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月集(1)
风高兴地带走了你踝铃的丁当。
The wind carries away in glee the tinkling of your anklet bells.
译者序
我最初对于泰戈尔(R.Tagore)的诗产生浓厚的兴趣,是在第一次读《新月集》的时候。那时离现在将近五年,许地山君坐在我家的客厅里,长发垂到两肩,很神秘地在黄昏的微光中,对我谈起泰戈尔。他说,他在缅甸时,看到泰戈尔的画像,又听人讲到他,便买了他的诗集来读。
过了几天,我到许地山君的宿舍里去。他说:“我拿一本泰戈尔的诗选送给你。”他便到书架上去找那本诗集。我立在窗前,四围静悄悄的,只有水池中喷泉潺潺的声音。我静静地等候读那本美丽的书。他不久便从书架上取下很小的一本绿纸面的书来。
他说:“这是一个日本人选的泰戈尔诗集,你先拿去看看。泰戈尔不久前曾到过日本。”我坐了车回家,在归程中,借着新月与市灯的微光,约略地把它翻看了一遍。最使我喜欢的是其中所选的《新月集》的几首诗。那一夜,在灯下又看了一次。
第二天,地山君见我时,问道:“你最喜欢哪几首?”我说:“《新月集》的几首。”他隔了几天,又拿了一本很美丽的书给我,他说:“这就是《新月集》。”从那以后,《新月集》便常在我的书桌上出现。直到现在,我还时时把它翻开来读。
我译《新月集》,也是受地山君的鼓励。有一天,他把他所译的《吉檀迦利》中的几首诗拿给我看,都是用古文译的。我说:“译得很好,但似乎太古奥了。”他说:“这一类的诗,应该用这样古奥的文体译。至于《新月集》,却又须用新妍流露的文字译。我想译《吉檀迦利》,你为何不译《新月集》呢?”于是我与他约,我们同时动手译这两部书。
此后二年中,他的《吉檀迦利》固未译成,我的《新月集》也时译时辍。直至《小说月报》改革后,我才把自己所译的《新月集》在它上面发表了几首。地山译的《吉檀迦利》却始终没有再译下去,已译的几首也始终不肯拿出来发表。后来王独清君译的《新月集》也出版了,我更懒得把自己的译下去。许多朋友却时时催我把这个工作做完。他们都说,王君的译文太不容易懂了,似乎有再译的必要。那时我正有选译泰戈尔诗的计划,便一方面把旧译的诗稿整理一下,一方面参考王君的译文,又新译了八九首出来,结果便成了现在的这个译本。原集里还有九首诗,因为我不大喜欢它们,所以没有译出来。[1]
我之喜欢《新月集》,如我之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安徒生的文字美丽而富有诗趣,他有一种不可测的魔力,能把我们从忙扰的人世间带到美丽和平的花的世界、虫的世界、人鱼的世界里去;能使我们忘了一切艰苦的境遇,随了他走进有静的方池的绿水、有美的挂在黄昏的天空的雨后弧虹等的天国里去。《新月集》也具有这种不可测的魔力。它把我们从怀疑贪望的成人的世界,带到秀嫩天真的儿童的新月之国里去。我们忙着费时间在计算数字,它却能使我们重又回到坐在泥土里以枯枝断梗为戏的时代;我们忙着入海采珠、掘山寻金,它却能使我们在心里重温着在海滨以贝壳为餐具,以落叶为舟,以绿草的晨露为圆珠的儿童的梦。总之,我们只要一翻开它,便立刻如得到两只有魔术的翼膀,可以使自己从现实的苦闷境地里飞翔到美静天真的儿童国里去。
有许多人以为《新月集》是一部写给儿童看的书。这是他们受了广告上附注的“儿歌”(Child Poems)二字的暗示的缘故。实际上,《新月集》虽然未尝没有几首儿童可以看得懂的诗歌,而泰戈尔写这些诗,却绝非为儿童。它并不是一部写给儿童读的诗歌集,乃是一部叙述儿童心理、儿童生活的最好的诗歌集。这正如俄国许多民众小说家所作的民众小说,并不是为民众而作,而是写民众的生活的作品一样。我们如果认清了这一点,便不会无端地引起什么怀疑与争论了。
我的译文自己很不满意,但似乎还很忠实,且不至看不懂。
读者的一切指教,我都欢迎地承受。
最后我应该向许地山君表示谢意。他除了鼓励我以外,在这个译本写好时,还曾为我校读了一次。
郑振铎 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
《家庭》
我独自在横跨过田地的路上走着,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它最后的金子。
白昼更加深沉地陷入黑暗之中,那已经收割了的孤独的田地,默默地躺在那里。
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尖锐的歌声。他穿过看不见的黑暗,留下他的歌声的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
他的乡村的家坐落在荒凉的土地的边上,在甘蔗田的后面,躲藏在香蕉树和瘦长的槟榔树,椰子树和深绿色的波罗蜜树的阴影里。
我在星光下独自走着的路上停留了一会儿,我看见黑沉沉的大地展开在我的面前,用她的手臂拥抱着无数的家庭,在那些家庭里,有着摇篮和床铺,母亲们的心和夜晚的灯,还有年轻的生命。他们满心欢乐,却浑然不知这样的快乐对于世界的价值。
《孩童之道》
只要孩童愿意,他此刻便可飞上天去。
他所以不离开我们,并不是没有缘故。
他爱把他的头倚在妈妈的胸间,他即使是一刻不见她,也是不行的。
孩童知道各式各样的聪明话,虽然世间的人很少明白这些话的意义。
他所以永不想说,并不是没有缘故。
他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学着从妈妈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话。那就是他所以看来这样天真的缘故。
孩童有成堆的黄金与珠子,但他到这个世界上来,却像一个乞丐。
他所以这样假装了来,并不是没有缘故。
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着完全无助的样子,便是想要乞求妈妈的爱的财富。
孩童在纤小的新月的世界里,是一切束缚都没有的。
他所以放弃了他的自由,并不是没有缘故。
他知道有无穷的快乐藏在妈妈的心的小小一隅里,被妈妈亲爱的手臂拥抱着,其甜美远胜过自由。
孩童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乐土。
他所以要流泪,并不是没有缘故。
虽然他用了可爱的脸儿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妈妈的热切的心向着他,但是他的因为细故而发的小小的哭声,却编成了怜与爱的双重约束的带子。
《不被注意的花饰》
呵,谁给那件小外衫染上颜色的,我的孩子?谁使你的温软的肢体穿上那件红的小外衫的?
你在早晨就跑出来到天井里去玩,你,跑着就像摇摇欲跌似的。
但是谁给那件小外衫染上颜色的,我的孩子?
什么事叫你大笑起来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儿?
妈妈站在门边,微笑地望着你。
她拍着她的双手,她的手镯叮当地响着;你手里拿着你的竹竿儿在跳舞,活像一个小小的牧童儿。
然而什么事叫你大笑起来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儿?
喔,乞丐,你双手攀搂住妈妈的头颈,要乞讨些什么?
喔,贪得无厌的心,要我把整个世界从天上摘下来,像摘一个果子似的,把它放在你的一双小小的玫瑰色的手掌上么?
喔,乞丐,你要乞讨些什么?
风高兴地带走了你踝铃的丁当。
太阳微笑着,望着你的打扮。
当你睡在你妈妈的臂弯里时,天空俯望着你,而早晨蹑手蹑脚地走到你的床跟前,吻着你的双眼。
风高兴地带走了你踝铃的丁当。
仙乡里的梦婆飞过朦胧的天空,向你飞来。
在你妈妈的心头上,那世界母亲,正和你坐在一块儿。
他,向星星奏乐的人,正拿着他的横笛,站在你的窗边。
仙乡里的梦婆飞过朦胧的天空,向你飞来。
《偷睡眠者》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妈妈把她的水罐挟在腰间,走到近村汲水去了。
这是正午的时候,孩子们游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池中的鸭子缄默无声。
牧童躺在榕树的荫下睡着了。
白鹤庄重而安静地立在檬果树边的泥泽里。
就在这个时候,偷睡眠者跑来从孩子的两眼里捉住睡眠,便飞去了。
当妈妈回来时,她看见孩子四肢着地,在屋里爬着。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我一定要找到她,把她锁起来。
我一定要向那个黑洞里张望,在这个洞里,有一道小泉从圆的和有皱纹的石上滴下来。
我一定要到醉花林中的沉寂的树影里搜寻。在这林中,鸽子在它们住的地方咕咕地叫着,仙女的脚环在繁星满天的静夜里叮当地响着。
我要在黄昏时,向静静的、萧萧的竹林里窥望。在这林中,萤火虫闪闪地耗费它们的光明,只要遇见一个人,我便要问他,“谁能告诉我偷睡眠者住在什么地方?”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只要我能捉住她,怕不会给她一顿好教训!
我要闯入她的巢穴,看她把所有偷来的睡眠藏在什么地方。
我要把它都夺回来,带回家去。
我要把她的双翼缚得紧紧的,把她放在河边,然后叫她拿一根芦苇,在灯芯草和睡莲间钓鱼为戏。
当黄昏,街上已经收了市,村里的孩子们都坐在妈妈的膝上时,夜鸟便会讥笑地在她耳边说:
“你现在还想偷谁的睡眠呢?”
《开始》
“我是从哪儿来的,你,在哪儿把我捡起来的?”孩子问他的妈妈说。
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半哭半笑地答道——
“你曾被我当作心愿藏在我的心里,我的宝贝。”
“你曾存在于我孩童时代玩的泥娃娃身上。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造我的神像,那时我反复地塑了又捏碎了的就是你。”
“你曾和我们的家庭守护神一同受到祀奉,我崇拜家神时也就崇拜了你。”
“你曾活在我所有的希望和爱情里,活在我的生命里,我母亲的生命里。”
“在主宰着我们家庭的不死的精灵的膝上,你已经被抚育了好多代了。”
“当我做女孩子的时候,我的心的花瓣儿张开,你就像一股花香似地散发出来。”
“你的软软的温柔,在我青春的肢体上开花了,像太阳出来之前的天空上的一片曙光。”
“上天的第一宠儿,晨曦的孪生兄弟,你从世界的生命的溪流浮泛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
“当我凝视你的脸蛋儿的时候,神秘之感湮没了我。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因为怕失掉你,我把你紧紧地搂在胸前。是什么魔术把这世界的宝贝引到我这双纤小的手臂里来呢?”
《孩子的世界》
我愿我能在我孩子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
我知道有星星同他说话,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它傻傻的云朵和彩虹来愉悦他。
那些大家以为他是哑的人,那些看去像是永不会走动的人,都带了他们的故事,捧了满装着五颜六色的玩具的盒子,偷偷地来到他的窗前。
我愿我能在横过孩子心中的道路上游走,解脱了一切的束缚。
在那儿,使者奉了无所谓的使命奔走于无史的诸王的王国间。
在那儿,理智以它的法律造为纸鸢而飞放,真理也使事实从桎梏中自由了。
《责备》
为什么你眼里有了眼泪,我的孩童?
他们真是可怕,常常无谓地责备你!
你写字时墨水玷污了你的手和脸——这就是他们所以骂你龌龊的缘故么?
呵,呸!他们也敢因为圆圆的月儿用墨水涂了脸,便骂它龌龊么?
他们总要为了每一件小事去责备你,我的孩童。他们总是无谓地寻人错处。
你游戏时扯破了你的衣服——这就是他们所以说你不整洁的缘故么?
呵,呸!秋之晨从它的破碎的云衣中露出微笑,那么,他们要叫它什么呢?
他们对你说什么话,尽管可以不去理睬,我的孩子。
他们把你做错的事长长地记了一笔帐。
谁都知道你是十分喜欢糖果的——这就是他们所以称你贪婪的缘故么?
呵,呸!我们是喜欢你的,那么,他们要叫我们什么呢?
《审判官》
你想说他什么尽管说吧,然而我知道我孩子的短处。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好,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
你如果把他的好处与坏处两两相权一下,恐怕你就会知道他是如何的可爱吧?
当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他更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当我使他的眼泪流出时,我的心也和他一起哭了。
只有我才有权去骂他,去责备他:因为只有热爱人的人才可以惩戒人。
《玩具》
孩子,你真是快活呀,一早晨坐在泥土里,玩着折下来的小树枝儿。
我微笑着看你在那里玩弄那根折下来的小树枝儿。
我正忙着算帐,一小时一小时在那里加着数字。
也许你在看我,想道:“这种好没趣的游戏,竟把你的一早晨的好时间浪费掉了!”
孩子,我忘了聚精会神玩耍树枝与泥饼的方法了。
我寻求贵重的玩具,收集金块与银块。
你呢,无论找到什么便去做你的欢乐的游戏;我呢,却把我的时间与力气都浪费在那些我永不能得到的东西上。
我在我的脆薄的独木船里挣扎着,要航过欲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里做游戏了。
《天文家》
我不过说:“当傍晚圆圆的满月挂在迦昙波的枝头时,有人能去捉住它么?”
哥哥却对我笑道:“孩子呀,你真是我所见到的顶顶傻的孩子。月亮离我们这样远,谁能去捉住它呢?”
我说:“哥哥,你真傻!当妈妈向窗外探望,微笑着往下看我们游戏时,你也能说她远么?”
哥哥还是说:“你这个傻孩子!但是,孩子,你到哪里去找一个大得能逮住月亮的网呢?”
我说:“你自然可以用双手去捉住它呀。”
然而哥哥还是笑着说:“你真是我所见到的顶顶傻的孩子!如果月亮走近了,你便知道它是多么大了。”
我说:“哥哥,你们学校里所教的,真是没有用呀!当妈妈低下脸儿跟我们亲嘴时,她的脸看来也是很大的么?”
然而哥哥还是说:“你真是一个傻孩子。”
《云与波》
妈妈,住在云端的人对我唤道——
“我们从醒的时候游戏到白日终止。”
“我们与黄金色的曙光游戏,我们与银白色的月亮游戏。”我问道:“但是,我怎么能够上你那里去呢?”
他们答道:“你到地球的边上来,举手向天,就可以被接到云端里来了。”
“我妈妈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怎么能离开她到那儿去呢?”
于是他们微笑着浮游而去。
然而我知道一件比这个更好的游戏,妈妈。
我做云,你做月亮。
我用两只手遮盖你,我们的屋顶就是青碧的天空。
住在波浪上的人对我唤道——
“我们从早晨唱歌到晚上;我们前进又前进地旅行,也不知我们所经过的是什么地方。”
我问道:“但是,我怎么能加入你们队伍里去呢?”
他们告诉我说:“来到岸旁,站在那里,紧闭你的两眼,你就被带到波浪上来了。”
我说:“傍晚的时候,我妈妈常要我在家里——我怎么能离开她而去呢?”
于是他们微笑着,跳着舞奔流过去。
然而我知道一件比这更好的游戏。
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
我奔流而进、进、进,笑哈哈地撞碎在你的膝上。
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们俩在什么地方。
《金色花》
假如我变成一朵金色花,只是为了好玩,长在那棵树的高枝上,笑哈哈地在空中摇摆,又在新生的树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么?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暗地在那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
我要偷偷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
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香,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
当你吃过午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上时,我便要将我的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正投在你所读的地方。
然而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小影子么?
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我不告诉你,妈妈。”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仙人世界》
如果人们知道了我的国王的宫殿在哪里,它就会消失在空气中的。
墙壁是白色的银,屋顶是耀眼的黄金。
皇后住在有七个庭院的宫苑里,她戴的一串珠宝,值整整七个王国的全部财富。
不过,让我悄悄地告诉你,妈妈,我的国王的宫殿究竟在哪里。它就在我们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公主躺在远远的、隔着七个不可逾越的重洋的那一岸沉睡着。除了我自己,世界上便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她臂上戴有镯子,她耳上挂着珍珠,她的头发拖到地板上。当我用我的魔杖点触她的时候,她就会醒过来;而当她微笑时,珠玉将会从她唇边落下。
不过,让我在你的耳朵边偷偷地告诉你,妈妈,她就住在我们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当你要到河里洗澡的时候,你走上屋顶的那座阳台来吧。
我就坐在墙的阴影所聚会的一个角落里。
我只让小猫儿跟我在一起,因为它知道那故事里的理发匠住的地方。
不过,让我在你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你,那故事里的理发匠到底住在哪里。
他住的地方,就在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流放的地方》
妈妈,天空上的光成了灰色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玩得怪没劲儿的,所以到你这里来了。这是星期六,是我们的休息日。
放下你的活计,妈妈,坐在靠窗的一边,告诉我,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什么地方。
雨的影子遮掩了整个白天。
凶猛的电光用它的爪子抓着天空。
当乌云在轰轰地响着,天打着雷的时候,我总爱心里带着恐惧爬伏到你的身上。
当大雨倾泻在竹叶子上好几个钟头,而我们的窗户被狂风震得咯咯发响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和你坐在屋里,妈妈,听你讲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故事。
它在哪里,妈妈,在哪一个海洋的岸上,在哪些个山峰的脚下,在哪一个国王的国王里?
田地上没有此疆彼壤的界石,也没有村人在黄昏时走回家的,或妇人在树林里捡拾枯枝而捆载到市场上去的道路。沙地上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黄色草地,只有一株树,就是那一对聪明的老鸟儿在那里做窝的,那个地方就是特潘塔沙漠。
我能够想象得到,就在这样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国王年轻的儿子,怎样地独自骑着一匹灰色马,走过这个沙漠,去寻找那被囚禁在未知的重洋之外的巨人宫里的公主。
当雨雾在遥远的天空下降,电光像一阵突然发作的痛楚的痉挛似的闪射的时候,他可记得他的不幸的母亲,为国王所弃,正在打扫牛棚,眼里流着眼泪,当他骑马走过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时候?
看,妈妈,一天还没有完,天色就快黑了,那边村庄的路上没有什么旅客了。
牧童早就从牧场上回家了,人们都已从田地里回来,坐在他们草屋檐下的草席上,眼望着阴沉的云块。
妈妈,我把我所有的书本都放在书架上了——不要叫我现在做功课。
当我长大了,大得像爸爸一样的时候,我将会学到必须学到的东西的。
但是,今天你可得告诉我,妈妈,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什么地方。
《雨天》
乌云很快地集拢在森林黝黑的边缘上。
孩子,不要出去呀!
湖边的一行棕树,向暝暗的天空撞着头;羽毛凌乱的乌鸦,静悄悄地栖在罗望子树的枝上。河的东岸正被乌沉沉的冥色所侵袭。
我们的牛系在篱上,高声鸣叫。
孩子,在这里等着,等我先把牛牵进牛棚里去。
很多人都挤在池水泛溢的田间,捉那从泛溢的池中逃出的鱼儿。雨水成了小河,流过狭街,好像一个嬉笑的孩子从他妈妈那里跑开,故意要恼她一样。
听呀,有人在浅滩上喊船夫呢。
孩子,天色冥暗了,渡头的摆渡已经停了。
天空好像是在滂沱的雨上快跑着,河里的水喧叫而且暴躁;妇人们早已拿着汲满了水的水罐,从恒河畔匆匆地回家了。
夜里用的灯,一定要预备好。
孩子,不要出去呀!
到市场去的大道已没有人走,到河边去的小道又很滑。风在竹林里咆哮着,挣扎着,好像一只落在网中的野兽。
《纸船》
我每天把纸船一个个放在急流的溪中。
我用大黑字写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纸船上。
我希望住在异地的人会得到这纸船,知道我是谁。
我把园中长的秀利花载在我的小船上,希望这些黎明开的花能在夜里被平平安安地带到岸上。
我把我的纸船投到水里,仰望天空,看见小朵的云正张着满鼓着风的白帆。
我不知道天上有我的什么游伴把这些船放下来同我的船比赛!夜来了,我的脸埋在手臂里,梦见我的纸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缓缓地浮泛向前。
睡仙坐在船里,带着满载着梦的篮子。
《水手》
船夫曼特胡的船只停泊在拉琪根琪码头。
这只船无用地装载着黄麻,无所事事地停泊在那里已经好久了。
只要他肯把他的船借给我,我就给它安装一百只桨,扬起五个或六个或七个布帆来。
我决不把它驾驶到愚蠢的市场上去。
我将航行遍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然而,妈妈,你不要躲在角落里为我哭泣。
我不会像罗摩犍陀罗似的,到森林中去,一去十四年才回来。
我将成为故事中的王子,把我的船装满了我所喜欢的东西。
我将带我的朋友阿细和我做伴。我们要快快乐乐地航行于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我将在绝早的晨光里张帆航行。
中午,你正在池塘里洗澡的时候,我们将在一个陌生的国王的国土上了。
我们将经过特浦尼浅滩,把特潘塔沙漠抛落在我们的后边。
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快黑了,我将告诉你我们所见到的一切。
我将越过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对岸》
我渴望到河的对岸去。
在那边,好些船只一行儿系在竹竿上。
在那边,人们在早晨乘船渡过那边去,肩上扛着犁头,去耕耘他们的远处的田。
在那边,牧人使他们鸣叫着的牛游泳到河旁的牧场去。
黄昏的时候,他们都回家了,只留下豺狼在这满长着野草的岛上哀叫。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据说有好些古怪的池塘藏在这个高岸之后。
雨过去了,一群一群的野鹜飞到那里去,茂盛的芦苇在岸边四围生长,水鸟在那里生蛋。
竹鸡带着跳舞的尾巴,将它们细小的足印印在洁净的软泥上。
黄昏的时候,长草顶着白花,邀月光在长草的波浪上浮游。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过来,渡过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儿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诧异地望着我。
太阳升到中天,早晨变为正午了,我将跑到你那里去,说道:“妈妈,我饿了!”
一天完了,影子俯伏在树底下,我便要在黄昏中回家来。
我将永不像爸爸那样,离开你到城里去做事。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花的学校》
当雷云在天上炸响,六月的阵雨落下的时候,润湿的东风走过荒野,在竹林中吹着口笛。
于是一群一群的花从无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来,在绿草上狂欢地跳着舞。
妈妈,我真的觉得那群花朵是在地下的学校里上学。
他们关了门做功课,如果他们想在散学以前出来游戏,他们的老师是要罚它们站壁角的。
雨一来,他们便放假了。
树枝在林中互相碰触着,绿叶在狂风里萧萧地响,雷云拍着大手。这时花孩子们便穿了紫的、黄的、白的衣裳,冲了出来。
你可知道,妈妈,他们的家是在天上,在星星所住的地方。
你没有看见他们怎样地急着要到那儿去吗?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匆匆忙忙吗?
我自然能够猜得出他们是对谁扬起双臂来:他们也有它们的妈妈,就像我有我自己的妈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