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零之下
大自然不解消亡,只解演变。我已经学到的,和将要学到的科学知识,都坚定了我的信念:我们死后,灵魂继续存在。
——韦纳尔·冯·布劳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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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啸声划破了夜空。这种尖啸以前也有过,但那和现在根本没法比。
夜已很深。疏散仍在进行,但只是走过场而已。车里没有灯光。四处一片黑暗。他的头顶上耸立着老掉牙的钢梁,上面很高处装了玻璃,日光可以照进去。但此刻是黑夜。他害怕看到玻璃塌落的情形——很快——这座水晶宫殿就会倒塌,场面会很壮观。好在到时候还是漆黑一团,没有一丝光亮,轰然倒塌的场面看不见。
车厢里分了几层。他坐在一团漆黑里,无烟可抽,能感觉到远远近近的金属在摩擦、碰撞,蒸汽噗噗喷出,车框在颤动,有一种强作的镇定,一种惴惴不安。其他人都挤在周围,混杂于有待运走的其余救援物资间——他们都是既背运又背时的下等人和弱者,有醉汉,有对二十年前的炮声仍心存余悸的退伍老兵,有城里人装束的妓女,有流浪汉,还有那些疲惫的妇女,带着很多孩子,多得令人怀疑其来历。只有近处的面孔依稀可辨,恰似放在取景器里,裹了些朦胧的银辉,叫人想起那些大人物,脸上涂抹着绿色斑点,坐在防弹车里,满城飞驰……
列车动了起来。他们一路前行,出了大站,出了市区,驶向伦敦比较荒凉破旧的区域。这样就安全了?人们把脸转向窗外,谁也不敢问,不敢出声问。雨下起来了。咦,这哪里是脱离虎口,这是往虎口里钻!——他们穿过拱道,穿过混凝土已剥蚀的秘密入口,很像在哪条地下通道的环道上……头上,一些发黑的木头架子缓缓后移,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煤屑味、冬日的石脑油味,还有那些礼拜日里因为没有车辆来往而遗留的陈旧味道;险急的弯道边、落寞的支线上,那些神秘的、生机勃勃的珊瑚状植物也散发出一种气味;长期没有列车通行,还形成了一种酸味,一种熟透的锈味,这种气味的酝酿成熟发生在那些精彩纷呈、深不见底的疏散岁月里,特别是在黎明时分,当那些蓝色的身影封锁整个通道、试图将发生的一切置于绝对零度的时候……越往前走环境越差……这些凋敝、隐秘的穷人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墙垣坍圮,房屋渐疏,光亮渐弱。这条路不是通向外面宽阔的公路,而是越来越窄,越来越破,转弯越来越急——接着,突然地,意外地,他们进入了最后一个拱道:急刹车,猛地跳起来。看来,他们还没上诉就遭到判决了。
列车停了下来。这里就是终点了。有人来指挥全体疏散人员下车。人们慢慢移动着,没人反抗。指挥者们戴着铅色帽章的帽子,一言不发。这是一家规模很大但十分老旧、黑暗的旅馆,铁质结构,像是一路上钢轨和岔道的衍生物……球形灯泡涂着深绿的颜色,挂在漂亮的铁檐下,几百年没亮过的样子……人群在仓库般笔直便利的过道里走着,没人说话,没人咳嗽……他们移动的痕迹融入周围天鹅绒般黝黑、光滑的壁面,陈旧的木材、冰冷的墙壁涂层,混合着那些侧房发出的气味——这些房子偏僻久旷,如今又打开来接纳逃亡者了。就是在这里,老鼠们一个个香消玉殒,只留下魂魄,执着、显眼地贴附在墙体之中,壁画般一动不动……疏散人员由电梯分批运送——所谓的电梯,其实是能够移动的木头架板,四面敞开,靠着涂了柏油的旧绳子和“Ss”形轮辐的铸铁滑轮上下拉动。每到一层,都有人进出电梯,每一层的地板都脏兮兮的……这里有几千个黑暗、寂静的房间……
有些人单独等待,有些人被一同安排到黑不见物的房间里。黑不见物,没错。到了这份儿上,谁还在乎房间里的摆设呢?他们脚下踩着伦敦最古老的尘土,踩着这座城市摒弃、恫吓、欺骗自己子民的最后见证。人人都觉得有个声音一直在对自己一个人说话:“你本来就不相信自己会得到拯救。瞧,我们现在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伙计,根本不会有人费力气来拯救你的……”
没有出路。只有躺在床上等。乖乖躺着等,别出声。破空而来的尖啸声仍在持续——它将在黑暗中抵达,还是将带来自己的光亮?光亮的来临将发生在此前还是此后?
其实天已经放亮了。天亮有多久了?此刻,光线轻缓地照进来,早晨清冽的空气漫过他的乳头。晨光渐渐明亮起来,可以看见一群醉醺醺的浪荡哥儿们,有的穿军装,有的没穿,怀里搂着全空或近乎全空的酒瓶子。他们蜷缩在椅子上,挤在冰冷的壁炉旁,趴在各式各样的沙发床上、躺椅上、未除尘的毯子上,在这间巨大的屋子里,在不同的高度上打呼噜、嘘气,节奏各异、连绵不断地自行交响着,而昨夜的余烟还缭绕在上蜡的屋椽间,层层叠叠的,渐渐消散。在这交响声中,在这余烟里,在屋子的窗棂间,伦敦富于弹性的冬日晨光渐行渐炽。
屋子里这些横七竖八的战友们,面泛殷红,恰似一群梦见自己即将再生的荷兰农民。
他就是杰奥弗里(海盗)·普伦提斯上尉。他用一床厚毯子裹着身子。毯子是格子呢的,有橘黄、深褐、深红三种颜色。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头像一块铁疙瘩。
就在他头上十二英尺的地方,泰迪·布娄特眼看就要从乐台上掉出来了。醉意矇眬中,他选择了几周前有人盛怒之下踢掉两根乌木栏杆的地方,作为突破口。他从缺口一点点往外挤着,头,胳膊,身子,最后整个人悬在臀兜里的一个小香槟空瓶上,不知怎么给挂住了——
这时候,海盗已经挣扎着从窄窄的单人床上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他听到头上有衣服破裂的声音。在特种行动处受到的训练使他反应十分敏捷。他一跃而起,同时踢动带轮脚的小床滚向布娄特的方向。布娄特跌落下来,正好砸在床中间,床上的弹簧奏出了巨大的乐声。一条床腿断裂。“早安。”海盗招呼他。布娄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然后舒舒服服蜷入海盗的毛毯,回归梦乡了。
布娄特也住这间屋子。屋子靠近切尔西河堤路,是科里登·斯罗思朴上个世纪盖起来的。斯罗思朴和罗塞蒂一家交好,罗氏一家有戴发罩的习惯,还喜欢在屋顶上种植药用植物(最近小伙子奥斯比·费尔又恢复了这一传统)。个别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在饱受霜打雾浸后竟活了下来,其他同类则化作一片片独特的生物碱,归于屋顶的泥土。一同归去的还有那些“三重”肥料:一是斯罗思朴子嗣们关在那里的优种西撒克斯鞍形母猪的粪便;二是后来的房客移栽的风景树上落下的叶子,再就是这个那个挑嘴的人扔在那里或吐在那里的食物残渣。到后来,这些东西被岁月的刀笔雕涂得浑然一体,成了几英尺厚的土壤画板,表层的黑土异常肥沃,种什么长什么,种香蕉更是不在话下。战争期间香蕉奇缺,搞得海盗绝望透顶,所以他决定在屋顶上建一个玻璃温室。为了说动一个飞里约热内卢—阿森松—拉密堡路线的朋友偷带一两棵香蕉树苗,他许下条件:下次执行空降任务碰到德国照相机,一定给他弄一台。
海盗的香蕉早餐已经名闻遐迩了。英格兰各地的餐友们纷至沓来,就连那些对香蕉过敏甚至讨厌的人也来了,他们想一睹细菌们的管理机制,看看土壤如何把那些化学的环环链链缀成眼格小得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大网。他们亲眼见到了一英尺半长的香蕉,到处都是——嗯,实在是奇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