继续写着。“你别写了,我学了几招,给你露一手!”话音未落的王徽之顾不上一身公子哥的行头在满是沙石的岸边四仰八叉的比划起来,一时间尘土飞扬,献之收起柳条,看着眼前这个花样百出的哥哥,忍不住在这翠色飞扬的柳絮里笑得前仰后翻。
王徽之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哥哥的哥哥,任性自我的胆大作风从始到终的贯穿他整个人生。
作为魏晋时期最耀眼的山东琅琊王氏的血脉,王羲之一直秉承着严谨恭敬的温良家风,可是就是如此一个儒雅的大家环境里生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王徽之,王徽之是王羲之第六个儿子,自小顽劣,与敦厚的王凝之(王羲之第二个儿子),内敛的王献之(王羲之最小的第七子)截然不同的是,这位公子打小便不按常理出牌,常常弄出一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趣事。
史书上记载,王徽之酷爱竹子,凡是所到之处都得种上竹子。一日,他留宿在一户人家,任性的提出无理要求让主人必须立刻马上在屋后种上一排竹子,主人碍于王氏一族的社会地位,硬着头皮四处找来竹子种在屋后的庭院。王徽之大喜,非但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无理,反而自夸的说道:“何可一日无此君!”在那以后,“此君”作为竹子的别称影响了一千多年里的中国雅士。
又是一日,天降大雪,夜深后的王徽之失眠,在辗转反侧的苦闷之下突然非常思念自己远在他乡的好友戴安道,于是打开大门,不管外面此刻的风雪纷飞,连夜乘船赶去探望临江上游的好友,经过整整一夜的艰难雪行,终于抵达了友人家的门前,可是此刻,晨光洒向人间,王徽之在片刻的思索之后,转身走进白茫茫的江雪之间,身边的小厮非常困惑的问道主人,“昨夜那般思念好友,不顾这漫天大雪的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到达了好友家的门前又为何不肯敲门相见?”徽之扯了扯落满雪花的襟前,头也不回的说,“我本是乘兴而来,如今兴致已无,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到戴安道呢?”茫茫天地之间,空留下两行往返于雪地间的脚印,深深浅浅的在主仆两人的身后铺叠。
世人总是责怪这位任性的少年,而我却认为那是另一种方式的体贴,苍山暮雪,好友在家躲懒,万一唐突的造访打破了主人原本的安排,万一主人此刻衣裳凌乱的不便相见......王徽之看似任性的荒诞举止正好为我们还原了一个内心无限温柔的心灵世界,就像曾在网络上看的那句,“我只有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才最爱你。”
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本就是“相见不如怀念”。
相较于哥哥那般顽劣荒诞,弟弟王献之沉静了许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抵是形容王献之这样的男子,他永远一派恬静的站在哥哥们的身后,大多时候都若有所思。因为是王家最小的儿子,母亲对他格外照顾,再加上献之从小立誓向父亲学习,一心扑在书法的训练上,那股子学习的劲头至今还心口相传为一段佳话流传在千年流淌着的秦淮河边。
尽管和哥哥性格上的迥然不同,仍然不能影响这对兄弟之间一丝一毫的情分,哥哥在外人眼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在献之看来,都不过是乱世里对生活的无限热爱,那是一种曲高和寡的孤勇,是只有你能听得懂的对抗命运种种不公的宣言!
而在那个玩世不恭的哥哥眼里,献之永远都是那个奋发向上的小小少年,很多人诟病你的书法不如父亲,这样的言论甚至一直争论到唐太宗李世明的朝堂前,而这一切在哥哥看来都不过是世人对弟弟的诋毁,那是一种不能企及的艳羡。在每一个你迟疑不前的人生节点,哥哥总会笃定的立于你的身后,眼神里充满信任,只要你回首,总能看得见!
公元386年,身体每况愈下的你和哥哥同时倒下,你在信中仍感念和哥哥的点点往事,此时的你并不知道哥哥也是大限将至的不能在收到信件的时刻立马起身去探望你,你在无限期待的遗憾里离开这个世界,王徽之得知后,悲痛的一时之间没法说出一句话,艰难的从床榻上爬起,整理成你喜欢的模样,一步一踉跄的走到你的灵堂前,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任性的不顾所有的繁文缛节,抱起那把弟弟最爱的古琴,笨拙的弹了起来,歌不成歌,曲不成曲,直到眼泪混杂着鼻涕一并爬满你那悲痛绝望的脸,你大声喊着:“献之啊献之,今天你和你最爱的古琴一起亡了!”说罢,将那把琴砸向地面,摔门而去。
同一年,徽之去世。
我想徽之摔琴那刻说的那句话,此刻已然明了,最爱的弟弟已去,而作为那把琴的他自己自然也就千古相随了!
我常想,究竟怎样的深情才可让死亡也不能将你我离分!
夜晚的爽朗星空常能看见两颗明亮的星辰紧紧的依偎在一起,我记得谁曾说过,老师只会记得住两种学生,一种是成绩最优异,另一种是最顽劣的。若是浩瀚历史是一位老师,他定会牢牢记住这迢迢长河里泛起星辉的兄弟两个。
孔子说“和而不同是为君子。”这一世的兄弟情深,你们做到了接纳对方的不同,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起纷争,彼此欣赏,弥留之际更是为这份兄弟之情画上了死生与共的句点。
人生最后的时刻,你们仍然追随彼此的脚步携手共赴那个不同于人间的山川风月。
在那个世界,他仍是你的哥哥,你仍是他的弟弟,你们仍是此间不羁的少年,兰亭边那泛起波光的湖面仍能清晰的听见,你们兄弟间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山谷,溪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