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利·普吕多姆
（1839～1907）
法国诗人，190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世界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获奖理由：“高尚的理想、完美的艺术和罕有的心灵与智慧的实证。”
翅膀
那时我还小，上天可以作证
居于低矮之地，渴望广袤天穹
我向上天祈祷，赐予我一双翅膀
希望这鲁莽的愿望没有打扰他的宁静
空气令人窒息，仿佛死神来到
澄净的天！我多么渴望一个新的季节
这也是你的错，因为你一直召唤我
用你壮美的蓝天，飞翔的小鸟
我是战败的归者，我已精疲力竭
这世界太大，却无法容纳我的灵魂
为什么，你要报复一场无力的爱情
一个邪恶的天使，带着忌妒的恶意
在我的后背插上他那双巨大的翅膀
那翅膀扑闪着，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灵感
一只色彩奇异的孤独的鸟
落在一个女孩的肩头。可是
她拔去了它绚丽的羽毛
制造了痛苦，用它的一袭彩衣
柔软的羽毛，还带着身体的温热
冷酷的嘴吐出热气，把它吹散
这只鸟，就是我的心；那女孩，是个罪人
是让我一提起来就忍不住伤心流泪的伙伴
女孩快活无比，我却哀伤不已
我痛苦地凝视心中的美
被她取笑，吹上渺茫的远空
她喜欢仰着头，用轻飘的气息
摇动我的梦，我就是所谓的诗人
愿她吹不散我的梦，我宁愿不再是诗人
最后的假期
幸福！一个孩子七岁就离开了人世
还没到心为享乐而滴血的年龄
他死于羸弱，双眼圆睁
望着金橙树下泛着蓝光的地中海
曾被拴在课堂上的小小灵魂，再也无法被摆布
能够自由地消失，他分外高兴
再也没有老师了！现在是他让别人服从
母亲好像成了姐姐，为他服务
他击败了强大的人，用他的羸弱
他得到了梦想的东西，在人们给予之前
他的苍白宽恕了他，在大家宽恕他之前
心无内疚，招人喜爱，调皮，懒惰
他是用目光跟随着远去的船
在一个夜里，在旅行的梦中停止的气息
梦的真相
梦，睡袋中生出的一条阴险的蛇
在我的双臂上讨好似的缠绕
吐着信子把媚惑之药涂上我的嘴唇
还变幻着颜色，哄我高兴
蛇从枕下爬出，从那一刻起
我流动的血液犹如灼热的岩浆刹那冷凝
我在它的盘结下沦为俘虏，在它的目光下沦为奴隶
我好像看到别人借用了我的身体
但不久我就觉察到了它温柔的恶意
我在它的重压下白白地蜷起身体
却重新跌倒，无法将它摆脱
蛇的牙寻找我的心，翻翻咬咬
我死了，彻底被困于残缺的梦
“无法摆脱的怪物啊，你究竟是谁？”
——“烦恼。”
银河
某夜，我对星星们说
看样子你们并不幸福
你们在无尽的黑暗中闪烁
脉脉柔情里含着痛楚
仰望夜空，我仿佛看到
一支穿着白衣的哀悼队伍
圣女们举着数不尽的蜡烛
忧伤地绵延而行
难道你们一定要不停地祷告
难道你们是受伤的星星
你们洒下天穹的不是星光
一滴一滴，是光的泪珠
星星们，你们是人类的先祖
你们是众神的先祖
为什么你们还要流泪呢
星星们回答：我们孤独
每一颗星都彼此远隔
人类却以为星星们离得很近
星星的光何其温柔灵动
在星星的国度却没有证人烈焰释放出的满腔热情
黯然消失于冷漠的太空
于是我说，我懂得你们
你们就像人的心灵
每颗心都在发光，都很远离
虽然看起来近在咫尺
而她，孤独永恒的她
在夜的寂静中无声燃烧
天鹅
深邃宁静的碧湖明亮如镜
天鹅双蹼划浪，无声滑行
两肋的羽绒，像四月的春光下
欲融未融的白雪
巨大的乳白色翅膀在微风中颤动
如一艘缓行之船在湖面漂游
它高扬美丽的长颈，俯视芦苇
时而浸入湖水，时而在水面低回
时而完成曲线，浮雕花纹般优雅
时而将黑喙隐进雪白耀眼的脖颈
它游过黑暗宁静的松林边缘
气度雍容，忧郁哀愁
细细的水草宛如发丝拖在身后
那岩洞，诗人在倾听他的感受
那泉水哀泣着逝去的伙伴
天鹅为之眷恋，徘徊流连
静落的柳叶，掠过天鹅白色的肩
稍后，它远离森林的幽暗
昂起头，前往空阔的蔚蓝
为了赞颂白色——这是它的尊崇
它选中阳光辉映的灿烂水乡
当湖岸沉入一片朦胧
一切轮廓化为晦暗模糊的幽灵
地平线暗淡，只剩红光一道
灯芯草和菖兰花一丝不摇
雨蛙们在寂静中演唱
点点萤火在月光下闪烁
天鹅遂在黑暗的湖中睡去
湖水映着乳白青紫的夜光
如万点钻石中的一个银瓶
头埋翼下，沉睡在两重天之间
碎瓶
花瓶被扇子挥打出裂缝
马鞭草在瓶中枯萎
这一下实在不能说重
几乎无声无息，没有一丝声响
但那条细小的裂痕
使剔透的警惕日渐毁损
以看不见的坚定
慢慢扩延花瓶的全身
瓶中的清水一滴滴渗尽
花朵一天天憔悴
没有一个人察觉到
别去碰它，它已碎裂
爱人的手轻抚心上
也会造成这样的痛苦
于是心就自己碎裂
爱的花朵渐渐枯萎
世人眼中看着都还好
心上的伤口却在变深扩大
请让这个人独自哭泣吧
心已破碎，别去碰它
别抱怨
朋友，别抱怨忧伤的时光
爱情来得太容易
会令人懊悔，削减幸福
就像人们想闻一朵花的香味
却会碰伤花
看看周围那些刚才还在哭泣的人
现在都在诉说着幸福
爱情变成永恒的秘密
已从他们的嘴里悄然泄露
虽然觉得幸福，但在热情熄灭的夜里
他们的眼里再也不能闪烁光芒
虽然互相亲吻，但身体已经不会战栗
而我们，即使手指相撞也会颤抖不停
虽然觉得幸福，可他们再也体会不到
当目光相遇时，内心总会涌起
灼热的疼痛和沉重的压迫
而我们，总是有这种灼痛和重压
他们觉得幸福
是因为可以住在一起，可以拥有财产
可是他们再也不会拥有可爱的秘密
他们觉得幸福
是因为大家看到了
致读者
这是我在小径旁采撷的花朵
好运和厄运把我抛在那里
我却不敢呈献纷扰的回忆
将它结成诗集，或许更令人中意
涌着泪水的玫瑰尚未凋谢
我给漆黑的目光装上思维的翅膀
湖中盎然的青绿，挺拔向上的麦穗
还有沉思的睡莲，我的生活是诗中的一切
你的生活也是这样，读者，因为人类
全都大同小异，无论是灾是福
他们都不惑而思，为爱而哭
人类至少用去二十个春秋去做梦
最后终有一天，大家都想站起来
想在消逝之前留下一点什么
献词
与我写过的诗，密谈一次
原谅我所有的诗句
因为歌唱爱情而没有提过你的名字
是的，我写的更多的是别人的灵魂
可是，这些诗对别人毫无价值
诗里的温情只向你倾诉
别人看不到我爱的人
因为我不曾说，而你很清楚
你在深夜里哭泣时
白蜡烛的柔光映照着将熄的壁炉
它只在暗处闪烁，天亮便会消失
恰如白蜡烛的点点烛光
我在没有你的黑夜里写了这些诗
一旦被别人读过，它就会黯然失色
妒春
春天
最短暂、最令人向往的季节
请你长留在身边
带来我的心上人
我在等她
春天的晴空对我毫无用处
我看见她是在隆冬时节
那转瞬即逝的柔情蜜意
在漫长的一年之中
我只享用过一次
遇见她的幸福之光
在舞会上一闪即逝
冬天过去，我失去了她
这就是为什么
春天会令我如此哀伤
离开她时，我惧怕你
怕你送来一朵娇嫩的小黄花
在她的心中绽放
再邀请她一起细细观赏
噢，多么危险的事情
这颗心什么都不知道
在你的温柔抚慰下
它预测着将来的黎明
想让所有的鲜花慢慢盛放
听着空气里的温柔劝告
她为你的呼吸而感到惊奇
五月的空气真是可怕啊
冬天尚未来到
我就觉得会完完全全地失去她
梦
在梦里，农民对我说：“我不养你，
你要自己做面包、耕地、播种。”
纺织工对我说：“你要自己做衣服。”
泥瓦工对我说：“拿起你的瓦刀来。”
我被所有的人抛弃，在这世界上孤独一个，
我想去流浪，却再度被人群隔离。
我祈求上苍赐予高贵的怜悯，
却发现雄狮挡在前方阻住了去路。
我睁开双眼，开始怀疑又一个黎明，
有个勇敢的伙伴吹着口哨登上扶梯，
田地里完成了播种，一片欣欣向荣。
我体会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幸福，
没有人敢吹嘘自己不需要帮助，
从今天起，做热爱劳动的人。
他们去哪
那些为爱情而死的人不会上天堂
不会拥有黑夜、溪涧和小路
也不会在神圣的住处品尝到
那足以令人忘记热吻的甜蜜
他们不会下地狱
他们正在鲜红的唇上炙烤
魔鬼的尖指挖去了胸膛
挖去他们残忍的蔑视和顽固的疑心
他们去哪？有怎样的剧痛和狂欢
倘若墓中的心全都一样
可否抵得上尝过的快乐和苦难
既然在人间就有了地狱和天堂
有了无穷的恐惧和无尽的渴盼
那么死后，他们都将魂飞魄散，彻底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