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不舍的苦恋(再版自序)
白驹过隙。十五年前,这部《中国高考报告》出版后曾经轰动一时。我还记得当时有几个细节:一是,有一天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的翟泰丰同志告诉我,说江泽民同志在参观中国现代文学馆时,突然问他:最近报纸上有部叫《中国高考报告》的作品到处在转载,是谁写的?翟泰丰书记一时紧张,忙问:江总书记,那作品有什么问题吗?获得的回答是:不错,蛮好!翟泰丰书记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当时的我,好一阵得意。二是《中国高考报告》出版后,英国、澳大利亚等媒体纷纷报道、热议,尤其是《纽约时报》及韩国等新闻媒体,竟作了大幅报道,后来,日本的大学还翻译成日文进了他们的教材。而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一年我的名气突然大得出奇,走在大街上时常被人认出:“你是不是何建明?我看了你的《高考报告》啦!”
我一直想说,真正影响大的,并非我个人或我的作品,而是中国的高考。
每年6月初,中国就有一次全民性的“发高烧”,这就是牵涉千家万户心弦的高考。考试,在中国并不是今日才有的,只因为一场“文革”,断了中国人十年的高考梦,所以,到了1977年恢复高考后,中国人几乎可以断炊绝食,却不会放弃“万人同闯独木桥”的高考。为何?所有的穷人与富人、高贵者与低贱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通过上大学,以求改变自己命运、改变家族命运,当然还有各自不同的更大梦想。谁也不能认为这种现象有错,如果中国这近四十年的高考不是获得如此广泛而热烈的响应,如果中国不是这近四十年培养了数以千万计的大学毕业生,我们能会有今天国家的如此强盛吗?不可能。中国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最伟大的成就是人的变化,人的知识与能力的变化,这怎可能与大学高考相分离呢?
高考改变了中国,甚至也一直在改变世界。谁都无法否定这一事实,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高考所带给我们的“红利”应当牢牢地铭刻在悠远的历史书上——世界和中国的历史书上。
然而,中国的高考,对所有参加和没有高考的人来说,又好比一场噩梦:你不想它,它就断送你前程,甚至是全家的,还有你后代的。假如你是一个农村娃,你的高考成功与否,还可能让全村人的命运因你而变得更上一层楼,抑或依然故我……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有的人因为考上了大学,今天他们或已经成为国家和党的领袖,或成了科学家或大财主,或者成了社会名流。有的人因高考成功而成就了自己,成就了家庭,激活了一个行业、一个产业、一个领域的光荣与梦想……近四十年前,能够参加高考的人,只是少数,第一拨主要是“知青”和“兵团战士”,今天,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超过退休年龄,而留在岗位上的一大批党和国家的各级领导人,则正是这一拨高考生中的精华。无法设想,如果不是因为1977年恢复了高考,今天的中国政坛是什么样的人在执政?也无法想象,如果不是高考恢复,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的后代,是否还在“上山下乡”的浪潮中哭泣与高呼着口号,正走向无比愚昧的一场场“继续革命”……我们自然也不会玩计算机,自然也不会有高铁坐,估计连坐小汽车还要考虑“级别”和申请一张又一张、经层层领导批复的“证明”——关于这种以“级别”高低论出行乘火车、坐小车,及打“证明”出外的事,今天的年轻人哪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我们前几批能够参加高考的人,对那种日子都会记忆犹新。在那样的日子里,知识和知识分子是被“革命”,不好好上学、没知识,则是“革命”的一种本钱与荣耀。想起这,我们都会发笑。可那才是多少年前的中国的实况呀!
当代中国人因此特别感谢邓小平,是他在“文革”刚刚结束时,就力挽狂澜首先干了一件民众盼望已久的大事——恢复高考。正是这件大事及此后的真理问题大讨论、平反、落实相关政策,尤其是改革开放大政的实施,把所有那个近似滑稽的往事和滑稽的时代,及滑稽的中国给彻底地颠覆了,日渐缔造了我们今天富强与美好的现代生活下的中国人与不可逆转的中国时代。
《中国高考报告》记录的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至上世纪末的那二十多年里中国人为高考而疯狂的事儿,许多事情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但我想问问大家的是:十五年后的今天,中国的高考,真的有了很大的改变吗?
改变?有,当然是有的。比如:大学的门槛远不像当年那么挤了,每年入学录取率至少高出二三十年前的几十个百分点,假如算上“两本”、“三本”,现在的高考录取率基本能够达到70%以上,这样的比率,在我们参加高考的年代,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比如:除了公办大学外,许多民办大学也能招录本科生、拿到正规的国家颁发的文凭。比如一些名牌大学有了自主招生的指标……似乎还能列出许多个“比如”来。然而,作为一个曾经深入考察过中国高考对国民性影响的作家与学者,依我所知所识所了解的情况是:中国的高考,其实基本没有多大的变化——我指国民们对高考的痴迷程度与无奈程度,包括教育机构那种对大学生录取的标准依然令人窒息。分数、分数……一切都以分数的绝对值在衡量每一个孩子。
不是吗?
为了再版《中国高考报告》,我特意走访了当年书中写到的一些主人公。比如“阿元”先生(当年他为了给自己的女儿参加高考,几乎累得要吐血,最后还是因为女儿临场发挥失误,成为“落榜生”。要面子的阿元无奈最后出了八万元赞助费,才圆了女儿的大学梦)。二十多年过去了,阿元女儿的女儿又到了高考年龄,阿元发动全家人,重复地使出当年为了让女儿考上大学的所有“保障机制”,但阿元女儿的女儿,重蹈了其母亲的覆辙——落榜。无奈的阿元全家又一次掏了八万元的“赞助费”,圆了新一代高考生的梦。为了让孩子好好读书,阿元全家人省吃俭用,供着宝贝念完四年本科,以为可以获得回报。谁知前年大学毕业后竟然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为什么?女儿的女儿告诉姥爷:她找不到一份起码的工作,更不用说去参加公务员考试。阿元有些绝望地告诉我: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不让孩子拼命去高考,“有个大学文凭竟然一点用处都没有!唉,全家又凑了八万元,让她跟几位小年轻一起开了个咖啡馆,自己在创业挣饭吃……”阿元苦笑道。
阿元家的事并非少数。在陕西农村和河南山区,近五年来,许多家庭的孩子上完初中连高中都放弃了。他们叹道:谁再让孩子参加高考,谁就是傻瓜一个。怎讲?人家这样跟我说:这个账太简单了,三年高中,加拼死拼活的一场高考,又是四年的大学,没有二三十万元钱混不下来。几十万元投进去,结果大学毕业后仍然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或者即使找到一份低贱的工作,一个月三四千元工资,既养不活自己,更讨不到对象,还得到家里拿钱。谁负担得起?上完初中,就去找工,七八年下来,至少不用家里再负担什么,弄不好还能给家里寄回几万元……这一亏一赚,哪个合算?
农民讲惠实。百姓讲实惠。高考在今天,对许多人和许多家庭而言,是另一种噩梦——赔本赚吆喝!
就在我下笔写此文的一天下班时,见到了我所分管的下属一家文学报社的社长,他满脸愁云地向我报告:今年他们报社向社会公示要招一名文学编辑,打出的条件是必须具有博士学历。在过去,这样的岗位,有个名牌大学的本科生来就很合适了。然而现在不行,能够挡住汹涌人潮的唯一“杀手锏”就是把“门槛”抬高。于是,“博士学历”成了京城等一些大城市中有些影响力的单位招聘新人的“入门”条件。然而,问题还不在此,这位社长满脸愁云的是,来了五个博士应聘,最后竟然一个也没被录取。“怎么回事?赚你单位待遇低?”我觉得奇怪。这位社长连连摇头,长叹一声,说:“哪是?是面试时全被我们涮了下来!”“为啥?”我更加吃惊。他无可奈何道:“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真正的博士……”
博士还有假吗?参加来单位应聘之前的大学毕业生,包括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人事部门严格审查,学历和文凭不会有错。
那么,错在哪里?
错在今天的大学。
多少年来,我国高等教育的办学方针、教育体制机制存在的痼疾,导致教学质量和大学毕业生的素质均呈现出了“有大问题”的现实。
大学有问题,高考第一关。是啊,中国的高考目的和大学办学的方向皆出了大问题。只求录取率,只讲不停地扩招、扩招,却迷失了如何适应国情培养人才和顾及人才各自的兴趣与追求。一味地在鼓动和鼓励通过上大学来改变个人与家庭命运的引导,始终没有获得正确的调整与疏导,于是,高考始终是多数成长中的年轻人的真正噩梦。不断的失望与绝望之后,一些自诩“精明”的人,便在高考的门槛前戛然止步了。
然而,止步者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仍相信走过“独木桥”后,必有阳关大道。于是高考仍然疯狂,仍然是千家万户头等大事。其实这本来并没有错。错就错在:高考的基本形态一直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错就错在:基础教育的目的,不论说得怎样冠冕堂皇,但似乎始终如一地只是在为孩子们的高考成功服务。
是大国崛起过程中的一种悲哀?还是伟大历史进程中的一种失策?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有人说,中国人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干出了发达国家几百年才干成的伟业,我们这一代也清清楚楚昨天我们连长途电话都打不起,而今天却人人有了手机与无线上网的便捷,高铁像火箭一样带着我们回家,却为什么没有人能把高考这么一件事情设计好、改革好?
每一任教育部长都会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却无一人敢越雷池。不是没有人尝试过。有人提议将一年一次考试改为一年两次,冬季高考,不用让孩子们在大热天在大汗淋淋之中奋不顾身了,可听说冬季高考现在已彻底被否决。咋回事?难,多数人不接受。
故步自封的习惯,如一艘在激流中冲向下游的货船,稍稍有一根横断出现,不是侧翻,就是沉没。谁将高考这样一艘搭载着亿万万人梦想之舟改变一点点方向,谁就是在自掘坟墓。
因此,中国的高考改革,几乎是个谁都不敢碰的魔盒,它让恨它的人天天在诅咒,它让爱它的人天天在祈祷。故而,高考从1977年恢复以来,至今仍是中国人的一场无法变易的苦恋——既恨死它,又爱死它,是恨爱交加所结出的苦恋之果。
在十五年前出版的《中国高考报告》中,我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这样的高考带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和几代人的痛苦与悲哀之处,所以在作品中曾用了一个醒目的小标题:“来年取消高考”,这在当时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许多家长和孩子以为针对高考的改革近在眼前,好不欢呼,甚至有人喊出了“何建明万岁”的口号。然而,那只是我在极度压抑下的一声呐喊,如同自我安慰的臆想……
当时的我,真有些初出茅庐不怕虎的精气神,大胆地将批判的刀笔直指大学教育,并振振有词地在书中的最后一节,向教育部和所有大学质问:“大学到底是什么?”
是啊,我们千军万马冲过独木桥后进了大学,可现今的大学又给我们的孩子什么呢?是知识?是梦想?还是无用的知识或卑劣与阴暗的思想?
“大学到底是什么”,竟然在当时的亿万学生中成为一段人传人的经典“流行语”。无数大学生在传诵、传颂,令我始料不及。十五年过去了,我以为,这段激情澎湃、充满诗意和浪花漫的设问与自答,至今读来,仍然透着文字中那份明晰而清朗的思考光束——
“大学到底是什么?大学就是我们高三往前走的门槛,往后退的死路。大学是什么?大学是我们高考的起点与终点。大学还会是什么?”在一群高三同学那里,我出乎意料获得了有关大学的这种解释,它与我们通常从教授和学者、本科生和研究生口中得到的答案相悖。
大学在高中生的眼里是一座桥头堡,那边的世界,那世界当然很灿烂,也很可怕,因为只有走过桥头堡的人才能感觉它的灿烂,也只有那些在桥头堡上掉下河的人才感觉它的可怕。无论是灿烂还是可怕,人们有个共同的理解,即大学在昨天是人们求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在今天是获得社会承认和赢取利益与地位的“通行证”。大学因此是一个梦,一个人人都可以追求但未必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幸福的梦。大学因此对一些人而言,有些遥远,有些空洞,对另一些人则感觉到是一生的追求。
大学有理解不完的含义。
有人说大学是一种文化,它专门熏陶你的修养,脱胎你的旧俗,增进你的智慧,激活你的创新,发掘你的潜力,纯洁你的情爱。
有人说大学是个车间,它专门为你设计模型,为你量体裁衣,为你充电灌油,为你描绘未来,为你启动马达,为你校正航舵,为你发令起跑。
有人说大学是块圣地,它可以使你灵魂得到重塑,理念得到提升,思绪得到梳理,心愿得到还复,散乱得到整形,美丽得到闪耀。
有人说大学是伊甸园,它可以使你内心的爱舒放地挥洒,使你脑中的感悟放飞翱翔的翅膀,使你脸上的光彩洋溢梦幻的浪漫,使你脚下的舞步飞旋自由的身姿。
然而大学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大学应该在没有了教条,没有了墙院,没有了嘈杂,没有了教室,没有了课本,没有了教鞭,没有了考试,没有了文凭时,才可叫作大学。
大学应该在人与人不分贫穷与富有,不分状元与笨蛋,不分少年和老人,不分新生和老生,不分应届和往届,不分文科和理科时,大学才是真正的大学。
大学是我们每个人的理想与渴望,是每个人必须接受的阳光与空气,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生命与活力,是每个人活着就该跨越和跳跃的过程与起点……
大学是属于我们全体人的共同家园和温床。
大学是我们所有男人和女人共同的情人、共同的涅架。
十五年前的呐喊与感叹,放在今天重读,不知我的读者是否与我一样,有了更多想呐喊和感叹的压抑?
有,太有了!人们这样回答我。
因为,人们这样告诉我:看看今天的大学,一座比一座漂亮,一座比一座宏伟,但从这样的大学里走的学生,为什么一代不如一代,一个不如一个?
是什么让我们的教授越来越多,却在大学里真正用心教书的人越来越少?是什么让他们一个个都在忙着争课题、争科研经费?而这一堆又一堆其实都是垃圾的“学术论文”,何以竟让这样教授和教师们沾沾自喜,乐得开怀并心无旁骛地勇往直前?
为什么我们的孩子拼着命闯过了高考独木桥后对读书再也提不起兴趣?他们没有了理想,没有了激情,大一时就在想着明天能不能出了校门就当上“老板”,或者认个“干爹”……他们似乎根本不相信什么“用知识改变人生”的话语。无论你怎样教育和提醒,只要与自己眼前三尺的现实无关,再大的事儿,他们都毫无兴趣。“是的,我们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咋?不利己?谁来为我们一生都还不清的房贷付款?不利己,你能保证十年的室友和闺蜜不在背后狠狠地捅你一刀?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牢牢地把握好自己的命运——不是知识和能力,而是机会和可能!
于是大学的“学”字,变得极其反胃。原因首先来自大学教师们对“教”字早已生厌无比。权力、地位、金钱,才更重要,更实惠。老师们这样想,学生们还能想什么?
所有这些,都是怎么啦?因何而生?
其实答案并不难出——几十年不变的高考形式和内容、不敢跨越雷池半步的高校教学改革禁区及社会氛围中越来越多的实际主义、实惠主义、现实主义的侵袭已经充斥着我们社会生活与精神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连同一向神圣的教育领域也变得无比肮脏与丑陋……
这,需要像习近平为总书记的新一代领导人反腐败那样的力度,中国的教育的现状与远景方可能有所改变。
路漫漫其修远兮……
高考必须改革!
当有一天,人们不再愿意看这部《中国高考报告》了,就是中国与中国教育的深刻变化真正到来的时候了。现在,还远远未见端倪,所以,你和他,或许有必要重读这部书,因为,它会提醒我们需要共同为国家、民族及你的家庭,担负起一份注定的责任与使命。
愿天下的父母和孩子们在“高考”面前好运——我们真正要考的是自己,和自己的良知。
何建明
2015年阳春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