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十三天（二）

今天对面的病房来了一位新病人，因为情况特殊，很多人包括殷母也都过去看了，看过之后都叹息着回来。

她太年轻了，虽然双眼呆板无神，但从她那充满了胶原蛋白的皮肤，长着细微茸毛的上嘴唇，能看出她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也许还没有。

宽大的睡衣穿在她身上，使她原来就平瘠的身型显得更加瘦弱。

她是由男友推着轮椅送进来的，男友也是很年轻的样子，低着头，默默地把她推进病房，然后横抱起来，小心地放到床上。

面对邻床病人家属的询问，他说这是她的女友，在老家出了一场车祸，变成植物人后在家乡的医院治疗了几个月，没有什么进展，所以到这里来做康复训练。

男友对待女友非常的体贴，为她擦身，拍背，做营养汤，没有事的时候就坐在她身边，拿出故事书，为她念上面的故事。

家属们都说他对女朋友可真好，结了婚的都没有这样体贴，男孩一听这话就腼腆地笑，他说他会一直照顾她，等她醒来以后就和她结婚。

因为病房里做紫外线消毒，让殷童不堪忍受，她从病床下出来，刚走出病房，就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走过去。

殷童一眼就认出她就是今天刚来的那个女孩，也许是陌生的环境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四处跑跳着，每经过一个病房都忍不住朝里面张望着。

这是继那个老人之后，殷童见过的第二个魂魄，她终于不是一个人了，殷童兴奋地向女孩走过去。

女孩很快也发现了殷童，怔了片刻后，她突然跑了起来，象只受惊的小鹿一样。

“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殷童连声喊着，但女孩只是四处奔逃。

女孩的速度很快，她往无人的地方奔逃，厕所，处置室，杂物间，甚至天花板的隔层，可无论她躲在哪里，总能被殷童随后赶上，但在殷童即将靠近她的时候，她又逃开了。

这让殷童毫无办法。

这时女孩的男友走到护士台，办理入院的手续，一个护士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女朋友。”

“只有她的家人才能签字，她的家人呢？”护士带着狐疑的眼光看他。

“她们还在农村老家，一时赶不过来，我签字也是一样的。”

男孩在住院须知上签过字，递还给护士，护士看了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她叫董桂花？”

“是的——”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女孩愣了一下。

董桂花，已经很久没有人喊过自己的名字了。

趁着她愣神，殷童趁机追上了她，拦住她的去路。

女孩神色恐惧地看着殷童。

“不要怕，我和你是一样的，咱们都是魂魄，我不会伤害你。”殷童说。

“我不信，我根本不认识你，”女孩睁大眼睛的时候很漂亮，眼底一抹天真，还有一头光滑直顺的头发，比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毫无生机的皮囊漂亮太多了。

殷童拉着她走到自己的病房，指着病床上的那个人说，“你看那就是我，我是不是和你一样？就算别人会伤害你，我不会。”

女孩看看病床上的殷童，又看看面前的殷童，眼里的恐惧慢慢退去。

殷童介绍了自己，介绍了那场意外的车祸，董桂花终于相信，她是和自己一样的存在。

“你叫董桂花？”殷童问。

“好象是的。”女孩低头想了一下，她对生前的记忆显然也是模糊的，她说，“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是谁，该去哪里。”

殷童安慰她说，“咱们现在虽然都是植物人，但只是暂时的，你总有一天会醒来，然后象个正常人一样，过着很快乐的生活。”

“不知道，”董桂花摇着头，“我不知道会不会再醒来。”

“你这么年轻，要对自己有信心，你还有很美好的未来。”

“美好的未来？”董桂花的眼神很迷茫，“未来太遥远了，我觉得这样睡着也没什么不好。”

这次轮到殷童疑惑了，上次的老人是因为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牵挂，所以宁愿彻底解脱，去往另一个世界，可是对面这个女孩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青春和人生等着她去挥霍，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愿醒来呢？

“你有那么爱你的人在等着你，为什么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呢？”殷童指的当然是那个细心照顾她的男友。

董桂花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

“他如果不爱你，怎么会这么细心的照顾你呢？”殷童指着邻床的几个家属，“他们都说你的男友比老公还体贴呢。”

董桂花低下头，默然不语。

殷童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病房，指着她的床铺说，“你不要再乱跑了，这里现在就是你的家，以后你就乖乖地躺在这里，直到清醒过来。”

董桂花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坐在病床边的男友正在念书，他念得很投入，抑扬顿错的。

一只虫子从他面前飞过去，男孩突然站起身，伸出一对大手，“啪”地一声，把虫子拍死在手心里。

董桂花吓了一跳，如果不是被殷童拦住，几乎又要跑出去。

“他要打我。”董桂花躲在殷童的身后，瑟瑟发抖。

殷童对她的表述有点不解，“他只是在拍一只虫子。”

“不，他想打我——”董桂花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我害怕——”

殷童搂着她的肩头，安慰着，“你看，那只是一只虫子。”

董桂花好象想起了什么，“没错，我之所以来医院，正是因为他打过我。”

“不是说因为出了车祸你才变成植物人的吗？”

“我没有出车祸，是他打我的时候，推了我一把。”回忆往事让董桂花很是痛苦，她的眼中又现出恐惧，身体也开始发抖。

殷童惊愕，“你变成植物人是因为他？”

“他有时候会对我很好，就象现在这样，有时候他会狠狠地打我，象个魔鬼一样，”董桂花痛苦的闭上眼睛，殷童知道，对一个魂魄来说，回忆以前的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董桂花喃喃地说话，象是在对自己，也象是在对殷童说，“我和他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家里人不允许我们在一起，我们就跑到外地去打工，一开始他待我很好，可是后来我们到处流浪，生活也越来越拮拘。”

董桂花抱住脑袋，往事一幕幕地涌上来，她觉得好象要爆炸一样。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回忆的洪水一旦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董桂花发泄似的说，“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先是不许我和别的男人说话，后来不许我超过时间回家，不许我穿鲜艳的衣服，还要我每天做好所有的家务，努力赚钱，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打我，他说他打我是因为他爱我，因为爱我所以才会在乎我的一举一动……”

殷童无言以对。

那个男孩又拿起一本《一千零一夜》读了起来，声音轻轻柔柔的，象在哄着临睡前不肯睡觉的孩子，还替床上的女友盖了盖被子。

董桂花也平静下来，眼底恢复了最初的天真，“幸好一切都过去了，你看他现在是不是对我很好？”

看着那个斯斯文文的男孩，殷童突然明白了，董桂花不愿意回去，因为她觉得维持现在的状态很好，从男孩的眼中，她找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爱。

所以她选择了沉睡下去。

可是这个世界就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