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弗罗克和其他观感
Prufrock and Other Observations (1917)
J.普鲁弗罗克的情歌
我若是相信我是在回答一个
有一天会回转到阳世去的人,
这火焰便会静止不再摇曳。
但既然从未有人从这地下
活着回去,如果我听到的不假
我便不惧名誉扫地给你回答。
那么我们走,你和我,
当黄昏背衬着天空伸展开
像手术台上麻醉过的病人;
我们走,穿过半荒芜的街巷,
不安的夜在廉价一夜旅店
和带牡蛎壳的锯木屑餐馆里
那些咕哝着的收容所:
接连不断的街,像一串冗长的辩论,
怀着险恶的意图
将人引向一个令人不知所措的问题……
哦,不要问:“是什么?”
我们走,只管去拜访。
房间里女人们走来走去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
黄雾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黄烟在窗玻璃上摩它的口鼻,
舌头伸进黄昏的角落里去舔,
在下水道的水洼上流连,
让烟囱里掉下来的烟灰落在它背上,
从平台屋顶边溜过,蓦然一跃,
发觉这是个温柔的十月之夜,
便绕着房子兜了一圈,沉沉入眠。
其实会有时间
让黄烟沿着大街溜来溜去,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会有时间,会有时间
备好一张脸去见你见到的那些脸;
会有时间去谋杀和创造,
在你盘子里拿起或丢下一个问题的手
它们所有的劳作和节日都会有时间;
有你的时间有我的时间,
依然有时间一百年犹豫不定,
作一百次的想象和修正,
在享用烤面包和茶之前。
房间里女人们走来走去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
其实会有时间
去纳闷:“我敢么?”“我敢么?”
有时间转过身走下楼去,
带着我头发中央的一块秃斑——
(他们会说:“他的头发怎么越来越稀!”)
我的晨燕尾服,衣领紧紧地将下巴顶住,
领带华美又端庄,却用一枚朴素的别针夹住——
(他们会说:“可是他的胳膊腿那么细!”)
我敢不敢
将宇宙扰乱?
一分钟里有时间
做决定和修正,过一分钟又逆转。
因为我早已熟悉她们,全都熟悉——
熟悉那些黄昏、早晨和午后,
我已用咖啡匙测量出我的人生;
我熟悉远处一个房间的音乐底下
一个渐弱而终,渐渐逝去的人声。
如此我该做怎样的推测?
我早已熟悉那些目光,全都熟悉——
一句公式化的话说完目光便盯住你,
当我被公式化,趴在一枚别针上,
当我被别针钉住,在墙上扭来扭去,
我该怎样开始
啐出我的日子和习性的所有烟蒂?
如此我该做怎样的推测?
我早已熟悉那些臂膀,全都熟悉——
戴着镯子,裸露着的白皙臂膀
(但在灯光下看,覆着一层淡棕色汗毛!)
是衣裙上的香气
使我如此离题?
搁在桌边上,或裹在披肩里的臂膀。
接下来我该做怎样的推测?
我该怎样开始?
…… ……
我该说,我在薄暮时分穿过了狭窄的街,
看过烟冒出来飘上去,从只穿衬衫
身子探出窗口的孤独男子烟斗里?
我本该成为一双毛糙的螯
在静谧的海底仓皇奔逃。
…… ……
这午后,这黄昏,睡得那么平和!
被修长的手指轻抚着,
睡着了……累了……或者在装病。
在地板上摊开身体,就在你我旁边。
用过茶、糕点和冰块后,我应该
有力量将这一刻逼迫成决定性时刻?
可尽管我已哭过且已斋戒,哭过且已祈祷,
尽管我已见过自己的头(稍有些秃)
盛在盘子里端进来,
我并非先知——这没什么大不了;
我已看见我伟大的那一刻摇曳闪烁,
我已看见那永恒的男仆拿着我的外套窃笑,
简而言之,我害怕。
到底本来值不值得,
在喝过酒,用过柑橘酱和茶之后,
在瓷器中间,在谈论你我的话语中间,
本来是不是值得
面带微笑将事情咬掉,
将宇宙捏成一个球
滚向某个令人不知所措的问题,
说一句:“我是拉撒路,从死者那边来,
回来告诉你们一切,我会说出一切。”——
假如有个人,给脑袋垫上个枕头,
本该说:“那根本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根本不是。”
到底本来值不值得,
本来是不是值得,
经过日落、前庭和洒过水的大街之后,
经过小说、经过茶杯、经过拖曳在地板上的裙裾之后——
又经过这个,以及更多更多?——
我没办法准确表达想说的意思!
但仿佛有一盏魔法灯将神经网络图投在了屏幕上:
本来是不是值得
假如有个人,垫上枕头或扔掉披肩,
转身对着窗户,本该说:
“那根本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根本不是。”
…… ……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注定不是;
我是侍从勋爵,要做的事
是国王出游时壮壮声势,发一两回脾气,
给王子一些忠告;无疑,是一件顺手的工具,
人很恭顺,很乐意派上用场,
精明狡猾、谨慎、小心翼翼;
满腹的高见,只是稍有些迟钝;
有时,的确,近乎荒唐可笑——
有时,几乎就是个弄臣。
我老啦……我老啦……
我要穿裤脚翻边的裤子。
我后脑勺的头发要不要分开?我敢不敢吃一只桃?
我要穿白色法兰绒长裤,漫步在沙滩上。
我听见美人鱼唱歌了,彼此对唱。
我不觉得她们会对我歌唱。
我看见她们驰向大海骑着浪头
一边梳着波浪向后扬起的白发
当风将海水吹成黑白斑驳的时候。
我们流连在大海的一间间寝宫里
海姑娘们在旁边用红棕两色海草编织花环
直到被人类的声音唤醒,我们溺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