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简朴生活
Economy
当我着手写下后面那些篇章,更确切地说是后面那一大堆文字的时候,我独自生活在一所靠我自己的双手建造的小房子内,在丛林里,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尔登湖的湖畔上,邻居们都住在一英里远的地方,我自食其力,通过自己的劳动维持生活。我在那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如今,我又一次在文明生活中短暂停留。
要不是镇上的人们曾多次询问、探究我的生活方式,我是绝不会把个人私事拿出来,借以引起读者注意的。有人说我过日子的方式有些怪异,但这些事在我看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考虑到我周围的环境以及自己的遭遇,我觉得非常自然,而且合情合理。有些人问我吃什么,是否感到寂寞、害怕,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另外有些人则更加好奇地问,我的收入中究竟哪一部分用于慈善事业了,还有一些人,家口众多,开支也很大,想知道我收养了多少个贫困孩子。所以在本书中,当我着手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请那些对我没有多少特殊兴趣的读者们绕道而行。大多数的书中,对于第一人称“我”总是有意无意被省略不用,本书则保留;本书中“我”字用得非常普遍。我们常常忘记,在书中说话的往往是第一人称。我其实并不应该过多地谈论自己,前提是,如果我了解别人如同了解自己一样透彻。不幸的是我经历尚浅,所以只能局限于这一个主题。而且,我也认为每一位作家,迟早都要对自己简单、真实的生活加以记录、描述,而不仅仅是道听途说。这些记录如同从遥远的地方寄给你的亲朋好友,对于我来说,如果一个人曾真诚地生活过,那么他肯定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下面这些文字更像是为一些穷学生写的。至于其他的读者,也会接受、采用他们觉得适合自己的部分。我相信没有人会去削足适履,因为只有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我所乐意谈及的这些事情,与中国和桑威奇群岛居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倒是和你们这些读者——据说是居住在英格兰的人有很大的关系,这些事涉及你们的境遇,尤其是你们在这个世界上、这座城镇的外部环境。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是否真的有必要过得如此糟糕,是否有着可以改善的可能性呢?我走过康科德的很多地方,不管是在商店、办公区,还是在野外,那里生活着的人们都在用成千种惊人的方式苦行。我曾经听说过婆罗门的教徒让自己暴露在熊熊烈火中烘烤,直视太阳;或者把自己悬挂在火焰之上,头颅扭曲向下;或者侧转着脑袋遥望苍天,“直到整个身体严重扭曲变形,因为脖子是扭曲的,只能靠一滴滴液体流食才能灌入自己的胃肠”;或者终身蹲坐在树下,用铁链锁住自己的身体;或者像毛毛虫般用身体丈量广阔帝国的宽度;或者,他们单腿直立在柱子上——甚至于这些有意识的苦行也并不比我亲眼看到的那些场景更加令人震惊和难以置信。与我的邻居所从事的苦役相比,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个苦役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只有十二个,这些苦役也有做完的时候,而我从未见过我的邻居们杀死或者抓获过什么怪兽,也从未看见他们完成过什么苦役。他们没有一位像伊俄拉俄斯这样的朋友用烧红的烙铁来切断九头蛇的根部,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个头被粉碎,又迅速长出另一个头来。
我看到镇子上的好多年轻人,他们的不幸来源于继承田产、农舍、牲畜、农耕器具,因为得到这些东西很容易,而要摆脱这些就难了。他们还不如出生在空旷的原野,被狼喂养长大,还能更加看清楚他们辛苦耕种的土地到底是什么样子。是谁让他们成为土地的奴隶?一捧泥土足矣,为何要让他们贪食六十英亩?为什么他们刚刚出生,就开始为自己挖掘坟墓?他们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推动前面预设的一切,把生活过得尽可能好些。我曾经见过如此多的不朽灵魂,他们肩负重担,被生活压迫得几乎窒息,艰难地爬行在人生之路上,用力推着前面一个长75英尺、宽40英尺的庞大谷仓——奥吉亚斯王从未清理过的牛圈以及上百亩的土地、草场、耕地和防护林!那些没有继承财产的人,虽然不用被这些负担所累,但也要为了几尺血肉之躯疲于奔命、辛苦劳作。
人们在一个错误的支配下劳动,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大都被犁入泥土,化为粪土、肥料。古书上所说的,一种似是而非、通常被称作必然的“宿命”支配着人们,积累财富,蛀虫和毒锈腐蚀它们,盗贼闯入他们的家门把这些财富劫掠一空。这是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过的生活,也许他们生前不知,但到生命的尽头,他们终会明白这一点。据说,杜卡里昂和比拉是通过肩膀向身后扔石头来创造了人类。
即使在相对自由的国度,大多数的人由于无知或者错误整天生活在无止境的忧虑和繁重的苦力当中,这些人注定不能采集到生命中甜美的果实。他们的手指由于经年劳作,变得粗糙和颤抖,无法采摘了。实际上,劳作的人终日不得闲,他们也不能形成正直的人格;他无法与他人维持最果敢的关系,他的劳动也会在市场上变得日益贬值。除了成为一架机器,他一无是处。他怎么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呢,而他的成长正是依靠这些无知,最后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知识,踏踏实实做一个白痴。在评论他们之前,我们有时要供给他们粮食、衣物,用一剂强烈的果汁给他们重新输血、恢复体力。我们天性中最美的部分,要靠最细微的呵护才能保存完好;然而我们对待自己和他人却并没有这样温柔。
众所周知,你们其中的一些过着很贫穷的日子,有时觉得生活过于简单,以至于苟延残喘在这个世界上。我毫不怀疑在本书的读者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吃了饭而付不起账,尽管衣服鞋帽已经破烂不堪,却拿不出足够的钱为自己置办一两件像样的衣衫,但是你们却从雇主那里偷出一两个小时来读我写的这本书,显而易见,你们当中一部分人的生活卑微得如同虫蚁,因为经验让我的洞察力猛增,你们想做点小生意来摆脱债务,却总是捉襟见肘——一个非常古老的沼泽,拉丁文称之为aes alienum,另一种黄铜,因为他们中有些货币就是用黄铜制造的,生死都受着黄铜的纠缠,在灭亡时,也要靠别人的黄铜来掩埋。总是答应着偿还债务,偿还债务,今天还,明天还,到死时还留下一屁股债,总也还不清。你们求乞、献媚、阿谀奉承,挖空心思、想尽办法终于让自己免于牢狱之灾;你们撒谎、进献谗言、投票,把自己唯唯诺诺缩进一个坚硬的壳里,却摆出一副很慷慨的派头,实际上你们很小气,这样你才能说服你的邻居们,让你给他们制造衣物、鞋帽、马车,给他们购买商品,你自己衰得很,到头来可能会给自己留点东西以防在生病时没有依靠。你们把一些零钱塞进一个破箱子里或者是塞进墙后面的一只破袜子里,更稳妥一点的地方呢,那就是砖造的银行里头,不管在哪儿,不管多少,反正是无所谓了。
有时我真是搞不明白,我们是如何的轻率、浮夸,实行了暴殄天物的奴隶制度,那些阴险、凶恶的奴隶主占领、控制着美国的南北大部。有一个南方的奴隶主监工会很惨,但如果有一个北方监工将会更加恶劣,但是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你成了自己的监工,成了自己的奴隶。还谈什么人的神圣性,简直是妄想!看看那些没日没夜、起早贪黑赶着车辆去市场的车夫们,你难道会说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在他们身体里吗?他的最高职责无非是给牲口喂一些草料和水,与运输业的利润比较起来,他的命运简直一文不值,不就是为一些有钱的大爷们赶赶马车吗?他能谈得上什么神圣、什么永生?看他惶惶不可终日,萎靡不振的衰样,既然谈不上不朽,当然也就谈不上神圣了,他是自己思想的奴隶和囚徒,不过是凭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混了一个名声而已。和我们对自己的评价相比,公众的看法不过是一个懦弱的暴君。一个人怎么看待自己,往往暗示着自己的命运。
成千上万的人寂寞而绝望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听天由命正是对绝望的重新认定。从绝望的县城走进同样绝望的农村,你在绝望中给自己一点可怜的安慰聊以自嘲。人类的游戏和娱乐活动中也隐藏着不由自主的深刻绝望,其实这本没有什么好娱乐的,因为娱乐往往要在做完苦役之后,不去做令人绝望的事则是智慧的表现。
人生的真谛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当我们用教义问答的方式试着给出一个确切答案时,看起来好像真的如此:人们之所以选择这种通常的生活方式,是因为和其他方式相比,这种更加令人满意。他们总是诚恳地认定:再也没有其他的道路可以选择了。清醒和健康的人一定记得太阳总是很明亮地升起,现在就丢掉我们的偏见吧,到任何时候都为时不晚。不管多么古老的经验和思想,如果没有经过验证,那么一切都不可信。今天人们默许为真的道理,明天很可能就成为谬误,人们所认为的那片会带来甘霖的云彩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老人们告诫你不要去做的事,你要自己行动,发现真理,老人的思维习惯、行动方式只是属于老一套,年轻人应该有着自己一套新的玩意儿。年长者未必就比年轻者干得漂亮,年龄并不是唯一的标准,在老年人那里,年轻人也得不到什么智慧话语、金玉良言,一切都要靠自己亲身经历、实践。如果要是问我到底有什么珍贵的经验可以借鉴的话,那么我会很确信地说出:我的想法、经验是前辈们从未提及过的。
一个农夫曾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不能只靠吃蔬菜活着,光吃蔬菜是不会让你的骨骼变得强壮和发育完全的。所以每天他都会虔诚地拿出一部分时间为他的骨骼提供粗糙的养料,他走在牛的后头,自言自语。让这用蔬菜塑造了骨骼的耕牛拉着犁耙有恃无恐地向前冲,突破一切障碍。有些东西,在特定的环境中确实是生活必需品,特别是在孤立无援和奄奄一息时尤为如此。一些奢侈品在另外一些方面却完全不为人知。
人类的所有境遇已经被先祖们都经历遍了,无论是生命的低谷,还是高峰,都被投入目光。但人的才干却没有一个整齐划一的标准去进行衡量,我们不能凭借过去的老经验来对其评判,因为先前的验证很贫乏,缺少足够的证据。不管你经历了多么痛苦的失败,也不要一蹶不振,谁又曾经指派你去做自己先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呢,我的孩子?
对于生命,我们有上千种的方式去尝试、测定。一个太阳让大豆成熟,同时也照耀着如我们的地球相同的星系,牢记这一点,就能避免犯以偏概全的错误。
当我锄地时,脑子里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星星是多么美妙的三角形顶点啊!辽阔浩瀚的宇宙,此时正有多少遥远、形态各异的生命体在思索着同样的问题。谁又能够预知他人的前程,自然和人类是如此变幻莫测,一如我们的体制。还有什么比我们直视、洞悉彼此的眼神更伟大的奇迹吗?我们应该在瞬间之内体验我们整个世界的历程,历程中所有不同的世界,历史、诗歌、神话!我从未在别人的经历中发现如此令人惊讶、感知的体验。
我的邻居认为是好的东西,在我看来却是恶劣不堪的,如果在我的人生中有什么让人悔恨的话,那极有可能是我的良好言行,我为什么表现这么好,难道是我中了什么邪吗?老家伙,你可能会说出你那智慧的事,你活了七十岁了,不能不算是一种荣誉,但是我却听到一个不可违抗的声音,让我远离你的那些陈词滥调。一代人抛弃另一代人的业绩,和抛弃一条搁浅的破船没什么两样。
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泰然地相信比自己相信的更多的东西,只要我们真诚地把心放在任何一个地方,就不会对自己那样斤斤计较。大自然既能包容我们的优点也能包容我们的缺点。一些人总是为忧愁所恼、麻烦不断,几乎快没救了。我们总是夸大自己工作的分量,但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万一有一天我们病倒了,又该如何是好,生命不等人。我们整天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如果能竭力避免,那么我们绝不依赖信念。白天我们战战兢兢,夜晚却不情愿地祷告,然后把自己交给生命中的无常。我们被迫过认真而彻底的日子,对生命天生有一种敬畏感,不允许有任何的改变,这是唯一的出路。我们经常挂在口头上的就是这句话。实际上,通过圆心的直线有无数条,生活方式也是多种多样。所有的改变都是一种深思熟虑过后的奇迹,每一瞬间奇迹都在发生。孔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一个人把想象最终转化为现实的时候,我敢说,所有的人都会从这一基点出发,建立自己的生活。
让我们考虑一下,刚才我提到的那些麻烦和焦虑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有多少值得我们受到干扰,或者说应该至少去关心一下?表面上,我们是在文明社会中生活的,要是能体验一把在原始社会中生存也不失为一件有益的事,哪怕只是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必需品,以及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得到它们,甚至只是翻一下商人的旧账簿,看看哪些货物是畅销货,人们经常买的是哪一类货物,瞧一眼那些小零碎儿们。
顺便提一下,生活必需品在我看来应该是所有人凭借自己的能力都可以获得的东西,一开始,或者是在使用过程中慢慢发现其价值,从而觉得对生活有益的东西,野蛮人、穷人、哲学家都不能离开其而生存。对于很多动植物来说,这种东西就是食物。对于草原上的野牛来说,如果不去森林或高山上找一块隐蔽的栖息地,那么几把草、有水喝就完全可以应付。野兽们需要的只是食物和避难所,除此之外,没有更多要求。而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需求主要分为这样几部分:食物、住所、燃料和衣物,只有具备了这些,人类才能随意应付生活中的主要问题,才能展望美好的前景。人类不仅会造房子,还会烹饪食物,很可能在无意中发现了火蕴含的热量,于是开始利用它。最初火也是作为奢侈品出现,到后来也就司空见惯了。我们发现猫和狗也同样拥有第二天性,合适的住所和衣物能让我们保持良好的状态,但如果穿得过多,火烧得过旺,外部温度就会远远高于体内温度,这岂不是要把我们自己给烧烤了吗?自然科学家达尔文在谈到火地岛的居民时说,一群人裹得严严实实,围在火炉旁,却感觉不到热,而那些赤身裸体的野人却被“烘烤得汗流浃背”,真是出乎他的意料。我们曾被告知,新荷兰人大摇大摆地赤身裸体行走时,欧洲人却躲在衣服里瑟瑟发抖,野蛮人的粗硬与文明人的智慧结合在一块儿难道不行吗?李比希说人体就好像一个火炉,食物充当燃料,肺脏不停内燃。天热的时候,我们吃得很少,天冷的时候,我们吃得多些,就是这个道理。动物的热量是缓慢内燃的结果,如果这个过程速度太快,就会导致疾病和死亡。要是燃料不足或通风不畅,火就会熄灭。当然生命的热力与火并不能相提并论,对比从此结束。就上面所说明的情况而言,“动物的生命”和“动物的热量”之间几乎可以画上等号,食物可以被看作燃料为人类提供热能,或者从外部为人体增加体温——衣服和居所恰恰是要保持这些产生或吸收的热量。
那么我们身体最大的需求就是保暖,保持体内这至关重要的热能。我们竭尽全力所追求的除了食品、衣物、住所,还有床铺——我们夜的衣裳,我们劫掠鸟巢,拔掉鸟的羽毛为自己搭建一个巢穴中的巢穴,就像一只鼹鼠在自己的洞里尽头铺设草和叶子。穷人们总是抱怨这个冰冷的世界,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社会上的痛楚,我们总是把这些痛楚归结为寒冷。夏天,在某些地方,则被视为天堂。燃料除了用来烘烤食物,实在是没有存在的必要。太阳是火焰,让果实成熟,而食物通常被认为是多变的,也是更加容易获得的。衣物和住所则完全或多半没有必要,现如今,在这个国家,当我通过自己的经验发现:只要有一把刀、一把斧头、一把铲子和一辆小工具车就能足够应付。而对于天生好学的人,再加一架台灯、一些文具和几本书就够了,这些也并不是急需品,当然花很少的钱就可以得到。但就是有一些人却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到荒蛮和对人体有害的地方去,一待就是十年二十年,就是为了能在英格兰温暖舒适的生活中,最后死去,这种做法在我看来,是不明智的。这些有钱人并没有真正享受到温暖舒适的境遇,而是像烧烤一样在受罪,但那好像是种时髦的方式。
其实大多数的奢华生活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反而成为了人类向前发展的障碍。谈到奢华与舒适,聪明人实际上过着一种比穷人更简单朴素的生活。中国、印度、波斯、希腊的古老的哲学家都属于此列,他们的物质生活往往贫困不堪,但精神上却很富足。我对他们了解不多,但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近代的一些改革家和对本民族有所贡献的人也同样如此,只有站在我们所谓的安贫乐道的境地才能客观、无偏差地观察、注视人类的生活。奢华生活的果实注定奢华,无论是在农业、商业或者文学艺术方面。我们现在只有教哲学的教授,但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但这些教授们仍然令人尊敬,毕竟他们的生活让人尊敬。要成为一位哲学家,除了要有细腻的思想、敏锐的眼光、建立一种流派,还要热爱智慧,并按照其指引过一种简单、独立、宽广而真挚的生活。要解决生活上的种种难题,不能简单口头上说说就算了,还要在实践中真正体验。一些大学问家或思想家的成功大都属于朝廷式的,而并不是帝王或英雄式的。他们按照规矩行事,和他们的父辈一样迂腐教条,绝成不了人类的先行者。为什么人类总在退化?是什么让家族灭亡?是什么样的奢华本性让民族堕落衰亡呢?我们能确定在我们的生活中就没有这样的因素吗?哲学家总是领先于自己的时代,甚至是在外部的生命形态上,他不像同年代的人那样吃饭、穿衣、住房、取暖。如果一个人保持生命热能的方式不比别人高明,他怎么能成为哲学家呢?
当人们在我所提到的几种方式下暖和了之后,接下来他要干什么呢?当然不会是要更多的类似的温暖。他当然不会再要求更丰盛的食物,更大更壮丽的屋舍,更精美更华丽的衣服,更充足更持久更热烈的火焰等。他在得到了这些生活必需品之后,就会要求另外一些别的东西,而不仅仅守着这些没用的废物——他要摆脱平庸生活的假期开始了,现在他要探险、体验生活了。看起来泥土好像是适于种子生长的,因为它把自己的胚根向下延伸以后,就可以信心满腹地向上茁壮生长。为什么人类要把自己的根紧紧扎在泥土里,不就是要像植物一样向天空伸展吗?——高贵植物的价值是由它们在空气和日光中结成的果实来进行衡量的,它们远离地面,卑微的蔬菜无法与之比拟。即便是两年生的蔬菜,也只能是被培植到生好根以后,为此还必须剪去顶端,让许多人在开花时节都认不出它们。
我并不想给那些生命力顽强的生灵们制定什么规矩,无论他们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都会顾虑自己的事情的,他们建造的房屋甚至比那些最富有的人更加富丽堂皇,更加挥霍奢侈,却不会因此而贫困,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生活的——如果,确实像人们梦想着的,有这种人的话。我也不会对那些从现实中获得勇气,捕捉灵感,像情人一样热烈地珍视它的人再说些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自己就属于这种人;对那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安居乐业的人,我也无需多言,不管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到底过得怎样——我主要是向那些心怀不满的人说话,他们在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却只会无所事事地抱怨时运不济。有些人对任何事情,都拼命地大发牢骚,而他们却称自己在履行职责。我头脑中还有一种人,这种人看起来很富有,但却是所有阶层中再贫穷不过的,虽然他们有一些积蓄,却不知道如何利用它,也不知道如何摆脱它,他们就这样用金银为自己打造了一副手铐。
如果要说出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渴望过一种怎样的生活,我将会使那些多少对我有所了解的读者感到惊奇,而那些对我一无所知的人将会感到更加吃惊。我暗示自己曾经拥有几个梦想就足够了。
不管天气如何、气候如何,我都迫切希望改变当前的状况,并在手杖上刻下标记;希望站在过去和将来的交叉点——“现在”上,站在这条线上。请原谅我说话晦涩,因为我的职业——与大多数相比更加隐秘一些。并非是我在刻意保密,而是从事的行业特点使然。我会非常乐意地把知道的都讲出来,在我的门口并没有“禁止入内”的字样。
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只猎犬、一匹枣红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仍在寻找它们。我曾向许多游客描述它们的样子、踪迹以及它们回应时的叫声。我遇到过一两个人,曾听见猎犬吠声,马蹄声,甚至还看到斑鸠钻入云中。他们似乎也急于找寻它们回来,像是他们自己给弄丢的。
要观赏的不仅仅是日出和晨曦,如果有可能,还要大自然本身!多少个清晨、盛夏、寒冬,邻居们还没有忙碌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奔波了!无疑许多镇上的人都曾见到我做完事回来,清晨赶往波士顿的农夫,或去干活的樵夫,都遇到过我。事实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尽管我帮不上什么忙,此时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日出时有你在场。
我在城外度过了多少个秋冬的日子,听着风声,然后把它传播开去!我在里面几乎投下全部资本,为了做成这笔生意,我迎风奔波,几乎喘不过气来。如果有任何关于两党政治的风声,那必定是被一些政府公报抢先发表了的。别的时候,我就守望在树上或悬崖上观察,一有新的情况我就发电报出去;或守在山巅黄昏中,等待夜幕降临,期待着能捕捉到一些东西,尽管我的收获并不多,这些东西像露水一样,很容易就会在太阳底下融化。
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报纸发行量不大,编辑从来不觉得我写的一大堆东西有可用之处,这对于作者来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我忍受了很大苦痛,换来的只是我的劳动,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到头来却是无尽的痛苦。在这件事上,我的苦痛就是它自身的回报。
多年来,我委任自己为暴风雪与暴风雨的观察员,我恪尽职守;又兼任测量员,如果不测量公路,就测量森林小径和捷径,让它们保持畅通,还要让溪谷中的桥梁一年四季都能通行。后来,人们留下的足迹证明了它的实用性。
我也曾守护过镇上的野兽,这些家伙们经常跳过篱笆,给忠于职守的牧人添了不少麻烦。我也会留意农场里人迹罕至的角落和僻静处,却弄不明白约拿或所罗门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具体是在今天的哪一块田地上;反正这些跟我没多大关系。我给红越橘、沙樱、荨麻、红松、黑愕、白葡萄藤和黄色的紫罗兰花浇水,不然它们会在干旱的季节中枯萎的。
简单点说,我这样干了很久(一点儿也不夸张),兢兢业业干着我的这些事,后来我意识到,市民们是绝不会把我放在公职人员的名单之内的,也不愿意给我一笔小小的薪俸,给我个挂名职务。我敢发誓,我记的账是很仔细的,从未被查对过,更不用说过账、支付或结算了,好在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不久前,一个悠闲的印第安人,到我的邻舍——一位著名律师家中兜售篮子。“你们要买篮子吗?”他问道。回答是“不,我们不要”。这是我们给予的回答。“天啊!”印第安人出门时喊道,“你们想饿死我们吗?”看到他勤劳的白种人邻居如此富有——律师只要把辩词编好,金钱和地位就会魔术般都跟着来了——他自言自语道:我也要做生意了,我编篮子;这件事是我能做的。他以为只要篮子编好了,就算完事了,白人会主动去买。他却不知道,他必须得让人感到买他的篮子是值得的,至少得让别人相信,买这么一只篮子是划得来的,要不然他就该做些别的值得让人购买的东西。我也编织过一种精巧的花篮,但我并没有琢磨着怎样才能让人家感到值得去购买它。反倒想着如何去避免这类买卖的成功。人们赞美而认为成功的生活只有一种。我们为什么要以贬低其他生活方式的代价来夸大这一种呢?
我发现:要让市民同胞们在法院、教堂或任何别的什么地方给我一个职位是不可能了,我只得自谋生路,于是我更加专注于森林,那里的一切我都很熟识。我决定立即开业,不等什么所谓的经费了,就用我手头上这点儿微薄的积蓄。我来瓦尔登湖,不是去节俭地生活,也不是去挥霍,而是要尽可能减少麻烦以便做一些私事,免得因缺乏常识和生意头脑而输得很惨。
我一直努力养成严格的商业习惯,这是每一个人都不能缺少的。如果是和天朝做生意,你只要在塞伦港海岸上有个小会计室就足够了,你可以出口纯粹的土产,像冰块、松木和花岗石,都是地道的土特产,这一定是很不错的冒险。亲自处理一切大小事务:既是水手也是船长,既是业主也是担保人;买进卖出又记账;收发读写所有信件,日夜监督进口货物的卸货情况;岸上的许多地方,你都同时出现;——高档货总是在新泽西岸上卸的;——自己还兼电报员,不辞辛苦地四处奔走,报告所有往来船只的一切情况;稳定当地售出货物,供给远方的一个需求量很大的市场,既要熟悉行情,你还要明了各处治安状况,预测商业和文明的走向;——走最新的航道,利用一切航海技术上的进步;——再要研究航海图,确定珊瑚礁和新灯塔、浮标的位置,而航海图表总是要时常核对,计算上的一点错误,就会让本可以安全到达的船只触礁——拉·布鲁斯就遭遇过这种未知的命运;——还得跟上宇宙科学,要研究一切伟大的发现者、航海家、探险家和商人,从汉诺人和腓尼基人,直到现在所有这些人的一生,最后,还要时不时清点栈房中的货物,从而了解自己处于什么位置。这真是苦差事,它考验着一个人的全部潜能——这些盈亏的问题,利息的问题,扣除皮重的计算问题,一切都要精确数字,非得有数不尽的知识才可胜任。
我觉得瓦尔登湖会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那里有铁路和贮冰的行业;还有许多的便利条件,或许把它们泄露出来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这是一个优良的港口,是一个好基地。你不必填那些涅瓦河区的沼泽;尽管到处都得去打桩。据说,涅瓦河涨水时,趁着西风,流来的冰块可以很轻易地把圣彼得堡一下子从地球上冲走。说到衣服,马上会涉及问题的实质,我们买衣服,往往是因为追求新奇,还要考虑别人的看法,但却很少考虑这些衣服是否真正实用。让那些有工作的人想想穿衣服的目的,首先是保持身体的温度,其次是为了在社会上遮羞,不至于赤身裸体到处乱跑;现在,可以判断一下,要是不在衣橱里增添什么衣服,有多少必需的重要工作也都可以做完。国王和王后一件衣服只穿一次,尽管有专职裁缝,他们却无法体会出穿上合身衣服的那种愉快。他们不过是挂干净衣服的架子罢了。我们的衣服,一天天地跟我们融为一体,印上了穿衣人的性格,直到我们舍不得把它们丢掉,缝缝补补,它们已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没有人因为穿了件有补丁的衣服而降低身份;但我知道,一般人为了衣服费尽心思,衣服要穿得入时,至少要整洁,不能有补丁,至于他们自己有无健全的心智,却从不在意。其实,即使衣服破了不补,所暴露的最大缺点也不过是没有考虑到小洞会变成大洞。有时我用下面这样的问题来测验我的朋友们——谁肯把膝盖上有补丁,哪怕只是破了两条缝的衣服,穿在身上?大多数人好像都认为,如果他们这样做了,就把自己的前程给彻底毁了。他们宁可跛着一条腿进城,也不肯穿着破裤子去。如果一位绅士的腿不小心给碰伤了,这是很平常的事,是有办法补救的;可要是把马裤给弄破了,就不好办了;因为他真正关心的并不是那些应该尊敬的东西,而是那些受人尊敬的东西。斐斐夫人曾周游世界,在从东到西的旅途中,当她接近俄罗斯在亚洲的部分,要去谒见当地长官时,她觉得不能再穿这套旅行服装了,因为她“现在是在一个文明国家里,那里的人民是会以貌取人的”。即使在这个民主的新英格兰城镇中,只要有钱行头穿得阔绰、讲究,具备了那种偶然的因素,就会受到众人的敬仰。
一个人最后找到些事做,其实是不必穿上新衣服去工作的,一套经年放在阁楼里,积了灰尘的旧衣服就足够应付,一个英雄穿旧鞋子的时间要比他的跟班穿的时间长得多——如果英雄也有跟班的话——而打赤脚则比穿鞋子更加历史悠远,而英雄是可以赤脚的。只有那些去赴晚宴或到立法院去的人才会穿上新衣服,他们换了一套又一套,如同那些地方来回不停穿梭的人群一样。可是,如果穿上我的夹克、裤子、鞋子,戴上帽子,便可以去做礼拜的话,这些也就够了,不是吗?谁见过他的旧衣服?——他的旧外套居然已经穿烂了,变成了当初的料子,就是把它送给一个穷孩子也算不上是在行善,说不定这穷孩子还要把它转送给某个更穷的人,或者此人也算富有的,因为即使东西再少他也能过活。我说,你得当心那些必须穿新衣服的事业,而不必提防那些穿新衣服的人。如果没有新人,新衣服又怎能做得合身?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做,穿上旧衣服试试。人们想要的,并不是要做些事,而是要做些什么或者做的到底是些什么事。也许我们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新衣服,不论旧的衣服如何肮脏,除非我们已经有了新的事业,或已向着什么方向开始航行,我们古老的躯壳里已有了新的生机,如果还是穿旧衣服,便有旧瓶装新酒的感觉了。不同季节我们更换不同的衣服,如同鸟类更换新的羽毛,必然是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转折。潜鸟退到僻静的池塘边去脱毛,蛇蜕皮,蝉破蛹,都是内在物质不断扩展膨胀的结果,衣服不过是最外面的表皮或世俗的烦恼而已。否则我们会发现自己是在伪装下前行,到头来免不了被人类以及自己的观念所唾弃。
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好像我们是外生植物,必须靠外加物才能生长。穿在最外面的往往是很薄很花哨的衣服,那只是我们的表皮,或者说假皮,并不是我们的生命的一部分,这里那里剥下来一些也并不是什么致命伤;我们经常穿着的那件较厚的衣服,是我们的细胞壁或皮层;这件衬衣可是我们的韧皮或真皮,剥下来的话,就会连皮带肉,伤及身体。我相信,所有的物种,在特定季节里都穿着类似衬衣的东西。一个人穿得这样简单,在黑暗中都能摸到自己,在各方面都能考虑周密,防患于未然,即使敌人占领了城市,他也能像古代哲学家一样,若无其事徒步出城。一件厚衣服,大体相当于三件薄衣服,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购买力挑选便宜的衣服,一件厚厚的上衣5美元就能买到,可以穿上好几年,厚厚的长裤只需2美元,牛皮靴1.5美元,夏天的帽子不过25美分,冬天的帽子62.5美分,或者再可以花上一笔极少的钱,在家里自己做一顶更好的帽子,穿上了这样的一套靠自己辛勤劳动得来的衣服,哪里还是贫穷,智者难道不会向他致敬吗?
当我定做一件特别式样的衣服时,女裁缝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现在不流行这个式样了。”一点没有强调“他们”两字,好像她说的是命运之神某种非人的权威,这样我就很难得到自己所需要的那种样式了,因为她觉得我太粗莽了,不相信我是认真的。我们崇拜的不是美神、命运之神,而是时尚女神。她纺织,剪裁,全权处理。巴黎的猴王戴上了一顶旅行帽,全美国的猴子都跟着做。有时我很失望,这个世界上,可有什么十分简单而老实的事是通过人们的帮助而能办成功的?必须把这些人送进一个强有力的压榨机,把他们的旧观念压榨出来,使他们一时站不起来,你看人群中,有的人脑子里是长了蛆虫的,不知是什么时候从那里的卵开始孵化出来的,烈火也烧不死这些东西,结果是白忙活一场。总之,我们不要忘记,埃及有一种麦子是一个木乃伊传下来,一直传到了我们手里的。
总之,如果说哪个国家的服装已达到了一种艺术的尊贵地位,我认为这些话是说不通的。现如今的人,还是有什么穿什么,像遇难水手漂到岸上,找得到什么就穿什么,人们超越空间或时间的距离,而嘲笑着彼此的衣着。每一代人都嘲笑老式样,而虔诚地追求新式样。当我们看到亨利八世或伊丽莎白女王的装束,就觉得好笑,仿佛他们是食人岛上的岛主和岛主夫人一样。衣服如果跟人没有任何关联,就可怜和古怪起来。抑制住嘲笑,让任何人的衣服庄重起来的,正是穿衣人严肃的双眼以及穿衣人在衣服堆里过的所谓真实的生活。穿着花里胡哨衣服的丑角如果突然发疝痛了,他的衣服也就表现了这痛楚的情绪。当士兵中了炮弹,烂军装也宛如高贵的紫袍。
男女都爱好新式样,这种稚气的、粗俗的趣味使多少人眯起眼睛看着万花筒,极力捕捉今天这一代需要的式样。制造商早就了解他们的品位反复无常。两种样式,不同之处只是几条丝线,而颜色多少还是差不多的,一件衣服马上就能成为畅销货,而另一件却成了积压品,而往往再过了一个季节之后,积压货又成了最时髦的样式。对比起来,文身却并不算什么坏习惯,刺入皮肤,不可更换花样,就称之为野蛮是不相宜的。
我相信,我们的工厂让人有衣服穿的制度,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工人们的状况一天天更像英国工厂里的样子了,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据我所闻,公司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使人类可以穿得更好更老实,而只是为了公司赚钱。往长远看去,人类总是能达到他们的目标的,因此,尽管一时的失败在所难免,目标还是不妨定得高远些。
说到住所,我并不否认它是目前的生活必需品,虽然有很多例子可以说明,很久以来更冷的地方都有人能够在没有住所的情况下照样生活下去。也许人类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没多长时间,就发现了房屋的好处,正所谓“居家安逸”,这句话表现出了对于房屋的满足,而不是家庭的融乐;然而有的地方,一提到房屋就联想到冬季和雨季,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用房屋,只要一柄遮阳伞就够了。我们这个地区,以前夏天晚上只要有个遮盖就行了。在印第安人的记录中,房屋是一整天行程的标志,在树皮上刻着或画着的一排房屋代表着他们已经露营的次数。人类没有壮大的肢体,身材并不魁梧,所以他得设法缩小他的领域,用墙圈起一个适合自己的空间。最初人们裸体生活在户外;虽然在温和宁静的天气里,白天还非常愉快,可是还有雨季和冬天,且不说那炎炎赤日,要不是人类赶快用房屋来荫蔽他自己,人类或许早在抽芽的时候就被摧残致死了。传说,亚当和夏娃在有衣服之前,以枝叶蔽体。人类需要一个家庭,一个温暖的地方,或舒服的地方,首先肉体的温暖在先,其次才是心灵的慰藉。
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时候,人类发展初期,有些胆子极大的人爬进岩穴去找荫蔽。每个孩子都在一定程度上重复着这个历史,他们喜欢户外,不管雨天和冷天。他们玩房屋的游戏,骑竹马,出于本能。谁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凝望一个洞穴,或走近一个洞穴时的兴奋心情?我们最原始时代的祖先的天性还遗留在我们的体内。从洞穴,我们逐步走向上覆棕榈树叶树皮树枝,编织可拉伸的亚麻的屋顶,又发展到青草和稻草屋顶,木板和盖板屋顶,石头和砖瓦屋顶。最后我们慢慢淡忘了什么是露天生活,我们的生活比想象中的还要室内化。炉火离旷野有很大的距离。如果白天黑夜没有什么障碍横在我们和天体之间,如果诗人没有在屋脊下面说那么多的话,如果圣人也不在房屋内待那么长时间的的话,情况也许会更好些。鸟儿不会在洞穴内唱歌,鸽子不会在棚子里呵护它们的纯真。
然而,如果有人想建造一所房屋,他必须得有北方佬的精明,否则事后他会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工场中,或在一座没有出路的迷宫中,或在一所博物院中,或在一所救贫院中,或在一个监狱中,或在一座华丽的陵墓中。把住所做得很灵便是绝对必要的。我看见过潘诺勃斯各特河上的印第安人,就在这镇上,住在很薄的棉布帐篷里,四周的积雪约一英尺厚,我想要是雪积得更厚,可以替他们挡风的话,他们一定更高兴。如何真实地生活,自由地获得正常的追求,以前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很苦恼,而现在就好多了,不幸的是,我变得相当麻木了。我常常看到,在铁路旁边,一只大木箱子6英尺长3英尺宽,晚上工人们把他们的工具锁在里面,这让我想到,每一个觉得日子艰难的人可以花1美元买这样一只箱子,钻几个窟窿,至少可以放进些空气,下雨天和晚上就可以钻进去,盖上盖子,这样他的灵魂便自由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爱了。这似乎不坏,也没有什么可鄙夷的。你可以通宵熬夜,睡多晚都行。外出时,也不会有房主、房东拦住你要房租。多少人为了要付一只更大更豪华的箱子的租金,烦恼不断;而他是不会冻死在这样的一只小箱子里的。我一点儿也不是在说笑。经济上的问题你完全可以不必考虑,反正也是无法解决。那些粗壮结实、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野外的民族,曾经在这里盖过一所舒服的房屋,用的几乎全部是大自然的现成材料。马萨诸塞州的印第安殖民区的领事戈金,曾在1674年这样写道:“他们的最好的房子用树皮盖顶,干净清爽,结实而温暖,这些树皮都是在干燥的季节中,从树身上掉下来的,趁树皮还苍翠的时候,用相当重的木材压成巨大的薄片。……稍微差一些的房子是用灯心草编成的席子盖顶,也很牢固而温暖,只是没有前者那么讲究……我所看到的,有的是60英尺或100英尺长,30英尺宽。……我常常借宿在他们的棚子里,发现它跟最好的英国式屋子一样温暖。”他又补充说,室内通常是把嵌花的垫子铺在地上和挂在墙壁上的,各种器皿一应俱全。而且印第安人已经进步到能够在屋顶上开洞,放上一张席子,用绳子来开关,成为了控制通风的设施。首先要注意的是,这样的房子最多一两天就可以盖起来,几个小时就可以拆掉,每家都有一座这样的房子或一个小单间。
在野蛮状态中,每家都有一座这样的房子来满足他们粗陋而简单的需要;但是,我想我这么说还是很有分寸的:飞鸟有巢,狐狸有穴,野蛮人有窝棚,然而在现代的文明社会中却有一半的家庭没有居所。在文明特别发达的大城市、大村镇中,拥有房屋的人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若要有所荫蔽,每年得付一笔租金,在夏天冬天,荫蔽是少不得的,而这租金,足够他买下一个村子的印第安人的棚屋,但如今却让他们穷困潦倒一辈子。这里,我并不是把租屋与拥有房屋之间的优劣作比较,很明显,野蛮人拥有房屋是因为价格低,而文明人通常租房子住,却是因为他们买不起房子。可是,有人会说,可怜的文明人只要付了租金,就有了一个住所;和野蛮人的棚屋比起来,这房屋简直像皇宫一样。每年只要付25到100美元的房租(这只是乡下的价格),一个人就能得到经过多少世纪改进才有的宽敞房间,有清洁的油漆和墙纸、拉姆福底壁炉、内涂泥灰的墙、百叶窗、铜质的抽水机、弹簧锁、宽敞的地窖,还有许多别的东西。然而,享受着这一切的,通常总被称为“可怜”的文明人,而没有这一切的野蛮人,却自认为生活得富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说,文明使人类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我想是对的,尽管只有智者才能改进他们的有利条件——这肯定是说,不用提高价钱就能建造更好的房子;所谓物价,乃是用于交换物品的那一部分人生,可立即付出,也可以后付出。附近普通的房屋要800美元一幢,为了积攒这样一笔数目的钱,一个劳动者恐怕得付出10年至15年的生命,还得是没有家庭的拖累;——这是以每一个人的劳动,每天1美元来计算的,若有人收入多一些,别的人收入就要少一些——这样,一般他必须耗费掉他的大半辈子,才能获得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假如他租房居住,那也不过是在两件坏事中择其一罢了。在这样的条件下,野蛮人是否会有足够的脑子,用他的棚屋来换得一座皇宫呢?
人们或许会想,拥有这么多的房屋,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但对我个人而言,这样做的好处无非是够他的丧葬费罢了。但是人们也许是用不着自己来安葬自己的。文明人和野蛮人区别就在这里。有人给文明人的生活设计了一套制度,无疑是为了我们的利益,这制度保存了种族,却牺牲了个人的生活。但我想说的是,为了得到眼前这些好处,我们作出了何等的牺牲;我还想说,我们是可以不作出任何牺牲就得到很多好处的。你说可怜的穷人与你们同在,说父亲吃了酸葡萄,孩子的牙也会跟着发酸,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主耶和华说,我用我的永生发誓,在以色列,你们一定不会有机会再使用这一箴言。”
“看,所有的灵魂都属于我,父亲的灵魂属于我,罪恶的灵魂终将死去。”
我想到我的邻居,康科德的农夫们,他们的境遇至少同别的阶级一样好,我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辛苦劳作了二三十年,或四十年,为的是可以成为他们农场的真正主人。通常这些农场是附带了抵押权而传给他们的遗产,或许是借了钱买下来的——我们不妨把他们辛苦劳作中的三分之一,作为房屋的费用——通常是他们还未付清这部分。的确,抵押金有时还超过了农场的原价,这样农场本身成了一个大累赘,然而到最后总是会有人继承,正如他自己说的,因为他这个继承人和农场关系太密切了。我请教估税员时,惊诧地发现他们竟然不能够一口气说出十二个真正拥有农场而又自由、清白的市民来。你要想知道这些家宅的实况,你得到银行去问一问抵押的情形。完全靠自己的劳动来偿付农场债务的人少得可怜,如果有的话,每个邻居都能把他指出来。我怀疑在康科德连三个这样的人都找不出来。至于商人自己,其中有一位曾经中肯地指出,他们的失败大都不是由于亏本,而只是由于困难而没有履行合约,这就是说,是由于信用的破产。这样一来,问题就更糟了,使人想到前面那三个人的灵魂,说不定将来也不能够得救,也许还会比那些切实失败的人更糟。破产、拒付债务,是一条条的跳板,我们的一大部分文明就从那里纵跃上升,翻了跟头,而野蛮人却站在这条缺乏弹性的木板上。然而,在这里每年举行的米德尔塞克斯耕牛比赛大会,总是弄得有声有色,好像农业的状况还极好似的。
农夫们总是想用比问题本身更复杂的方式来解决生活问题。为了一副鞋带,他会去做畜牧投机生意。他凭借熟练的技巧,用细弹簧布置好一个陷阱,想捕获到安逸和独立的生活,他正要转身离开,不料自己的一只脚落进陷阱里去了。他穷的原因就在这里,我们的贫穷也源于此,虽然有众多奢侈品包围着我们,倒不及野蛮人的种种安逸。正如查普曼歌唱的那样:
这虚伪的人类社会——
——为了尘世的伟大
把所有天堂的安逸稀释成空气。
得到房子的农民,并没有因此就变富,倒是更穷了,因为房屋占有了他。据我所知,这正是嘲笑之神反对工艺之神的充分理由,说她“没有把它造成可以移动的房屋,否则的话,就可以从一个恶劣的邻居那儿迁走了”。这里还可以补充一下,我们的房屋是如此笨重,我们往往不是住在里面,而是被囚在里面。至于那需要避开的恶劣的邻居,往往倒是我们卑鄙的自己。我知道,在这个城镇里,至少有一两家,几乎眼巴巴盼了一辈子,想卖掉他们市郊的房屋,搬到乡村去,可是始终办不到,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恢复自由。
就算大多数人最后占有或者租赁那些有了种种改进的现代房屋,文明改进了我们的房屋,它却没有同时改进住在里面的人。文明造出了皇宫,可是要造出贵族和国王却没那么容易。如果文明人追求的并不比野蛮人追求的更加高贵,如果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获得粗鄙的必需品和舒适的生活,那又何必要比野蛮人住更好的房子呢?
可那贫穷的少数人怎么生活呢?也许可以看到一点,正如一些人的外表境遇高于野蛮人,另一些人的外表境遇则成正比地低于他们。一个阶级的奢侈全靠另一个阶级的贫苦来维持。一边是宫殿,另一边是救济院和“沉默的穷人”。那些筑造法老陵墓金字塔的百万工人只好吃些大蒜,他们死后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完成宫殿上的飞檐而夜晚回家的瓦匠,大约是回到一个比棚屋还糟糕的草棚里。类似下面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在一个有一般文明的国家里,大多数居民的情形也许不会像野蛮人的那么恶劣。我说的是一些生活得恶劣的穷人,而不是那些生活得恶劣的富人。要明白这一点,不必看得太远,只消看看铁路旁边,到处都有棚屋,它们在文明中是最落后的;我每天散步时,看到那里的人住在肮脏的棚子里面,整个冬天,门总是开着的,为的是放点儿光线进来,也看不到什么火堆,这是很容易想到的,老老少少,由于寒冷困苦而蜷缩的身体都变了形,他们的四肢和官能的发展也就停滞了。应该去看看这个阶级的人:所有这个时代里的卓越工程都是他们完成的。在英国这个世界大工厂中,各项企业的技工们,或多或少也是这等情形。或许我还可以把爱尔兰的情况提一提,那地方,在地图上这是一个开明的白人地区。把他们的身体状况,跟北美印第安人或南海岛民,或任何没有跟文明人接触过而未退化的野蛮人比一比吧。我丝毫都不怀疑,这些野蛮人的统治者跟文明人的统治者同样聪明。他们的状况只能证明他们的文明含有何等的污秽!现在,我根本没必要再提南方诸州的工人了,这个国家的主要出口货物是他们生产的;而他们自己也成了南方诸州的主要产品。让我把讨论的范围限制一下,我只说说那些境遇还算中等的人吧。
大多数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房屋是什么,因为他们总想有一座跟他们邻人一样的房屋,然而实际上他们根本没必要冒贫穷的风险,你穿着裁缝给你缝制的衣服,你逐渐放弃了草帽和皮帽,抱怨时世艰难,因为你买不起一顶皇冠!要建一座空前豪华舒适的房屋是可能的,但大家都承认负担不起这个费用。难道我们总是要研究怎样得到越来越多的东西,而不能有时满足于少弄一点东西吗?难道要那些可尊敬的公民们,板起脸来言传身教,来教育年轻人早在老死以前就置备好多余的皮鞋和雨伞和一些没有客人的客厅?我们的家具为什么不能像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那样简单?我们把民族的救星尊称为天堂的使者,给人类送上神圣礼物的信使,我想象不出他们身后会有仆役随从,会有怎样的满载时髦家具的车辆。如果我同意下面这种说法,那会怎么样呢——那不是一种奇怪的容许吗?——那说法就是我们在道德上和智慧上如果比阿拉伯人更为优越,我们的家具也应该比他们的更复杂!目前,我们的房子被家具弄得乱成一团,一个好的主妇宁愿把大部分家具扫入垃圾坑,也不愿让早上的活留着干不完。早上的工作,在微色的曙光中,在美妙的音乐里,世界上的人早上该做点什么呢?我桌上,有三块石灰石,我惊奇地发现,它们每天都需要清洁,我头脑中的灰尘还来不及清理呢,因此我厌恶地把它们扔出窗外。你想,我怎么能有一个配置了家具的房子呢?我宁可坐在露天,因为草叶之上,没有灰尘,除非人们把草地翻破。
骄奢淫逸的人引领着新潮流,众人紧随其后。一个旅行者,投宿在最漂亮的房间里,就会发现,旅店主人们把他当作萨丹那普鲁斯来招待了,要是他接受了他们的盛情,用不了多久他的气概便会损耗殆尽。我想到列车车厢,我们更倾向于花更多的钱在豪华的装饰上,而不是安全便利上。车厢成了一个摩登客厅,有软褥的睡椅,土耳其式的厚榻,遮阳的帘子,以及其他形态各异的东方用具,我们把它们搬到西方来了,那些花样,原先是天朝帝国的六宫粉黛,天子的后妃,后宫中的妻妾而制造的,那是约拿连听到都要难为情的东西。我宁可独自一人坐在一只大南瓜上,也不愿意挤在天鹅绒的垫子上。我宁可坐一辆牛车,逍遥悠闲,也不愿意坐在花哨的游览车上,一路呼吸污浊的空气。
原始人活得简简单单,赤身裸体,至少这样意味着他还只是大自然中的一个过客。当他吃饱睡足,神清气爽,于是又要开始赶路了。可不是,他居住在苍宇之下,穿过山谷,踱过平原,攀登高山。可是,人类已经成为他们工具的工具了。先前饿了就摘果子吃的人已经变成一个农夫;而在树荫下歇脚的人已成了管家。我们不再在夜间露营,我们安居在大地上,忘记了天空。我们信仰基督教,不过当它是一种改良农业的方法。我们为今生建造家园,为来世建造墓穴。最杰出的艺术作品表达的是人类如何从这种情形中挣扎出来,解放自己,但我们的艺术效果不过是把我们这屈辱的境遇弄得舒适一点,而那比较高级的境界却会被遗忘了。艺术作品在这个村子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就算有些作品流传下来,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屋或街道都不能为它提供恰当的支撑。挂一张画的钉子都没有,也没有一个架子用来放置英雄或圣者的胸像。当我想起我们的房屋是怎样建筑的,是怎样付款或未付款,它们的内部经济又是怎样的一回事,我不禁感到奇怪了,为什么在宾客赞赏壁炉架上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地板不会一下子塌下去,让它掉落到地窖中去,一直落到坚固的、忠实的基岩上。我不得不认识到,世人是在向着所谓富有而优雅的生活跳跃,我一点也不欣赏那些点缀生活的美术品,我全神贯注在人们的跳跃之上,想起人类肌肉能达到的最高的跳高纪录,还是某一些流浪的阿拉伯人保持的,据说他们可以跳离地面25英尺。没有外力支持的话,跳到这样的高度后,还是要跌到地上来的。因此,我要问问那些不恰当产业的所有者,第一个问题是,谁支持你?你是在97个失败的人当中呢,还是在3个成功的人当中?回答了这些问题之后,也许我会去看看你的华丽而无价值的东西,它们只不过是些装饰罢了。车子套在马前面,既不美观,也没有用处。用漂亮的东西装饰房屋之前,必须把墙壁剥去一层,还得把我们的生活打理干净,还要有漂亮的家政和美好的生活做基础:要知道,美的品位最好在露天培养,那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管家。
老约翰逊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中说到这个城镇的最初移民,他告诉我们:“他们在小山坡上挖掘窑洞作为最初的住所,他们把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在最高的一边,生了冒浓烟的火,烘烤泥土。”他们并不“给自己造房子”,他说,直到“大地在主的恩赐下为他们带来面包,养活他们”,第一年的收成很不好,“他们不得不把面包切得很薄,来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1650年,新尼德兰州的秘书长用荷兰文写过一段话,详细描述道:“新尼德兰人,特别是新英格兰人,刚开始并未打算建造农舍,他们在地上挖个方型的地窖,六七英尺深,长宽自己定,然后在墙壁上装上木板,挡住泥土,用树皮缝合,以免泥土落下来。还在地面上铺木板,用圆木有条理地做上天花板,再在上面铺上树皮或绿草皮,这样他们全家可以很干爽温暖地在里面住上两年、三年,或者四年,可以想象,这些地窖中还隔出了一些小房间,这要看家里的人口多少。新英格兰的阔人和要人们,在殖民初期,也在这样的房子里住,有两个原因,第一,免得建造房屋,浪费时间,弄得下一季粮食不够吃;第二,避免使那些他们从祖国带来的大批苦劳力泄气。再过三四年,等田野适合耕种了,他们才花上几千元给自己建造漂亮的房子。”
我们的祖先采取这个做法,可以看出,他们起码是非常谨慎的,他们的原则似乎是要首先满足当务之急。而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满足了吗?一想到要给自己建造一幢奢华的住宅,我就犹豫了,因为看起来这个国家还没有适应人类文明,我们至今还不得不减少我们的精神粮食,比我们祖先的黑面面包还要少。这倒不是说在最粗陋的阶段,一切建筑的装饰可以完全忽略;而是说可以把房屋里和我们生活有联系的部分搞得美一点,就像贝壳的内壁,内部美丽却不过分华丽。可是,天啊!我曾经走进过一两座这样的屋子,知道它们内部是如何布置的!
然而我们没有退化到今天住窑洞、住棚屋、或穿兽皮的程度,自然,那付出了高昂代价换来的便利——人类的发明与工业的贡献也还是应该接受的。在我们这一带,木板、屋面板、石灰、砖头总比可以住人的洞窟,原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或黏土或平坦的石片更容易获取,也更便宜。我的说法是有根据的,因为我在理论和实际上都熟悉这些事。只要能再用点心,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些材料,让我们比今天最富有的人还富有,让我们的文明成为一种祝福。文明人不过是更有经验、更聪明一些的野蛮人,不过,还是先让我说说自己的经验吧。
1845年3月底,我借来一把斧头,来到瓦尔登湖边的树林里,在离我选房地最近的地方,开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耸入云的还年幼的白松来做木材。要是不借一些工具就开始,总是很难的,但这也许是让你的朋友们对你的事业发生兴趣的最好办法。斧头的主人把它借给我时说这是他的掌上明珠;可当我还给他时,斧头是愈加锋利了。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景色宜人的小山坡,穿过满山松林,我望见了湖水,还望见林中的一小块空地,松树和山胡桃树生机勃勃。湖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尽管有几处已经裂开,黑乎乎渗透着水。我在那里工作的几天里,还下过几阵小雪;而当我沿着铁路往家走时,大部分时间只看见黄沙地一直延伸向前,闪烁在蒙蒙的大气中,而铁轨也在春日的阳光下闪耀光辉,我听到云雀、燕子和其他的鸟儿都到了,来和我们一块儿共度这新的一年。那是愉快的春日,烦人的冬天像逐渐松软的冻土一样慢慢融化远去,而蛰伏的生命开始舒伸了。有一天,我的斧头柄掉了,我伐下一段青青的山核桃木来做成一个楔子,用一块石头敲紧了它,就把整个斧头浸在湖水中,好让那木楔子涨大一些,这时我看到一条赤练蛇窜入水中,它躺在湖底,我跟它待了得有一刻钟;也许它还没有从蛰伏的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人类还残留在目前的原始状态的原因,恐怕也是如此。以前,我在降霜的清晨看到过路上的一些蛇,它们的身子还有一部分麻木不灵活,等太阳出来把它们唤醒。4月1日下了雨,冰化了,大半个早晨都是雾蒙蒙的,我听到一只落队的鹅独自在湖上游荡,迷茫地叫着,如同水雾中的精灵。
一连几天,我用那把小斧头砍砍削削,准备横梁、门柱和椽木,并没有什么可以传达的学究思想,我只是在歌唱——
人们说他们懂得不少;
瞧啊,他们展开翅膀——
科学,艺术
还有千般技巧;
吹拂的风
才是他们全部的知晓。
我把主要的木材砍成6英寸见方,大部分的立柱只砍两边,椽木和地板只砍一边,其余几边留着树皮,因此它们和锯子锯出来的木料相比,同样挺直,而且更加结实。这时我又借到一些工具,把每一根木料都挖了榫眼,在顶上劈出了榫头。在树林中,我度过的白天往往很短;可是,我还是常常带着牛油面包当午餐,中午还读读包午餐的报纸,坐在我砍伐下来的青松枝上,面包上弥漫着松脂的芳香,因为我手上沾满了一层厚厚的树脂。我还没有结束,松树就成为了我的朋友,虽然我砍伐了几棵,却依然没有和它们结冤,反而和它们越发亲近了。有时候,林中的闲游者被斧声吸引过来,我们就站在碎木片上愉快地闲聊起来。
我的工作干得一点也不紧张,只是尽力去做而已,到4月中旬,我的屋架已经完工,可以立起来了。我已经向詹姆斯·柯林斯,一个在菲茨堡铁路上工作的爱尔兰人,买下他的棚屋用他的木板。据说他的棚屋是一座少有的好房子。
我找他去的时候,他不在家。我在外面走动,开始屋子里没人看到,窗子很深而且很高。屋很小,有一个三角形的屋顶,别的没有什么可看的,周围积有5英尺高的垃圾,像肥料堆。最完整的部分是屋顶,尽管被太阳晒得变形,而且很脆。没有门框,门板下有一道终年群鸡乱飞的通道。柯林斯夫人来到门口,带我到屋内去看看货。我一走近,鸡群就四散而逃。屋里光线暗淡,地板也大都很脏,潮湿,发黏,木板东一块西一块,禁不住搬动。她点着灯,给我看里头的墙壁和房顶,还有一直伸到床底下去的地板,她提醒我不要踏入地窖里去,那是个两英尺深的垃圾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头顶上,四周围,都是好木板,还有一扇好窗户。”——原来是两个方框,最近只有猫在那里出进。里面有一只火炉,一张床,一个坐座的地方,一个出生在这里的婴儿,一把丝质的遮阳伞,一面镀金的镜子,以及一只全新的咖啡磨,钉牢在一块幼橡木上,这就是全部家当了。我们的交易当下就谈妥,因为詹姆斯回来了。当晚,我得付4美元25美分,他得在明天早晨5点搬走,期间不能再把东西卖给别人;6点钟,我就可以接手那棚屋。他说,最好早点来,趁别人还来不及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种数目不定但是完全不公道的要求。他告诉我这是唯一的麻烦事。第二天早上6点,我在路上碰到他和他的家人。一个大包裹,全部家当都在里头——床、咖啡磨、镜子、母鸡——除了那只猫,它跑进树林里成了野猫,后来我听说它掉进捕土拨鼠的陷阱,终于成了一只死猫。
当天上午,我就把棚屋给拆了,拔下钉子,用小车把木板搬运到湖边,放在草地上,让太阳再把它们晒回原来的形状。一只早起的画眉在我驾车经过林中小径时,送给我一两个音符。年轻人派屈里克恶意地告诉我,一个叫西莱的爱尔兰邻居,在装车的间隙把还可以用的、直的、可以钉的钉子、骑马钉和大钉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等我回去,满不在乎、兴高采烈地看着那一堆废墟的时候,他就站在那儿,正如他说的,没有多少工作可做。他在那里代表观众,使这琐屑不足道的事情看上去更像是特洛伊城众神的撤离。
我在小山南坡土拨鼠打过洞的地方挖好我的地窖。我挖去了漆树和黑莓的根,以及植被在土壤深处的残留物。地窖大约6英尺见方,7英尺深,直挖到一片细沙地,冬天再怎么冷,土豆也不会冻坏。地窖的两侧装有棚架,没有砌石块;太阳照不进来,因此没有沙粒流下来。这只不过是两小时的工作。我对于破土特别感兴趣,几乎在所有的纬度上,人们都会挖掘泥土来寻找恒温的地方。在城市中,最豪华的住宅里也可以找到地窖,他们在里面储藏他们的块根植物,像古人那样,将来即使上面的建筑全部消失,很久以后,后人还能发现它留在地皮上的凹痕。所谓房屋,只不过是洞穴的某种入口。
最后,在5月初,我在一些熟人的帮助下把屋架竖了起来,其实这也没什么必要,我只是借这个机会来增进一下邻里之间的感情。把屋架竖起来,最光荣的就是我了。我相信,终有一天,大家还要帮我竖立一个更高的屋架。7月4日,我就搬了进去,屋顶刚装好,木板刚钉齐,这些木板都被削成薄边,镶合在一起,可以很好地防雨。但在钉木板之前,我就在屋子的一端打了一个烟囱的地基,所用石块约有两车,都是我双手从湖边抱上山的。直到秋天锄完地后,我才开始修建烟囱,这时还没有生火取暖的必要,我一大清早就在户外的地上做饭——我认为这比通常的方式更便捷,更惬意。如果在面包烤好之前,起了暴风雨,我就在火上挡几块木板,躲在下面照看我的面包,就这样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那些日子里我手上的活很多,书也很少读,然而地上的破纸,甚至单据,或桌布,都带给我无限的欢乐,与我读《伊利亚特》时的心情没什么两样。
建造房屋时,考虑周全一些没有什么坏处,比方说,先考虑好一门一窗、一个地窖或一间阁楼在人性中间有着怎样的根基,除了目前需要以外,在你找出更强有力的理由以前,永远也不要建什么上层建筑。人建造自己的房屋,跟小鸟筑巢一样合情合理。谁知道呢,如果人们都亲手建造自己的房屋,简单诚实地用食物养活了自己和一家人,写诗的才能必定发扬光大,就像那些鸟儿,用歌声唱遍全球。可是,唉!我们倒和燕八哥和杜鹃有些相似,它们跑到别的鸟雀所筑的巢中去下蛋,叽叽喳喳、毫不协调的叫声怎能使路人听了快乐。难道我们要把建筑的快乐永远让给木匠?在大多数的经验中,建筑算得了什么呢?我散步时,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给自己建造房屋这样简单而自然的工作。我们属于社会。不仅裁缝是属于九类职业之一,还有传教士、商人、农夫。这种分工要分到什么时候?最后能有什么结果?毫无疑问,别人也可以代替我们思考;可是如果他这么做是为了剥夺我思考的权利,这就很不理想了。
的确,在这个国家里面有一种所谓的建筑师,至少我听说过一个,他要使建筑上的装饰具有一种真理的核心,一种必要性,因此有一种美,好像这是神灵给他的启示。他的观点或许没错,实际上他比一般业余艺术爱好者只高明那么一点儿。一个建筑学上感情用事的改革家,他不从基础而从飞檐入手。仅在装饰中放一个真理核心,像糖拌梅子里面嵌进一粒杏仁或者一粒葛缕子——我总觉得吃杏仁,不加糖更有益于健康——他从未想过,即使居民住在房子里面,也可以把房屋建造得很好,而不用去管什么装饰。任何理性的人都会认为装饰不仅仅是表面的,仅限于皮肤上的东西。一个人和他房屋的建筑风格无关,就跟乌龟跟它甲壳上的斑纹无关一样;战士也无需在无聊时,把自己的勇气用精确的色彩画在旗帜上。敌人自会知道的。到了紧要关头,他可能被吓得面无血色。在我看来,这人俯身在飞檐上,羞涩地向那粗鲁的住户嘀咕着他那似是而非的真理,实际上里面的人比他知道得还多。我现在所看到的建筑学的美,我知道它们是从内向外渐渐地生长出来的,是从住在里面的人的需要和他的性格中逐渐发展出来的,住在里面的人是唯一的房屋建造者——美来自他无意识的真实感和崇高心灵,根本没有考虑到外表;这样的美如果必然诞生的话,那他先前已不知不觉地有了生命之美。画家们都知道,这个国家最有趣味的住宅一般是穷困的平民们的那些最质朴、最简陋的木屋和农舍。使房屋显得别致的,不仅仅在于外表上的那些特性,而是外壳似的房屋里面的居民的生活;同样有趣的,要算市民们那些在郊外搭建的箱形木屋,他们的生活如想象中那么简朴、惬意,这些房屋没有一点让人伤神的风格。建筑上的大部分装饰都是空洞的,9月的一阵大风就可以把它们揭掉,好比吹落借来的羽毛,丝毫无损于实质。地窖中若没有橄榄和美酒,没有建筑学,人们也可以过得去。如果在文学作品中,也这样盲目地追求风格上的修饰,如果我们的《圣经》的撰写者,也像教堂的建筑师这样花很多的时间去研究飞檐,结果会怎样呢?那些什么纯文学、那些艺术学和它们的教授们就是如此矫揉造作而来的。一个人确实会很关心这几根木棍子是斜放在他上面呢,还是放在下面,他的箱子应该涂成什么颜色。严格地说,他把棍子斜放了,箱子涂上颜色了,这些都有象征意义。但如果居住在里面的人已经和自己的精神完全分离,那跟建造他自己的棺材就是一回事了——这成了坟墓建筑学——而“木匠”只不过是“做棺材的人”的另一个别称罢了。有个人说,你在失望中,或者对人生采取漠然态度时,从脚下抓起一把泥土,就用这颜色来粉刷你的房子吧。他想到了他那临终的狭长的房子了吗?抛一个铜币来抉择一下好了。他一定有非常多的闲暇时光!抓一把泥土有什么用?用自己皮肤的颜色来粉刷房屋岂不是更好;让它为你变得苍白或绯红。这可是一个改进村屋建筑风格的创造!等你找出了我想要的装饰来,我一定采用它们。
入冬前我造了一个烟囱,在周围墙壁上钉上一些木板,因为我的屋子已经不能挡雨,那些薄片是木头上砍下来的,很苍翠的木片,但多少有一些毛病,我必须用刨子把两侧刨平。
这样,我就有了一个严严实实、钉上木板、粉刷过的房子,它长15英尺,宽10英尺,立柱高8英尺,还有一个阁楼,一个小壁橱,每面墙上有一个大窗子,屋顶上还有两个活动天窗,房子的尽头有一个大门,正对大门有个砖砌的壁炉。房子的一切花销,按照所用材料的一般价格计算,人工费用不包括在内,都是我自己动手,我把每一项开销都详细列出清单,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够准确说出他们盖房子到底花了多少钱,至于能说出盖房子所用的各种材料的单价的人,就算是有,也是少之又少。
木板……8.035(美元)(大都是从棚屋上拆下的旧木板)
屋顶及墙板用的旧木片……4.00
板条……1.25
两扇旧窗及玻璃……2.43
一千块旧砖……4.00
两箱石灰……2.40——买贵了
毛状物……0.31——买多了
壁炉用铁片……0.15
钉子……3.90
铰链及螺丝钉……0.14
闩子……0.10
粉笔……0.01
搬运费……1.40(大都是自己背的)
共计……28.125美元
除了我在公共地带建房而有特权取用的圆木、石料和沙子,这就是全部材料了。另外,我还用盖房剩下的材料搭了一间小侧屋。
我还打算为自己建造一座房子,宏伟与奢华的程度,要超过康科德大街上任何一座房子,只要它能给我带来同样多的乐趣,而且花费也不比这所房子多。
我发现,只希望有个栖身之地的学生完全可以获得一座可终生居住的房子,建房的费用也不会比他们每年的房租要高,如果说,我有点夸大其词,那也不是为自己夸耀,而是为整个人类夸耀;我的缺点和前后矛盾之处并不能影响我言论的真实性,尽管我有不少虚假和伪善的地方——那好像是麦子上难以打掉的糠麸,我也跟其他人一样为此感到遗憾——我还是要自由呼吸,挺直腰杆的,这对于道德和身体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解脱;我下定决心绝不屈辱地给魔鬼做代言人,我将竭力去颂扬真理。在剑桥大学,一间比我那房稍大一点儿的学生宿舍,住宿费就要每年30美元,那家公司却在一个屋顶下盖了相连的32个房间,占尽了便宜,里面的人因邻居众多而嘈杂,或许还要搬到4层上去呢。我不禁想,如果在这方面我们有更多的真知灼见,不仅教育的需求可以减少,即使再多的教育工作也早就做完了,而且还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消教育开支。剑桥大学或其他大学的学生为了需要的种种便利,需要他或别人付出很大的生命代价,如果双方都能妥善处理这一事情,那只消花十分之一就够了。花销最大的东西决不是学生最需要的。例如,学费在这一学期是一笔很大的支出,而他和同时代人中最有教养的人往来,从中得到更有价值的教育,却无需付费。建一所学院的模式,通常是先筹集到一堆钱币钞票的捐款,然后盲目地遵从分工的原则,分工分得极致,这个原则实在是非得审慎遵从不可——招揽一个承办大工程的包工头,包工头再去雇用爱尔兰人或别的什么工人,而后奠基开工。而学生们得适应在这里面住;为了这样一个错误的策划,一代代的学生就得支付学费。我想,学生或那些想从学校获益的人,如果能自己来奠基动工,事情就会好得多。学生得到了令人羡慕的空闲与休息,按照制度,逃避了人类必须的任何劳动,得到的只是可耻的、无益的空闲,而能使这种空闲变为丰富收获的那种经验,他们却完全没有学到。有人说:“你总不会是主张学生不该用脑,而是应该用手去学习吧?”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学生应该多想一想。他们不该游戏人生,或纯粹地研究人生,还要社会付出很高代价去供养他们,他们应该自始至终,热诚地生活。青年人如果不立刻投入实践生活,他们又怎能更好地了解人生呢?我觉得这样做才可以像学习数学一样训练他们的思维能力。例如,如果我希望一个孩子对艺术和科学有所了解,我就会因循守旧,老一套不过是把他送到附近的教授那儿去,那里什么都教,什么都练习,就是不教生活的艺术——让他们通过望远镜或显微镜观察世界,却不让他们用肉眼来直接面对生活;研究化学,却不让他们了解面包是如何做成的;让他们学习力学,却不让他们知道这些如何获得;虽然发现了海王星和卫星,却没有发现自己眼里的微尘,其实自己就是一颗流浪的卫星;他在一滴醋里观察怪物,自己却被四周围的那些怪物吞噬。一个孩子阅读必要的书籍,自己开挖矿石,自己冶炼,给自己打造一把折叠刀;另一个孩子在冶金学院听冶金课,同时收到他父亲给他的一把洛杰斯折刀——试想过一个月之后,哪一个孩子进步得更快?又是哪一个孩子会给折刀割破了手呢?……令我惊讶的是,在我大学毕业时,居然有人说我已经学了航海课程!——天啊,如果我在海港转一圈,我就会学到更多这方面的知识。即使最穷的学生也学了政治经济学,而生活经济学,即哲学的同义语,甚至没有在我们的学院中认真地教授过。结果是,儿子在研究亚当·斯密、李嘉图和萨伊,父亲却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债务中。
正如我们的学院,拥有一百种“现代化的进步设施”;人很容易对这产生幻想,却并非总能产生积极的进步。魔鬼早就投了资,后来又不断地增加股份,自始至终都在索取利润。我们的发明通常是些漂亮的玩具,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远离严肃的事物。它们只是对无法改进的目标提供一些改良方法,而这目标其实可以很容易达到,就像直达波士顿或纽约的铁路那样。我们迫不及待地要从缅因州修建一条磁力电报线到得克萨斯州;可是从缅因州到得克萨斯州,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要传输。就像一个人,急切地要和一个著名的耳聋妇人谈谈,他被引见到面前,女式助听器的一端也放在他手中,他却发现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交谈的目的就是尽快说出口,而不是要说得有条理。我们迫切地要在大西洋底下设隧道,使从旧世界到新世界的时间缩短几个星期,可是传入美国人扇风耳内的头条新闻,也许是阿德莱德公主害了百日咳之类的事。毕竟,骑着马,一分钟跑一英里的人决不会带什么重要的消息,他不是福音传教士,他跑来跑去也不是为了吃蝗虫和野蜂蜜。我怀疑飞人恰尔德斯到底有没有载过一粒谷子到磨坊去。
有人对我说:“你怎么不积几个钱,你喜欢旅行,你应该坐上车,今天就上菲茨堡去,见见世面嘛。”可是我比那要聪明多了。我早就明白徒步旅行的人身手才最敏捷。我对朋友说,让我们比试一下,看谁先到那里。距离是30英里,路费是90美分。这差不多是一天的工资,我还记得,在这条路上做工的人一天只拿60美分。好了,我现在就徒步出发,天黑之前到达那里;一周来,我都以这样的速度前行。同时,你也正在在挣路费,明天的什么时候你也到了,如果你很幸运地找到了工作,或许今晚就能到达。但你不能马上去菲茨堡,得先花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这儿工作。由此可见,如果铁路通往世界各地,我想我总还是赶在你的前头;至于你要说见见世面,多点阅历,那我就该和你完全绝交了。
这是普遍规律,没有人可以战胜它;至于那四通八达的铁路,也不例外。要给全人类修一条能够绕地球一圈的铁路,好像是挖平地球的表面一样。人们糊里糊涂地认为,只要他们继续用合股经营的办法,铲子这样子铲下去,火车最后总会到达某个地方的,几乎不要花多少时间,也不要花什么钱;尽管成群的人涌向火车站,收票员喊着“旅客上车”,烟雾渐渐散去,蒸汽也凝成水滴,这时你可以看到只有少数人上了车,其余的都被车轮碾过,这就是所谓的“一个凄惨的事故”。毫无疑问,挣到了路费的人,最后还是能登上车的。就是说,只要他们能活得足够长,可是说不定那时他们早就没了蓬勃的激情和旅行的愿望了。耗尽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去赚钱,竟是为了在最不宝贵的一段时间里享受一点可疑的自由,这让我想起了那个英国人,为了可以回到英国去过一个诗人般的生活,他首先跑到印度去赚钱。
他应该立即住进破旧的阁楼去才对。“什么?”上百万个爱尔兰人从土地上的所有的棚屋里冲我大叫,“我们造的这条铁路难道不好吗?”我说,很好,相当好,就是说,你们本可以搞得更好;可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兄弟,我希望你们能够找到比挖掘土方更好的工作来打发时间。
在我的房屋建成之前,我就想用诚实和愉快的方式来赚它十块十二块的来应付我的额外支出,我在屋边两英亩半的沙地上种了点东西,主要是蚕豆,也种了点土豆、玉米、豌豆和萝卜。这块地总共11英亩,大都长着松树和山核桃树,上一季的租金是8.08美元一英亩。有一个农夫说这地“毫无用处,只好养一些唧唧乱叫的松鼠”。我没有给这片地施肥,我不是它的主人,只是一个合法的使用者而已,我不希望种那么多东西,就没有一下子把全部的地锄完。锄地时,我挖出了许多树根,这就够我烧很长时间的了。我还留下了几小圈未开垦的土地,当蚕豆在夏天里长得异常茂盛的时候是很容易区别它们的。房屋后面那些枯死的卖不掉的树木和湖上漂浮而来的木头把我剩余的燃料问题也给解决了。我不得不花几个钱雇一匹马和一个短工来帮我耕地,但掌犁的还是我自己。我的农场,第一季度在工具、种子和工资等方面的支出总共为14.725美元。玉米种子是人家送的。种子实在不值多少钱,除非你想多种点。我收获蚕豆12蒲式耳,土豆18蒲式耳,此外还有一些豌豆和玉米。黄玉米和萝卜种晚了,没有收成。农场的收入全部是:
总收入………23.44美元
扣除开支………14.725美元
结余………8.715美元
除去消费,手头还剩下一些产品,估计约值4.5美元——我手上的储存已经超出了我没能种植的那点蔬菜的价值。全面考虑,也就是说,考虑到人的灵魂和时间的重要性,我虽然为了这个实验占去了我很短的一段时间,不,一部分也因为它的时间非常短暂,我相信,与康科德任何一个农民相比,我今年的收成都是不错的。
第二年,我干得更好,因为我把需要的全部土地统统都锄了,一共三分之一英亩。从这两年的经验中,我发现了我没有给那些农业巨著吓倒,包括亚瑟·扬的著作在内。我发现一个人若要简单地生活,自给自足,不耕种多余的口粮,也不贪婪地去交换更奢侈、更昂贵的物品,那么只要种几垄地就够了。用铁锹翻地比用牛耕便宜得多;每次更换新地比给旧地不断施肥要划得来,而农场上的必要农活,只要夏天有空的时候稍微干干就够了;这样他就不会像往日那样被一头公牛、一匹马、一头母牛或一头猪所拖累。在这一点上,我想公正地指出,作为一个对现今社会经济措施的成败根本没有兴趣的人,我比康科德的任何一个农民都更具独立性。因为我没有被抛锚固定在某个房屋或农场上,我能随我自己的意向行事——那意向是随时随地变化着的。况且我的光景已经比他们的好很多,如果我的房子被烧毁了,或者庄稼歉收了,我还能跟以前一样过得很好。
我常想,不是人在放牛,简直是牛在放人,而人放牛本应是更自由的。人与牛却交换了位置,如果我们考虑的只是必须劳动的话,那么看来牛要更具优势,它们的农场也大得多。人担任的一部分交换劳动便是割上六个星期的草,这可不是儿戏。自然没有一个在各方面的生活都很简朴的国家,就是说,没有一个哲学的国家,是愿意犯这种重大错误来叫畜生劳动的。确实世上从未有过,短期看来也很少有出现的可能,就算是有,我也不敢保证一定是完美的。然而我绝对不愿意去驯一匹马或一头牛,强迫它替我做尽可能多的事情,我也怕自己变成了马夫或牛倌;如果这样做能让社会得益,那一个人得到的就不是另一个人的损失吗?马夫牛倌怎么会和他的主人一样满足呢?就算有些公共的工作没有牛马的帮助是建立不起来的,那就让人类来和牛马一起分享这种荣耀吧。以此类推,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不能完成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工作吗?当人们在牛马的帮助下,完成了许多不仅是没有必要的和附庸风雅的,而且还是奢侈的和无用的工作,这就不可避免地要有少数人得和牛马交换工作,换句话说,这些人便成了强者的奴隶。所以,人类不仅要为自己内在的牲畜而工作,而且,这像是一个象征,他还为他身外的牲畜劳动。尽管我们有许多坚固的砖瓦或石头修筑的房屋,一个农夫的殷实与否,取决于马厩在多大程度上超过了他的房子。据说镇上有最大的房屋,供这儿的耕牛、奶牛和马匹住;市政大厦这一方面毫不落后;可是在这个市里,可供言论自由与信仰自由用的大厅能有多少呢?一个国家不应该用高楼大厦来给自己树立丰碑,为什么不用抽象思维来纪念呢?东方的全部废墟,也决不比一卷《对话录》更令人钦佩!高塔与寺院是帝王的奢侈品。一个单纯而独立的思想是决不会听从于帝王的驱使的。天才决不是任何帝王的臣民,金子银子和大理石也无法让他们成为奴隶,即便是,也是微不足道的。请告诉我,捶打这么多石头,最终目的何在?我在阿卡狄亚时,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捶打大理石。许多国家沉醉于疯狂的野心中,想靠留下的那堆雕琢过的石头使自己流芳百世。如果他们用同样的辛苦来雕琢自己的风度,那会怎么样呢?一个好的感知要比一个高耸入云的纪念碑还更加值得纪念。我更喜欢把石头留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底比斯的宏伟是一种粗俗的宏伟。一座有一百个城门的底比斯城早就远离了人生的真谛,倒不如围绕着诚实家人的田园的一堵石墙更合乎情理。野蛮的、异教徒的宗教和文明建造了华丽的寺院,而可以称之为基督教的,就没有这样张扬。一个国家锤击下来的石头大都用在为自己建造的坟墓上,它活活埋葬了自己。至于金字塔,本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令人惊叹的是有那么多人,竟能屈辱到如此地步,耗尽自己毕生的心血,为一个愚蠢的野心家建造坟墓,其实这家伙要是跳进尼罗河淹死,把自己喂狗倒还更明智、更光彩些。我何尝不想给他或他们编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我根本没有时间。至于那些建筑家的宗教和他们对于艺术的偏爱,倒是全世界都差不多,不管他们造的是埃及的神庙还是美国的银行,终归是代价大于实际价值。虚荣是动机,对大蒜、面包和牛油的嗜好在一旁跟着起哄。一个年轻的有希望的建筑师叫巴尔康先生,他仿照自己偶像维特罗微乌斯的手法用硬铅笔和直尺设计了一个图样,然后交到道勃逊父子的采石公司。被鄙视了三千年的东西,现在开始接受人们的景仰。至于那些高塔和纪念碑,城里曾有一个疯子要挖一条通往中国去的隧道,掘得很远,据说他听到中国茶壶和烧开水的响声了;但是,我决不会偏离常规去赞美他的那个窟窿的。许多人关注着东西方的那些纪念碑——要知道建造者是谁。而我想了解的是,当时有谁不去建造这些东西——是谁超越了如此多的琐碎之物。还是让我继续统计下去吧。
我当时在村里兼做测量、木工和各种杂工,我会的手艺和手指一样多,我一共挣了13.34美元。8个月的伙食费——也就是从7月4日到次年的3月1日这段日子,尽管在那里我一共待了两年多——包括我自己种的土豆、一点儿玉米和一些豌豆,也包括结账时留在手上的存货市价,明细账如下:
米……1.735(美元)
糖浆……1.73(最便宜的一种糖)
黑麦……1.045
印第安玉米粉……0.9975(较黑麦便宜)
猪肉……0.22
百粉……0.88(价钱比印第安玉米粉贵,而且麻烦)
从此往下都是失败的实验品了
糖……0.80
猪油……0.65
苹果……0.25
苹果干……0.22
甘薯……0.10
南瓜一只……0.06
西瓜一只……0.02
是的,我确实吃掉了8.74美元;可是,如果我不知道我的读者之中,大多数人是跟我有同样罪过的——他们的清单公开出来,恐怕还不如我的好呢,那我是不会这样不害臊地把我的罪恶公布于众的。第二年,有时我会抓几条鱼吃,有一次我还杀了一只蹂躏我的蚕豆田的土拨鼠——像鞑靼人说的那样,让它灵魂转世吧——我吃了它,一半也是为了实验;虽然有股麝香味,它还是让我暂时享受了一番,不过我知道,长期享用这种美味佳肴是没有好处的,即使你把村里的名厨叫来给你烹制也不行。
这段时间,衣服和其零用开支,项目虽然不多,却也有:
衣物及零用开支………8.4075美元
油及其他家用物品……2.00美元
除了洗衣补衣,这些多半是拿到外面去的,但账单还没有开来——这地方的必要花费就是这么多了,或者还有一些是不必要的,这些是:
房子……28.125(美元)
农场的一年开支……14.72
8个月的食物……8.74
8个月的衣服等……8.4075
8个月的油等……2.00
共计……61.9975美元
现在我要向那些正在谋生的读者们说话。为了支付这一笔开销,我卖掉了农场的产品:
卖掉的农产品……23.44美元
散工挣得的钱……13.34美元
共计……26.78美元
从总开支中扣除这个数字,还差25.2175美元——恰恰是我开始时所有的资金,原先就预备负担支出的,这是一方面——此外,我得到了闲暇、独立和健康,还有一座舒适的房屋,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些统计数据,虽然很琐碎,似乎没什么用处,但因其比较详细,也就有了某种价值。我所有的花费都一项不漏地入账了。从上面列的表看来,仅仅食物一项,每星期要花掉我27美分。在此后近两年内,我总吃些黑麦和没发酵的玉米粉、土豆、大米、少量的腌肉、糖浆和盐;我的饮料就是水。像我这样爱好印度哲学的人,以大米作为主食是合适的。为了应对那些吹毛求疵的人的异议,或许我该向大家声明一下,如果我有时跑到外面去吃饭,我以前是这样做的,相信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到外面去,那我这样做是会损害我家里的经济安排的。但我曾说过,到外面吃饭是经常的事,但这对我的数据统计没有任何影响。
从这两年的经验中我了解到,即使在这个纬度上,一个人要想得到必需的食物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人可以像动物一样吃简单的食物,却仍然保持健康和体力。我曾经从玉米田里采了一些马齿苋(拉丁学名Portulaca oleracea)煮熟加盐,吃了一顿,这顿饭吃得我心满意足。我把它的拉丁文的学名写下是因为它的俗名极为难听。试问在和平年月,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午,除了吃一些甜的嫩玉米,加上盐煮,一个明事理的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要求吗?即使我稍稍变换花样,也只是为了换换口味,并不是为了健康考虑的缘故。然而人们常常挨饿,不是因为缺少必需品,而是因为缺少了奢侈品;我还认识一个善良的女人,她以为儿子送了命是因为只喝清水的缘故。
读者当然明白,我是从经济学的观点而不是从美食的观点来处理这一问题的,除非一个人脂肪太多,不然他是不会冒这个险,像我一样去做节食实验的。
开始我用纯的印第安玉米粉和盐来烘烤面包,这是纯粹的松糕,我把它们放在薄木片上,或者放在建筑房屋时从木料上锯下来的木头上,在户外用火烘烤。但经常烤糊,熏得有松树味儿。我也试过面粉;最后发现黑麦拌印第安玉米粉最方便,最可口。在冷天,一连烤上几块这样的小面包是很有趣的事,不停地翻动,像埃及人照看孵小鸡一样。我烤熟的面包,可是真正的谷物果实,在我的嗅觉中,它们和其他高贵的果实一样,有一种芳香,我用布把它们包起,尽量要保持这种芳香,越长久越好。我研读了古人必备的面包制作工艺,向那些权威人士请教,一直追溯到原始时代。人类首次发明不发酵的面包,那是从吃野果子、吃生肉的野蛮阶段,人类第一次尝到了热腾腾的精致食品,我慢慢地又在我的读物中,探索到面团偶然的发酸,人们应该是因此学会了发酵技术,后来又经过了各种发酵的尝试,才制成了“良好的、甘美的、有益健康的面包”,日常生活的主食。
每一个新英格兰人都可以很容易地在这块适宜种黑麦和印第安玉米的土地上,培育出他自己所需要的面包原料,不必依赖远方价格波动的市场。然而我们过得既不朴素,又没有独立性。在康科德,店里已经很难买到新鲜甜美的玉米粉了,碎玉米和更粗糙的玉米简直已没有人吃。农民把自己生产的大部分谷物喂了牛和猪,另外花了更大的代价到铺子里去买了未必更有益于健康的面粉回来。我觉得自己可以很容易地生产一蒲式耳的黑麦和印第安玉米粉,因为前者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长,后者也无须最好的土地,就可以用手把它们磨碎,没有大米没有猪肉也能过日子。如果我一定要有一些糖,我发现从南瓜或甜菜根里还可以提炼出一种很好的糖蜜来,只要我加上枫树汁就可以更容易地做出糖来;假如当时这些东西还没长熟,我也可以用许多替代品,像我们的祖先歌唱的那样——
南瓜、胡桃叶和防风
我们用它们来酿造美酒,让我们的嘴唇变得甘甜。
最后,说到盐,杂货店里最杂的东西。获取食盐也许是到海边转一转的好机会呢。或者,如果根本不吃盐,那倒可以少喝一点水。我不知道印第安人有没有为了得到食盐,而劳神费力。
这样,我避免了所有的经营与物物交换,至少在食物这一点上是如此,而且房子已经有了,剩下来只是衣服和燃料的问题。我现在所穿的一条裤子是在一个农民的家里缝制的——谢天谢地,人类还有这么多美德;因此我认为,一个农民降为技工,就像人类降为农民一样;同样伟大,同样值得纪念。——而新到一个乡村去,燃料可是一个大累赘。至于栖息地,如果政府不让我住在这里,我仍可按我当年租下这块地的价格——8.08美元,再买下一英亩地。可是,我认为我在这里居住已经使地价大大增加了。
有些不愿轻易相信的人偶尔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是否认为只吃蔬菜就可以生活;为了立即触及事物的本质——因为本质就是信念——我往往这样回答,就算吃木板上的钉子,我也能生存下去。如果他们连这些也不能理解,那么我再多说也无济于事。对我而言,我很高兴听说有人在做这样的实验:好像有一个青年曾尝试过半个月,只靠坚硬的连皮带壳的玉米来生活,简直是用牙齿来做石臼了。
我的家具,一部分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花销也不大,但我没有记账——它们是一张床,一只桌子,三只凳子,一面直径三英寸的镜子,一把火钳和柴架,一只壶,一只长柄平底锅,一个煎锅,一只勺子,一只洗脸盆,两副刀叉,三只盘,一只杯子,一把调羹,一只油罐和一只糖浆缸,还有一只上了日本油漆的灯。没有人会穷到需要坐在南瓜的份儿上。那是偷懒的办法。村里的阁搂上,有好多椅子我都非常喜欢;只要去拿,就属于你了。家具!谢谢老天。我可以坐,我可以站,用不到家具公司来帮忙。如果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家具装在车上,毫无遮拦地在光天化日、睽睽众目之下,而且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空箱子,除了哲学家,谁能不感到害羞呢?这是斯波尔亭的家具。从这些家具中,我无法判断它们的主人是富有还是贫困。家具的主人似乎总是那么穷困潦倒。真的,这东西越多,你越穷。每一车,都好像是十几座棚屋里的东西;如果每个棚子都很穷困,那这就是十几倍的穷困。请问,为什么我们经常搬家,而舍不得丢掉家具,丢掉我们的一层皮;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个装饰一新的世界去,把老家具烧掉呢?这正如一个人把所有陷阱的机关都缚在他的皮带上,他搬家经过我们放着绳子的村庄时,不能不拖动那些绳子——拖到他自己的陷阱里去了。把尾巴断在陷阱中的狐狸是十分幸运的。麝鼠为了逃命,不惜咬断自己的“第三条腿”。难怪人已失去了灵活性。他曾多次走上绝路!“先生,恕我冒昧,你所谓的绝路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是一位先知,无论何时你遇见一个人,你都能知道他拥有的一切,哎,还有好些他装作不曾拥有的东西,你甚至能知道他厨房中的家具以及一切徒有其表的东西,这些东西他却都要留着,不愿意烧掉,他好像被拴在上面,拖着它们往前走。一个人钻过了一个绳结的口,或过了一道门,而他身后的一车家具却过不去,我认为此刻他便走上了绝路。一个衣冠楚楚、看似健壮结实,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的人,当我说到他的“家具”时,不管是否有人为他承担风险,我都不由自主地怜悯他。“我的家具怎么办呢?”我的欢乐的蝴蝶,就这样陷进一张蜘蛛网里了。甚至有这样的人,多年来好像并没有家具牵累他似的,但是,如果你仔细盘问他一下,他在某人的库房里还存放着几件呢。我看今天的英格兰,就好像一个老绅士,托着一大堆行李在旅行,全是多年居家积攒起来的零零碎碎,没有任何价值,而他又没有勇气把它们烧掉:大箱子、小箱子、手提箱,还有包裹。至少把前面的三种丢掉吧。现在,就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也不会背着他的铺盖上路的。我要劝告一些害病的人,丢掉铺盖,奔跑奔跑。我曾碰到一个移民,带着他装着全部家当的大包裹,蹒跚前行——好像他脖子后头长出来的一个巨瘤——我真可怜他,并不是因为他所有的家当就这么些,而是因为他得背这么多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我拖上陷阱,我也要好好找一个轻便点的。最明智的办法还是不要把自己的爪子往陷阱里伸。
顺便说一下,我根本不用花钱去买窗帘,因为根本没有偷窥的人需要被我关在门外,除了太阳月亮,但我也愿意它们来看看我。月亮不会使我的牛奶发酸,或使我的肉发臭,太阳也不会损害我的家具,或使我的地毡褪色;如果我发现这位朋友有时太热情了,我就退避到那些大自然所提供的窗帘后面去,在经济上更加划得来,何必在我的家庭开支中再添上窗帘一项呢。曾有一位女士想送我一个垫子,可是屋内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摆放它,再说也没有时间里里外外去打扫它,我没有接受,我宁可在我门前的草地上蹭蹭鞋底。最好在邪恶开始时就消灭掉它。
此后不久,我参观了一个教会执事的财产拍卖会,他的一生并不算没有成绩,然而——
“人的罪恶总会遗臭万年。”
通常,他的大部分东西是华而不实的,而且,这些东西从他父亲那个年代就开始积攒了。其中,还有着一条干绦虫。现在,这些东西,躺在他的阁楼中或其他满是灰尘的窟窿里已经半个世纪之久,还没有被烧掉呢;人们非但没有一把火烧了它们或火化消毒,反而拍卖了,要它们继续膨胀。邻居们赶紧涌进来,热心观摩,全部买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搬进他们的阁楼或别的满是灰尘的窟窿里,让它们静卧在那里,直到这份财产再次被清理,到那时新一轮过场又将开始。人一死,一脚踢飞灰尘。
也许有些野蛮民族的风俗,值得我们学一学,大有益处,他们起码每年要进行一次蜕皮表演;不管事实上能否做到,他们却有意象征性地做一做。像巴特拉姆描写摩克拉斯族印第安人的风俗,我们要是也这样举行庆祝,也举行收获第一批果实的盛典,不是很好吗?“当一个镇子举行节日庆典时,”他说,“他们先给自己预备了新衣服、新坛新罐、新盘子、新器具和新家具,然后把所有的穿破了的衣服和别的乱七八糟的脏东西都堆在一起,打扫他们的房子、广场和整个镇子,把垃圾连带存下来的坏谷物和别的陈旧粮食,一齐倒在公共火堆上烧掉。吃完药,绝食三天,整个部落都熄了火。禁食期间,他们禁绝了食欲和其他欲望的满足。然后颁布大赦令,一切罪犯都可以重返家园。”
“第四天清晨,大祭司就擦拭干燥的木头,在广场上生起新火。每一户居民都从这里得到了纯洁的新火。”
然后,他们吃新的谷物和水果,唱歌跳舞三天。“在接下来的四天里,他们接受邻近镇上的友人们的拜访和祝福,这些朋友也用同样的方式净化了,一切准备就绪了。”
墨西哥人每过52年也要举行一次净化典礼,他们相信世界每52年轮回一次。
我没有听到过比这个更虔诚的圣礼了,字典上所说的圣礼,是“内心优雅灵魂的外在符号”,我深信,他们的风俗是源于神的启示,虽然他们并没有一部《圣经》记录那一次的启示。
五年来,我依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养活我自己,我发现,一年中我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我一切生活的开销了。整个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沉静地读点儿书。我曾经认真地办过学校,结果顶多不赔不赚,甚至还入不敷出。因为我必须穿衣,坐车,更不用说还要去相应地思考和信仰,在这件事上,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教书的目的不是为了同胞,而只是为了谋生,所以失败了。我也尝试过做生意,可是我发现要善于经商,得花上十年工夫,说不定那时我已经踏上地狱之路了。我真正担心的是,我的生意到那时已很兴隆。以前,我四处谋生的时候,为了迎合朋友们的意愿,而有过一些惨痛的教训,我常常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想到还不如去捡点浆果;这我自然能做到,那蝇头微利对我也够了——因为我的最大本领是需要极少——我这样愚蠢地想着,这只要很少的本钱,和我一贯的情绪又极少抵触。当我认识的那些人毫不犹豫地做生意,或就业了,我认为这个职业倒是很适合他们;整个夏天,我在漫山遍野中奔波,一路上捡起面前的浆果来,过后随意处置了它们;好像是在放牧阿德默特斯的羊群。我也梦想过,可以采集些鲜花野草,用运干草的车辆给一些爱好花草树木的村民们送去,甚至还可以运到城里。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商业诅咒它经营的一切事物;即使你经营上帝的福音,也无法摆脱商业在生意场上的灾难。
因为我对某些事物有所偏爱,又特别珍视自由,因为我能吃苦,又能获得些成功,我并不希望花掉我的时间来购买富丽的地毡,讲究的家具,美味的食物,或希腊式、或哥特式的建筑。如果有人能毫不费力地得到这一切,得到之后,更懂得如何利用它们,我还是让他们去追求。有些人的“勤恳”,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劳动,或者因为劳动可以使他们免于陷入更糟的处境;对此,我没有什么话说。还有些人,空闲时间很多,而不知如何打发,那我要劝他们加倍勤恳地劳动——劳动到他们能养活自己,得到一纸自由。我自己觉得,所有职业中,打短工最自由,何况一年之内只要工作三四十天就可以养活自己。短工的一天结束于太阳落山之时,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支配自己的时间;而你的雇主,要费尽心思劳作,从这个月到下个月,一年到头得不到休息。
简单一句活,我已经确信,根据信仰和经验,一个人要在世间谋生,如果生活得简朴而明智,那并不是件苦差事,而且还是一种消遣;那些比较原始的民族,人们从事的工作不过是一些更加人工化的消遣。靠流汗劳动来养活自己,并不是必要的,除非他比我还要容易流汗。
我认识一个继承了几英亩地的年轻人,他告诉我他愿意像我一样生活,如果他有办法的话。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不希望人像我这样生活;因为,也许他还没有学会我的这一套方法,说不定我已经找到了另一种方式,我希望世界上的人们差异越大越好;但是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谨慎地找到并追求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要采用他父亲的、母亲的或邻居的方式。年轻人可以搞建筑,也可以耕种,也可以航海,只要不阻挠他说出自己想做的事。从数学的角度看,人是聪明的,因为他能计算;水手和逃跑的奴隶只盯住北极星,这个向导足以引导我们的人生了。也许我们不能在预定日期内到达目的港,但我们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偏离航线。
无疑,在这种情况下,适合于一个人的应该更适合于一千个人。正如一幢大房子,按比例来说,并不比小房子贵;一个屋顶可以盖几个房间,一个地窖可以位于几个房间的下面,一堵墙也可以隔出许多房间来。我自己是喜欢独居的。而且说服别人与你共用一道墙,还不如自己动手建房,这样花费更少;要是与人共用一堵墙,虽然价钱便宜,但这堵墙一定会很薄,要是再碰上一个不友善的邻居,那边的墙就得不到维护了。通常情况下,那仅有的、可付诸实践的合作是很局限很肤浅的。而真心的合作,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那种和谐是不言而喻的。如果一个人是有信念的,他可以到处以同样的信念与人合作;如果他没有信念,他会像世界上其余的人一样,继续过他自己的生活,不管他跟谁合作。合作的最高意义与最低意义,就是让我们一起生活。最近我听说有两个年轻人想结伴环球旅行,一个是没有钱的,一路上要在桅前犁后,挣钱维持生活;另一个口袋带着旅行支票。很显然,他们不可能长久地做伴或合作,因为这一合作中有一人根本不用劳动。旅行中发生第一次利益危机时,他们就要分道扬镳。最主要的是,我前面已经提过,一个单独旅行的人当天就能出发;而结伴旅行要等到同伴准备好才行,出发前可能会浪费很长时间。
但这一切很自私啊,我听到一些镇上的人这样说。我承认,直到现在,我很少从事慈善事业。我有一种责任感,使我牺牲了很多东西,其中,包括参与慈善事业的快乐。有人竭力穷智,要劝导我去援助镇上的一些穷苦人家:如果我无事可做——而魔鬼是专找无事可做的人——也许我会做一些这样的事来打发时间。然而,每当我想在这方面试一下,维持一些穷人的生活,让他们各方面都能像我一样舒服,把让他们过天堂的生活作为我的一个义务,甚至我已经提出了帮助,可是这些穷人却都毫不犹豫地一致表示,他们愿意继续贫穷下去。镇上的一些男女,正在想方设法,为他们的同胞谋福利,我相信这至少可以让人不去做别的没有人道的事。但慈善像其他的任何事业一样,必须要有天赋才能做好。“行善”已是一个人满为患的行业了。况且,我也尝试过。奇怪得很,这不合我的胃口,对此我感到很高兴。也许我不该有意放弃社会要求我的这种使宇宙不至于毁灭的“行善”的特殊职责,我相信,在某个地方,确有着一种类似慈善事业,且更加坚定的力量,维系着这个世界。可是我不会去阻止一个人去发挥他的才能的;对于这种工作,我自己是不做的,而对于做着的人,他既然全心全意全力去做,我想对他们说,即使全世界都称这是“作恶”,你们还是要坚持下去。
我绝不是说自己的情况与众不同,无疑,读者之中,许多人会这样为自己辩护。在做任何事时——我并不能保证邻居们会说它是好事——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可是一个很出色的雇工;可事实究竟如何,要由雇主来进行评判。我所做的善事,通常意义上的善事,一定不在我的正轨上,而且大都是我无心去做的。人们很现实地说,从你目前的位置开始,就照原来的样子,不要指望成为更有价值的人,而要怀着一颗仁慈之心去做好事情。要是我也用这种腔调说话,我就干脆这样说:去吧,去做好事去吧。仿佛太阳用它的光和热照耀了月亮或一颗六等星之后,停止运动,然后跑来跑去像小精灵似的,在每个农舍的窗前偷窥,叫人发疯,使肉变质,让黑暗清晰可见,而不是逐渐增强他柔和的热量和恩惠,直到瞬间变得光辉灿烂,让普通人无法看清他的脸庞。而同时,他绕着世界,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做好事,或者说,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所发现的那样,世界绕着他运转,获取他的恩惠。当太阳神之子法厄希望用善行证明他的出身是神,恩惠世人,驾着太阳战车,只走了一天,就冲出轨道,他在天堂下面的街上烧掉了几排房子,还把地球表面烧焦了,让所有的泉水枯竭了,而且创造了一个撒哈拉大沙漠,最后众神之父朱庇特一个霹雳将他击落于地。因为他的死,太阳神悲伤地一年没有发光。
行善一旦变质,气味便臭不可闻。这像人的腐尸或神的腐尸一样令人作呕。如果我确定有人要到我家里来,存心要给我做好事,我就要逃命了,好像我要躲避非洲沙漠中所谓的西蒙风,这种风干燥而炽热,它的沙粒塞满了你的嘴巴、耳朵、鼻子和眼睛,直到把你闷死为止,我怕他做好事做到我的头上时——他的毒素混入我的血液中。不行——要是如此,我倒宁可忍受人家在我身上干的坏事,那倒来得自然些。如果我饥饿,而他喂饱了我;如果我寒冷,他带给我温暖;如果我掉在沟中,他把我拉起来,此举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好人。我可以找一条纽芬兰狗给你看,这些它都做得到。慈善并不是广义上的那种对同胞的爱。从霍华德本人的立场看,他无疑是一位非常仁慈而卓越的人,且已善有善报了;但是,相对而言,如果霍华德们的慈善事业落不到我们这急需帮助的人身上,一百个霍华德对于我们又有什么用处?我从没有听到过有哪个慈善大会曾真心实意地提议要向我,或像我这样的一些人,来给予资助。
你一定要给予穷人他们最需要的帮助,尽管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让你更有标杆模范的成就感。如果你施舍了钱给他们,你应该自己陪同他们花掉这笔钱,不要扔给他们就算了。我们有时候会犯很奇怪的错误。往往是那个穷人,邋遢、褴褛又粗野,却并不一定那么饥寒交迫,你要是给了他钱,他也许就去买更多破烂的衣服。我常常怜悯那些穷相十足的爱尔兰工人,在湖上挖冰,穿得这样褴褛,这样贫贱,而我穿的是干净的、似乎是比较时髦的衣服,却还冷得发抖呢。直到一个大冷天,一个掉进了冰里的人来到我的屋中取暖,我看他脱下了三条裤子和两双袜子才露出他的皮肤,虽然裤子袜子破烂,这是真的,可是他拒绝了我要给他的另外的衣服,因为他有许多这样的衣服。活该他落水了。于是我开始可怜自己,要是给我一件法兰绒衬衫,那就比给他一座旧衣铺子慈善得多。一千人在砍着罪恶的树枝,只有一个人砍伐了罪恶的根,说不定那个把时间和金钱在穷人身上花得最多的人,正是在用他那种生活方式引起最多的贫困与不幸,现在他却在徒然努力于挽救之道。正是道貌岸然的蓄奴主,拿出奴隶生产的利息的十分之一来,给其余的奴隶星期日的自由。有人为表示对穷人赐恩而叫他到厨房去工作。为什么他们自己不下厨房工作,这不是更慈悲了吗?你吹牛说,你的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给慈善事业了,也许你应该捐出十分之九,就此结束。那么,社会收回的只是十分之一的财富。这是由于占有者的慷慨呢,还是由于正义者的粗心呢?
慈善几乎可以说是人类能够赞许的唯一美德。不,它是被捧上了天的;是因为我们自私,所以把它捧上了天的。一个精力充沛的穷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康科德,对我赞扬一个市民,因为,他说,那人对待像他这样的穷人很仁慈。人类中善良的叔叔、婶婶,反而比真正的精神上的父母更受颂扬。我曾听过一个牧师对英格兰发表的演讲,他是一个有学问有才智的人,他列举了英国的科学家、文艺家和政治家,莎士比亚、培根、克伦威尔、弥尔顿、牛顿和其他人,跟着就说起英格兰的基督教英雄来了,好像这些是他的职业要求一样,他把这些英雄置于他人之上,尊称为伟人中的伟人。他们便是潘恩、霍华德、福莱夫人。人人都晓得他是在胡说八道。那三人并不是英国最优秀的人物,也许他们只能算作英国最好的慈善家。
我无意减损对慈善的赞美之词,我只要求公平,对一切有利于人类的生命与工作一视同仁。我不以为一个人的正直和慈善是主要的价值,它们不过是他的枝枝叶叶。那种枝叶,褪去了叶绿素,做成了药茶给病人喝,功效却微不足道,大多为庸医所用。我要的是一个人的花朵和果实;让他的芬芳传送给我,那成熟的香韵在我们之间交融。他的善良不能是局部的、短暂的行为,而是一种源源不断的充盈,他的施予于他无损,于他自己,也无所知。这是一种将万恶隐藏起来的慈善。慈善家经常营造一种被人抛弃的凄惨氛围来感动人类,美其名曰“同情”。我们应该传播给人类的是我们的勇气而不是我们的失望,是我们的健康与安适,而不是我们的病容,可得小心别传染了疾病。从南方的哪个平原传来这痛苦的哀号声?在什么纬度上,住着需要我们去播散光明的异教徒?谁又是那些要我们去拯救的野蛮放纵之人?如果有人病了,以致不能履行职责,如果他肠胃绞痛——这很值得同情——慈善家就要致力于改善这个世界了。作为大千世界里的一个缩影,他发现,这是一个真实的而且是他发现的——世界正在啃噬青苹果。在他的眼中,地球本身便是一只庞大的青苹果,想起来这很可怕。人类的孩子如果在苹果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去吞食它,那是很危险的;可是他那积极的慈善事业使他径直去找了因纽特人、巴塔哥尼亚人,还拥抱了人口众多的印度和中国的村落;就这样经过几年的慈善活动,有权有势者还利用这一手段达到他们的目的,无疑他治好了自己的消化不良症,地球的一边或两边的脸颊上也染上了红晕,好像它开始成熟起来了,而生命也失去了它的生涩,重新变得新鲜而健康,更值得生活了。我从没有梦到过比我自己所犯的更大的罪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将来也不会见到一个比我自己更加罪孽深重的人。
我觉得,让一个改革家这么悲伤的,倒不是他对苦难同胞的同情,而是,作为上帝的最神圣的儿子,他却心有内疚。只有让所有的一切恢复正常,让春天向他走来,让黎明从他的床上升起,他就会一句抱歉话不说,远离他那些慷慨的同伴了。我不反对抽烟的原因是我自己从来不抽烟;抽烟的人自己会品尝自己酿造的苦果的;虽然我自己也品尝过其他的东西,我也可以反对它们。如果你曾经上当受骗做过慈善家,别让你的左手知道你的右手做了什么事,因为它不值得知道。把溺水者救起,系上你的鞋带。你还是去舒舒服服地从事一些自由自在的事吧。
我们的风度,因为和圣者交游,所以被败坏了。我们的赞美诗中响起了诅咒上帝的旋律,永远是在忍受他。可以说,即便是先知和救主,也只能安慰人的恐惧而不能肯定人的希望。哪儿也没有对人生表示单纯而热烈的满意的记载,哪儿也找不到任何赞美上帝的使人难忘的记载。一切健康、成就,使我高兴,尽管它遥不可及;一切疾病、失败使我悲伤,引起恶果,不管我得到了或付出了多少同情和慰藉。那么,如果我们要真的用印第安式的、植物的、磁力的或自然的方式来恢复人类,首先让我们简单而安宁,如同大自然一样,逐去我们眉头上垂挂的乌云,在我们的精髓中注入一线生机。不做穷苦人的先知,努力做值得生活在世界上的一个人。
我在设拉子的酋长——诗人希克·萨迪的《花园》中,读过这么一段话:他们询问一个智者:“至高无上的主种植了众多高大浓密的名树,没有一棵被称为Azad或自由的树,除了柏树,柏树却不结果,这里面有什么神秘?”智者回答:“每棵树都有它相应的果实和季节。合乎季节则茂郁而开花,不合时宜则枯萎凋谢;柏树却与众不同,它永远苍翠,具有这种本性的可称为Azad,宗教的独立者。——你的心不要固定在变幻不定的事物上面,因为底亚拉河,或叫底格利斯河,在哈里发部落绝种以后,仍然经过巴格达奔流而去;如果你手头上很宽裕,要像枣树一样慷慨自由;可是,如果你没有可给予的呢,那就像柏树一样,做一个Azad自由之人吧。”
补充诗篇
贫穷的借口
T.卡仑
——卡鲁
你这个穷困潦倒的家伙,你太自以为是,
竟然在天底下找寻自己的位置,
你的破毛草棚——还不如说是你的木桶,
养成了懒惰或迂腐的德性,
廉价的阳光,阴凉的泉水,
嚼着树根和菜根;
你的右手把心灵的高贵激情毁灭,
美好的品德都是从这些热情形成的。
你亵渎了大自然,让自己的感官麻木,
像蛇发的女妖,变活人为岩石。
我们并不需要这个阴暗的社会,
这种属于你的必须节制的社会,
不需要这种违背自然的愚蠢。
不懂得欢乐与悲伤;
也不懂得被迫的装腔作势的被动的超乎积极之上的勇敢。
这卑微的家伙,
在平庸的生活中,固定自己的位置,
成了你的奴性的心灵;
但是我,
只推崇这样的美德,容许狂妄,
勇武和大度的行为,帝王般的华贵,
洞悉一切的谨慎,博大宽宏的气度,
还有那种英雄的美德,
愿时间把这美德留下的名字冲逝,
只留些典范,像赫拉克勒斯,阿基里斯,齐修斯。
缩回你肮脏你的窝吧!
等你看到了新的闪亮的文明之星时,
你应该努力懂得那些价值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