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先驱
公元前6世纪和公元前5世纪早期的一些希腊哲学家在进行种种思考的同时,就人类的心理过程提出了自然主义的解释。自此之后,这些假说及其推想构成了西方心理学的核心。
他们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引发他们,或至少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用如此激进而全新的方法考虑人类的认知问题呢?
我们知道他们的名字——泰勒斯、阿尔克迈翁、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希波克拉底、德谟克利特等——这其中的许多人,我们只知道名字而已。我们对其余几个人的了解,大多也是通过圣徒传和传奇故事得来的。
比如,最早的哲学家之一、米利都的泰勒斯(约前600—约前501)是个心不在焉的梦想家。他曾在研究夜晚的天空时因过度沉迷于自己的光辉思想而跌入水沟,弄得狼狈不堪。他对金钱毫不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厌烦了因为贫穷而遭人奚落。于是在一年冬天,他用渊博的天文知识预测来年橄榄必将大获丰收,于是就把那个地区所有的榨油机低价租进,再以高价租出,结果大赚了一笔。
喜欢传播小道消息的编年史学家告诉我们,生活在西西里南部阿克拉噶斯的恩培多克勒(约前490—前430)具有渊博的科学知识,他能控制风向,甚至还让一位已死去30天的妇女起死回生。他相信自己是一位神灵,因而在年迈之时跳入埃特纳火山,希望死后不留下一丝痕迹。后世一位诗人为他写诗赞道:
伟大的恩培多克勒,一颗燃烧的魂灵;
一头扎入埃特纳火山,把自己整块烤蒸。
然而,埃特纳火山却把他的青铜拖鞋喷射出来,飞落在火山口的边缘上,这无疑是在宣告他并不是永生的。
仅靠这些枝节,我们是难以探究这些心理哲学家的——假如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们的话。他们中没有一个传下来什么记录——至少,那些记录未能流传下来——以说明他们思考的方式及其对心理机制产生兴趣的原因。我们只能这样推断:在哲学诞生之始,一些思想家开始对世界和人类的本质提出各式各样的质疑,他们自然也会想到,自己为什么能够提出这些问题,它们又是从何而来的。
但还真有那么一两个人进行了实实在在的研究,触及了心理过程所涉及的生理机制。比如,居住在意大利南部克罗托内城的一个名叫阿尔克迈翁的外科医生,就对动物做过解剖(当时禁止人体解剖),发现视神经是连接眼睛和大脑的纽带。然而,大多数人不是实验者,而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他们从对日常生活现象的观察入手,试图推断出世界和思维的本质。
这些心理哲学家往往在散步中,或与弟子们坐在城镇的集市上时,或在其所在学院的院落里,进行他们的推理活动,并对他们感兴趣的问题进行无休无止的争辩。他们也有可能跟泰勒斯夜观天象一样,独自进行长时间的沉思冥想。然而,他们的劳动成果很少留存下来,他们作品的几乎所有复制品都遗失或毁损了,他们的思想轨迹大多是通过后世作品对他们著述的援引而得以彰显的。
然而,即使这些片断也足以说明,他们曾就许多重大事情提出过一系列的问题。他们还对这些问题提出了有意义,甚至稀奇古怪的解答。这些问题一直是此后的心理学家探索的焦点。
从后世作家们所列举的令人费解而又引人入胜的典故来看,哲学家们针对nous(他们众口一词地称之为灵魂或思维,或兼而有之)所提出的主要问题是:它的实质是什么(它是由什么构成的)?这个似乎遥不可及却又实际存在的东西是怎么与身体联系起来,并对它施加影响的?
泰勒斯曾经思索过这些问题。唯一记载了他的思想的是亚里士多德《论灵魂》中的一句话:“从与其(泰勒斯)有关的一些奇闻逸事进行判断,他认为灵魂是运动的动因。如果他是对的,他就认定,磁石也是有灵魂的,因为它引起了铁的运动。”尽管只是只言片语,可它表明了泰勒斯认为灵魂或思维是人类行为的本源,它的运动方式是它内在的一种力量。这个观点与早期希腊人认为人类行为是超自然力所致的观点大相径庭。
此后的一个世纪里,外科医生阿尔克迈翁及一些哲学家提出,nous存在、思维进行的地方是大脑,而不是心脏或其他的器官。这个观点与早期的认知毫无二致。一些人认为它是某种精神,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它就是大脑的脑浆。二者都没谈到记忆、推理或其他类型的思考过程是如何形成的。他们纠缠于一个更为基础的问题,即思想的原材料如果不是从神灵那里得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阿尔克迈翁
他们给出的一般答案是感觉体验。阿尔克迈翁曾说过,感觉器官把知觉送往大脑,然后,我们在思考和转化的过程中形成观念。阿尔克迈翁及其他人极感兴趣的是,知觉是如何从感官传送到大脑里去的?尽管阿尔克迈翁已经发现了视神经,但他还不了解神经冲动,他只是根据抽象的形而上观念认为空气是思维的重要因素。他认为,知觉一定是从感觉器官经过空气通道到达大脑的。他从未见过任何通道,这样的通道也根本不存在,但理性告诉他,肯定是这样。(后来,希腊解剖学家把空气称为pneuma,他们认为,它作为“动物精神”存在于神经和大脑系统中。直到18世纪,类似的观念一直影响着人们对神经系统的看法。)虽然阿尔克迈翁的理论是完全错误的,但强调知觉是知识的来源这一观点却是一切认识论——研究人类如何获取知识——的开端,它为从此以后围绕这个问题所展开的一系列辩论奠定了基础。
普罗塔哥拉
阿尔克迈翁的思想由旅行者在分布广泛的希腊城邦里传播开来。没过多久,其他地方的哲学家们也加入了这场探索,开始研究知觉是如何产生的。许多人强调,知觉是一切知识的基础,但另一些人发现这个观点似有不妥。普罗塔哥拉(约前490—约前420)是诡辩学者(这个词当时并不指谬误性的推理,而是指“智慧之师”)中最有名的一个。他说,由于知觉是知识的唯一来源,因而世界上根本没有绝对的真理。这个断言使其弟子和当时的人们一度陷入困惑。他著名的格言是:“人是所有事物的尺度。”他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任何给定的事物,对我来说都是在我看来的存在。如果对你来说它有所不同,那就是它在你面前所呈现出的样子。所以,对于每一个感知者来说,任何一种知觉都是真实的。哲学家大都支持这个观点,政治家却认为它具有颠覆性。普罗塔哥拉在访问雅典时,毫无戒心地将这个理论搬到宗教之中,宣扬说,无论什么都无法使他确认是否存在一个天神。结果此言惹起众怒,愤怒的集会者将他轰走,烧毁了他的作品。他一路逃窜,淹死在逃往西西里岛的途中。
德谟克利特
其他人沿着这条路线继续探索前进,就知觉是如何产生的作出种种解释。他们坚持认为,鉴于知识是以知觉为基础的,所有的真理也就都是相对的和主观的。这些思想中,最复杂的一种由色雷斯阿布德拉人德谟克利特(约前460—约前370)提出,他是当时最有学识的人,他对人类的错误思维大多进行嘲弄,因而被称作“爱嘲笑的哲学家”。实际上,他获得声名的最大原因,倒不是因为他的心理沉思,而是因为他的杰出猜想。他猜想,所有的物质都是由不可见的粒子(原子)构成的,它们的外形彼此不同,以不同的组合方式连接在一起。这个结论是他在没有任何实验工具的情况下仅凭推理得出的。与阿尔克迈翁的空气通道学说所不同的是,这个学说经后人证明是绝对正确的。
从原子理论出发,德谟克利特得出了有关知觉的解释。每种物体都会在原子上留下自己的空气图像的印迹,这个印迹会顺着空气前进,最后到达观察者的眼睛,并在那里与其原子产生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的结果被传送至心田,然后按顺序与其原子相互影响。尽管这个解释的细节大部分是错误的,但德谟克利特却猜出了今天的视觉理论,即从一个物体发散出来的光子会传送至眼睛,射入眼睛后刺激视神经的末梢,再由它将信息传送入大脑,并在那里对大脑的神经元产生作用。
在德谟克利特看来,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传递出去的图像与思维间的相互影响。跟普罗塔哥拉一样,他得出结论说,这就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知道我们的知觉是否正确地代表了外在的事物,也无法知道别人的知觉是否与我们自己的感觉相一致。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无法确知任何东西,只知道施加于我们躯体的力量给它所带来的变化。”这个论题给此后至今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们带来了无限的烦恼,并促使其中的许多人设想更缜密的学说以逃出这个复杂的陷阱,从而确信一定有某种办法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本原究竟是什么。
希波克拉底
早期的哲学-心理学家给出结论说,思想发生于心灵之中。很自然地,他们也会想到,为什么我们的思想有时清晰,有时却很混乱,而且,为什么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在精神上是健全的,而另外一部分人却是精神病患者。
他们的观点与先辈的完全不同。先辈们认为,精神紊乱是神灵或魔鬼作用的结果,而他们寻找的则是自然主义的解释。在这些哲学家中,其观点最为人所接受的是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约前460—约前375)。他是医生的儿子,出生于希腊的科斯岛,离今天的土耳其海岸不远。他在岛上进行理论研究并将其付诸实践,诊疗病人或来岛洗温泉浴的旅游者。他闻名遐迩,甚至连偏远地方的统治者也来找他看病。公元前430年,雅典城发生瘟疫,请他前去救治。他看到一些铁匠似对瘟疫有免疫能力,于是命令在全城各处的广场上烧起炉火。根据传说,瘟疫就这样被控制住了。在70多本署着他名字的书籍中,只有少部分是他所写,余下的多是其弟子秉承其思想撰写的。其中一些确有真知灼见,另一些却荒诞不经。比如,他强调饮食营养,主张锻炼身体,不要依赖药物。然而,对许多疾病,他却极力推荐断食治疗,其理论是,我们越是给有病的身体喂食,就越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希波克拉底最大的贡献是把医学从宗教和迷信中分离出来。他说,所有的疾病都不是神灵的作用,而是有其自然原因的。按照这个理解,他教导人们说,大多数病人的肉体和精神疾病都有其生化基础(尽管“生化”一词对他来说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希波克拉底的一整套对健康和疾病的解释,是以当时普遍流行的物质理论为基础的。哲学家们早就相信,世界的原始材料是水、火、空气等,恩培多克勒还辅以理论上更为令人信服的学说,主导了希腊当时及后来的思想。他认为,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四种元素——泥土、空气、火和水——组成的。它们被一种他叫做“爱”的力量按照不同的比例黏合在一起,或被一种相反的他叫做“冲突”的力量分散开去。尽管具体的细节皆错,可许多世纪以后科学家们发现,他的核心概念——所有的物质都是由基本的元素以单独或合并的形式构成的——却完全正确。
希波克拉底借用了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理论,并将其运用到身体方面。他说,良好的健康是四种身体流体或体液左右平衡的结果。四种体液对应四种元素——血对应火,黏液对应水,黑胆对应泥土,黄胆对应空气。在接下来的2000多年中,医生们将许多疾病归结为体液失衡的结果。他们通过抽掉某种过剩的体液(如放血)或通过某种药物弥补某种不足的体液,对病人进行治疗。在过去的许多世纪里,这种治疗方法,尤其是放血,所造成的损害不可估量。
希波克拉底用同一种学说来解释精神上的健康和疾病。如果四种体液处于平衡状态,意识和思想则能发挥正常的功能。若任何一种体液过剩或不足,这种或那种精神疾病就会出现。他写道:
人们应该知道,我们的快乐、喜悦、欢笑和玩笑,以及我们的悲伤、痛苦、哀伤和眼泪都来自于大脑,而且只来自于大脑……我们忍受的所有痛苦皆来自罹病的大脑,因为这时候它处于不正常的高热、寒冷、潮湿或干燥的状态……疯狂即来自它的潮湿状态。当大脑处于异常潮湿的状态时,它会根据自己的需要而运动。当它运动时,视力和听觉都不能安定,我们听到的和看到的便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又变成那个——舌头则将看到的或听到的东西一一讲述出来。而当大脑处于安静状态时,人就会变得非常聪明。
大脑受损不仅仅是因为黏液,而且还有胆汁的作用。你可以这样对两者进行区分:那些因黏液而疯的人多半是安静的,既不喊叫也不胡闹;那些因胆汁而罹病的人则多半吵吵闹闹,净做坏事,而且躁动不安……当大脑变得寒冷,并从常规状态收缩时,病人就遭受不明原因的压抑和苦闷;由黏液引起的病也会造成记忆的丧失。
后来,希波克拉底的追随者扩展了他的体液理论以解释不同气质之间的差别。公元2世纪的盖伦认为,黏液质的人因为黏液过剩而痛苦,胆汁质的人遭受黄胆过剩的痛苦,抑郁质的人会因黑胆过多而难受,多血质的人则因为血液过多而痛苦。直到18世纪为止,这个说法一直主导西方世界的心理学领域,且至今残留在我们的口头语中,如我们称一些人为“多黏液的人”或“多胆汁的人”等。
如同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样,解释性格和精神疾病的体液说现在看起来非常愚昧。然而,它的前提——性格特征和精神健康或疾病具有其生物学基础,或至少包含有生物元素——却在最近得到证实。神经生理学家和脑科学家的最新研究证实,由大脑细胞产生的物质可以促进思想过程的发生。他们确认,外来的物质,如药物或毒素等,会扭曲或干扰这些过程。希波克拉底竟然与这个认识如此接近!
希波克拉底和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心理哲学家的心理冥想确实令人叹服。他们没有实验室,没有方法论,也没有经验主义的证据——实际上,他们什么也没有,只有开阔的思维与强烈的好奇心——但竟辨识并解释了一系列重大的课题,发展出一套自他们的时代起直至我们这个时代都至关重要的心理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