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死刑之后的安宁
在贺南被执行判决之前,我陪倪妮一起去探望他。其实我自己也想去看他,看看一个人杀人之后,他还是他吗?
他依然是他,坐在铁栏杆里面,看着我们,双眼充满懊悔。
但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一种当时我说不上来的不同。后来我想,那一点点不同是属于他自己的一点东西,一点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东西,就像是忏悔之后内心里的一丁点儿安宁。他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每时每刻都在用全身的每个细胞乞求着原谅;他也明白自己犯下的过错太大了,所以并不期望好的结果。
贺南对我们说了一句话,我至今难忘:“……死刑让我得到安宁!”
很显然,这种安宁在他以前的生活里不曾存在过!
执行死刑的消息让他如释重负,这说明杀人要背负极大的罪恶感,甚至要大于他想要活下去的本性,以至于死亡成了唯一救赎他的方式。我不由得有些佩服这个我看着出生又看着将死的人了。但是无疑,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然而,当我们最后一次去探望贺南的时候,情况又变得有所不同:他年轻苍白的脸庞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胡须也长长了许多。看见我们的时候,他空洞的双眼泪光闪闪。是啊,外面阳光明媚,孩童在草坪上嬉戏,大人们则活在自己的各种游戏里。可是他,戴着手铐的双手乃至全身都在颤抖着,低下头呜咽着说:“我——害——怕,怕……”那个场面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在我年纪尚轻的一段时间里,或者说青春期,因为我现在也还不太老,我还是个既傻又“二”的青年,正处于少年无愁强说愁的时期,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虽然我自己没有死过,但还是看到过别人的死。记得那时候,我把死亡想象成一个“无手之人”,因为它什么都带不走。每个人都一样,无论是富有的、贫穷的、显贵的,还是卑贱的,他们生前所执着的任何东西,在将死之时,都变得毫无意义。
没有人在快要死的时候,还能请一大帮人来聚会,吹奏乐器、制作美食,然后带上自己钟爱的古董、玉器快乐地死去,更别提把快乐也带走了。他们甚至连面对快乐的心情都没有,因为没有人知道死亡的感觉。对于已知的事情,我们并不怕,但是我们害怕未知的一些事情。那种感觉就像是蒙着眼睛走山路,害怕一不小心就掉下山崖。
虽然人们都害怕死亡,但是它却无处不在。譬如说贺南,在年纪轻轻的时候,仅仅因为一时的冲动,人生就偏离了轨道,走向了死亡。
从粉雕玉琢的小婴孩,到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这是怎样的一条人生路?我不知道。但是,他确实走错了!他一定痛苦极了,再也无法承受了,所以把痛苦丢出来给了别人。因为痛到极点,痛得心里已经扭曲,他才像一个瞎子一样选一条错误的道路。
如果人人都能预见自己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如果贺南还是一个婴孩时就能预知自己会成为一个杀人犯,他一定不会选择再走下去。若你正好看见这棵树上发生的事情,那你一定会拿起手里的大剪刀,把贺南人生中的杀人犯罪片段给修剪下去。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犯罪事件的发生,也没有一个人天生下来想要伤害他人!
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天使,都曾经拥有来自天国的笑声,不管是扫大街的大妈、路边的乞丐、疯人院的疯子(有些并不是疯子的人也会在疯人院)、小偷,还是公司职员、公务员、老板等。不要以为公务员或老板就比小偷或者疯子们高尚,他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曾经拥有来自天国的笑声。
如果把贺南的两个人生片段截下来,让这两个片段可以同时鲜活地呈现,就像两张照片呈现在人们面前一样:一个是面目狰狞的杀人犯,一个是粉嫩稚气的可爱婴儿,他们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人们看到这个婴儿时,一定不会相信,旁边的那个面目狰狞的杀人犯就是这个小婴儿。他们居然是同一个人!真是不可思议!但是,杀人犯确实是这个婴儿长大后的样子。他们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而另一个已经长大成人。
从一个婴儿到一个成年人,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美丽、可爱、单纯的婴儿,变成了冷酷、残忍的杀人犯?从天使到魔鬼,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会催发这跨越两极的质变?我每次想起贺南的时候,这些念头就在心里萦绕着。
很明显,这是一个非常不容易解答的难题!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难倒我们这些自以为掌握着生命真理的人。我们绝顶聪明,可以完成非常非常高难度事情,譬如说,把卫星发射到太空,改变一颗星星的轨迹,甚至可以用原子弹毁灭一个星球。那么,要把一个天使变成魔鬼,自然也不在话下,甚至都不需要专门的实验室,在普通的生活当中顺便就“改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