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幕
注:原载《华北日报·剧艺周刊》(1934年5月26日)。
我想像到编剧时,一个作者对他的“第一幕”是怎样个态度,我总替作者难为情。好像一个母亲请客以前,在一堆孩子中间,对她的大女儿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你是大姊姊呢,你总得让一点,你还得替妈妈多帮点忙才是好孩子!”于是大姊姊脸红着,知道做大姊姊真是做大姊姊,你一点不能含糊,你自己的自尊心和骄傲就不容你。
于是一样是一幕,第一幕的肩膀上却多背上许多严重的责任,累得一身汗却不能令人知道你在忙些什么,回头好让弟弟妹妹干干净净,脸圆圆的,眼珠发着亮,还许带着顽皮相,一个接着一个出来,使人看了欢喜。
作者捧着一堆宝贵的材料,和第一幕商量:你看这一堆人物事实,我要告诉这全世界这些这些话,我要他们每个都听到,我还要他们都感到这些这些问题,这些这些人生的症结,花样,我要他们同我一样感触,疑虑,悲苦,快畅……你替我想想我该从哪里开始。
你看,作者手指着幻想中的千万观众给第一幕看,这许多人老远的跑到这里来,老老实实的花了钱买了票,挤在人群中坐着等你,等你把我这一堆宝贵的材料好好的展览出来。你得知道我们时间真不多,你得经济,敏捷,一样一样的不露痕迹的介绍起来——地点,时间,人物的背景,互相的关系,人物每个的本身!
说起人物,作者更郑重的对着第一幕非常认真的脸望,说起人物,这可又要麻烦你特别的加小心,这里要紧的是明晰,不是铺张,出场的每一个人观众都不认识,说话里所提到的每一个亲戚,朋友,闲人,也都不能糊里糊涂,令人摸不着头脑。并且中坚人物之外,所有合作的配角,人数形状职务也要你第一幕自己选择。记着处处要经济,这些人物在剧文中既不是均等的重要,你第一幕就得帮忙观众节省精力,不要滥废了不必需的注意力,集中他们的精神抓住剧情的枢纽,或是人物的性格,或是其动作,计划的或偶然的,或是一件主要物事。
说到这里问题又严重了,第一幕的工作自然是介绍,在短时间中,你得介绍出来许多关系人物,但是事实人物之中又都有轻重之处,你陈列出来一堆事一堆人,观众对他们既都是陌生的,你又如何使他们不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呢?
如果你慌慌张张,把所有主要角色事物都捧出来,挤在混乱中间,等观众慢慢去猜想,或会悟那几个是重要的,自动的由混乱中集中注意,别说时间不经济,多数的观众根本就嫌太吃力,懒得用心到那样程度。观众本来不是到剧场去绞尽脑浆猜想作者用意所在的!
因此介绍是绝对不能不有秩序,并且在介绍最主要的人物之前,一定需要相当的准备,一等介绍出来则观众不能不给他特种的注意。这准备是可以事半功倍的,所以值得研究。
那么能引起观众特别注意的到底是什么?对于这点,观众从来不曾骗过作者,他们说:老实告诉你,你要引不起我们的兴趣,你就别想我们给你注意,更别说什么同情。(一个人尽可以在台上自杀,捶胸痛哭,观众可以很不高兴想怎样去□车[1]回家睡觉。)这句话很干脆,作者如果不太糊涂,他自然就得先逗起观众的兴趣——一种好奇心——就拿这逗起来的兴趣,作向导来引人入胜。所以一个剧的开始时,所引起的兴趣是大大的有责任的。它是前面打着的灯笼,一路上照着整个剧本的线索。佛来弟急着刚要去给他母亲雇车时和卖花女撞个满怀[2];花篮掉在地上他也没有理的走了,剩下卖花女不断的埋怨,用她那可笑的乡伧语言。这里好处不止是引起观众的兴趣,要紧的是不着痕迹的介绍卖花女,和她的怪腔调的语言。等一会旁人再告诉卖花女,后面有个人在那里说她的每一句话,观众的注意便一直引到了剧情的最主要的关键上去。
如果第一幕只为着热闹,讨好于观众,无端的要逗起他们乐一回,那只是错引了他们的注意到岔道上去,等到观众忽然感觉到走岔了道儿,那时的恼羞成怒,一股怨气作兴全要派到作者的头上去的。
易卜生写他的《社会柱石》时,写信给人说,第一幕常是最难的一幕,这话不是无因的,经验教训了他,使他匆匆重写他的第一幕。他的《罗斯马庄》的初稿(“白马”)与后来发表的颇不相同。最大的分别也就在那迷信白马来临一节的提前,引起一个可怕的空气,加上牧师绕道不敢走那条板桥,因为“那桩事谁也不容易忘记”等等,令人不能不对那迷信好奇。
总而言之,第一幕最大的任务是介绍。不论其为背景人物,介绍的工作除明晰外,还要引导观众集中注意,不靡费精力。要观众集中注意的唯一方法则是引逗他们发生兴趣,在剧情的最有关键的地方。
那么一开头就得引逗兴趣,无疑的是个非同小可的工作。它所取的方式需要灵活或明显,要自然,不露痕迹,要来得早,来得干脆,别等到别人家咳嗽,摇着剧单,互相耳语表示不耐烦。并且这工作须彻底的懂得他本身的使命,不在无端的讨好观众,却是为其剧情关键作重要的准备——是集中的工作,不是枝节的点缀。
萧伯纳的《康第达》第一幕中一介绍完了声望极著的谟勒牧师之后,由牧师及其男女书记口中便引起观众对牧师爱妻康第达的非常浓挚的兴趣。等到康第达出场之后,观众的兴趣又立刻被引到青年佑瑾身上。佑瑾出场以后,观众立刻便又对着他们中间互相的关系发生兴趣,这互相的关系本来就是这剧情中的关键所在。
奥尼尔的《奇异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第一幕所介绍的,最重要的便是妮娜的心理变态,观众的兴趣便被作者由一开头一间书房起,一步一步由查利的回想,而老父的苦痛,而妮娜自己的行动走上去,达到妮娜决定离家的一个大的“悬点”(Suspense)上,注意完全集中在妮娜的将来。
表现派中剧文简单到Elmer Rice的“机器算盘”,它的第一幕也能极无痕迹的,把观众的兴趣引到那在场两个角色的生活上。在场上一共只有夫妇两人,丈夫躺在床上,老婆站着梳头,预备睡觉,嘴中单独的说出他们单调生活中所引起的,极委琐丑陋的简单思想。这里唯其是单调委琐到令人悲惨,所以才会令人对这躺在床上的人的生活发生同情,希奇他日间过得是怎样个日子!所以等到看到第二幕里,那单调的办公室中记账员生活,观众所有的怜悯心,便早已有了彻底的根据。
一本好剧的第一幕,都是有两个可贵的肩膀,上面能挺着许多艰难的工作的。每一个剧本如果要成功,是绝不能缺乏这么一个任劳任怨的大女儿的。作者在未动笔以前自是难为情的说:“你是大姊姊呢,……”但是同时也毫不客气的,把许多责任加在这要撑面子的大女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