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风诗表现社会的热点和焦点
风诗是有社会热点的。在《周南》《召南》中,可以看到随着周人经营东南出现的一些问题。在《邶》《鄘》《卫》三风中,卫宣公不合周礼的婚媾及相关人员的命运,还有北狄入侵事件,都是“卫地三风”的热点。在《齐风》中,文姜的风流案是一个热点。在《唐风》中,与旷日持久的曲沃夺嫡相关的诗篇则较多。《陈风》中表现“宛丘”东夷之俗的内容显著,《株林》的出现,颇令人疑心对陈地风俗的关注,与当时楚庄王争霸存在关联。限于篇幅,这里只谈“卫地三风”中与卫国遭受北狄侵害和齐桓公救助卫国的重大热点。《邶风·泉水》《鄘风·载驰》和《卫风·竹竿》三首诗都与这一热点有关。
三首诗篇无疑都涉及贵族出嫁女子的个人情感问题。研读这三首诗,《鄘风·载驰》最为关键。因为该篇见于《左传》记载,与卫国遭受侵犯相关确定无疑。首先的一个问题是,许穆夫人的身份是许国夫人,何以其诗见于卫地之风?对此回答就是:诗篇表现的是卫国人对自己公主不幸遭遇的同情。诗篇正面表达的大义,与列国相互救助的大原则有关。许国人在同盟国家遭受灭顶之灾时,只知道拦阻夫人“归唁”而无任何出手相救的举措,对此诗篇是暗含着谴责之意的。然而,诗篇最值得注意的是结尾处“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的句子,承认在救助卫国之事上一位夫人的见地超过了一国男性大夫们。如此的言论,与上述诗篇暗含的谴责之意相应,分量就不可谓不重了。这正是诗篇人道精神的高亮之处,为后来儒家歧视女性的态度所不及。
可能也是由于许穆夫人的不幸遭遇,又激发了卫国社会一股对本国出嫁女子的关注情绪,于是有《泉水》的出现。这首诗以“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开篇,清楚地交代其为表现出嫁卫女思念母邦的篇章。然而,“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和“出宿于干,饮饯于言”的路线,又让人难以弄清楚女子到底是哪国的夫人。(12)实际的情况很可能是:诗并非具体表现某一位卫国远嫁公主,关注的是一类人的情感问题,这类人就是那些远嫁异国他乡的卫国女子,关注的是她们思念母邦之情。诗篇中“娈彼诸姬,聊与之谋”一句,恰如“以火来照所见稀”,闪现出那些“积压”在异国他乡家庭中不同辈分“诸姬”的模糊面容,读来令人感慨。西周以来出于政治联盟考虑的婚姻观念,是不大注意被嫁女儿的个人情感的。《泉水》在表达诗中之“我”的思乡情绪时,附带地把诸多这样深受思乡之苦的贵族女性闪现了一下,虽然着墨不多,却难能可贵。由卫国遭戎狄之侵引起的、以齐桓公为首的诸侯“尊王攘夷”是重大历史事件,风诗的一些篇章毫无疑问地追踪了这一重大事件。然而,能将感情的触觉伸向那些被嫁之女的情感,换言之,即表现大时代下某些人的“微情感”,正是风诗魅力之所在。
不仅追踪社会热点,风诗还以一些社会问题为焦点。例如,当西周王朝武力经营江汉一带的东南方,出现了驻扎军士非礼追逐当地女子的不良现象时,《周南》中就有《汉广》的诗篇问世,就此对士卒加以告诫。(13)当王朝崩溃,出现了士卒滞留江汉一带的问题,《周南》中就有《汝坟》表现士卒家人的焦虑。当卫国的君主不顾百姓死活穷兵黩武的时候,《邶风》中就有《击鼓》宣泄百姓“死生契阔”的哀怨。当魏国出现了徭役沉重的现象时,《魏风》中就有《陟岵》的哀吟发出控诉。当统治者赋税敲剥日益严重时,《卫风》中就有《硕鼠》的抗议。此外风诗的聚焦点还有许多,其中婚恋现象,特别是因家庭破败而遭遗弃的妇女的苦痛和哀怨,又是焦点中的焦点。因而,婚恋现象成为风诗中最显著的主题,篇章也为数较多。
这是有原因的。从历史的层面说,西周建立之际,面对的是一个辽阔的地域和辽阔地域上林林总总的不同族姓的诸多人群。西周封建曾用广泛缔结婚姻关系的手法,将众多人群凝聚为王国维《殷周制度论》所说的一个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道德团体”。也正是这样一个群体的打造,既使得当时流行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狭隘血亲意识不再成为王朝实行统一政治的阻碍,也使得贵族家庭生活成为政治的一个重要问题。后者,直接关系到“内圣外王”这个思想模式的诞生。因为家庭中夫妻的和睦意义,并非限于家庭本身,还关涉与其他族群的政治联盟。这也就是《礼记·昏义》所说的婚姻“合二姓之好”的意思。
也正是这样的历史,决定了古代社会对家庭的高度关注,这样的关注甚至进入观念的哲学层面,于是就有《易传·序卦传》所谓:“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这是从天地阴阳生万物角度肯定社会人伦从夫妻关系的缔结开始,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古典逻辑。明乎此,再来看风诗对婚姻关系特别是对婚姻破败的关注,就易于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