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郁滞论
“郁”是秦汉时期众多医学著作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是对病理产物聚集体内的一种描述,“郁”的概念在《内经》中频繁出现,特指积聚、阻滞之义,系疾病过程中气机不畅,升降出入失常,病邪结聚不化,运行障碍,蕴结聚积不得发越,机能阻滞的一种病理变化,亦是继发性致病因素之一,不论病证、症状、脉象、病机,凡具有积聚、阻滞之义者均可概称为“郁”。郁证是临床常见的疾病,其变证丛生,故有“百病皆生于郁”之说,临床常见因病致郁或因郁致病,其临床表现异常复杂。
(一)郁滞论源流概述
“郁”本意为“芳草繁盛”、“气味浓烈”,《说文解字》解释为“郁,木丛生也”,《淮南子·氾论》有“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的论述,意指沉滞的、凝滞的、不畅的,引申为集聚不得散发。受先秦朴素的唯物辨证法思想的影响,运用天人相应的观念和取类比象的认知方法,中医学将积、滞、蕴结等不得发越之证称为“郁”。由郁为病,立论渊久,中医学郁证学说发展经历了理论源起、辨治雏形、认识深入、学说形成、体系完善5个不同阶段。
1.《内经》“五郁”之说
《内经》为“郁滞论”之祖源,其论“郁滞”,以“郁”为主,主要论述“五气之郁”。《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中以五行生克之理提出木郁、火郁、土郁、金郁、水郁,五气之郁,提出了五常之气太过或不及可致五郁之发,故有“郁极乃发,待时而作”之说。即天地运气失常,自然界的异常变化影响人体,使之易受病邪侵袭,而产生相应的各种疾病。表明了天地五气运化失常,生长化收藏不行其令,则发作逆乱。总而言之,五郁者,即言五行之化,气运有乖和,则五郁之病生矣。五气之太过或不及,“乃致当升不升,当降不降,当化不化,而郁病作矣”。并确立“木郁达之,火郁发之,土郁夺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的证治法则。五郁之说奠定了“郁滞论”理论发展的基础。
《伤寒杂病论》被历代医家尊为经典,其中虽无“郁证”的概念,但在六经病的辨证论治中,都可见郁证之身影,描述了多种相似疾病和证候。如三阳之病多因阳气通行受阻,表现为表郁、半表半里之郁、里郁诸证,在论治中主要以通阳为法;三阴之病,则以阳气之体不足,阳气之用不彰为要,论治以温阳与通阳两法相结合,保护、调理、振奋阳气。在脏躁、百合病等篇章中也有所描述,如百合病者,“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然,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饮食或有美时,或有不用闻食矣,如寒无寒,如热无热”,形象地描述了患者的焦虑状态。脏躁首见于《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篇:“妇人脏躁,喜悲伤欲哭,象如神灵所作,数欠伸,甘麦大枣汤主之。”该篇描述的“妇人咽中如有炙脔”是“梅核气”的典型症状,其病机在于上焦闭郁,津液不行而积为痰涎,遇七情至而不决,则火郁不发。《伤寒论》小柴胡汤证“胸胁苦满,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或胸中烦而不呕,或渴,或腹中痛,或胁下痞硬”;柴胡加龙骨牡蛎汤证“胸满,烦惊”等经典论述,丰富了中医治疗情志之郁的手段和方法。
2.“五郁”之说的发挥
后世众多医家对“五郁”之说进行过解释探究,亦在此基础上进行延伸发挥,使“五郁”的内容更加丰富深刻。
金代医家刘完素注重“热郁”,他在《素问玄机原病式·热类》里说:“郁,怫郁也。结滞壅塞而气不通畅,所谓热甚则腠理闭密而郁结也。如火炼物,热极相合,而不能相离,故热郁则闭塞而不通畅也。”此中之郁是指热盛气郁的病症,热邪结滞壅塞,以致气机不得通畅。
金代医家李杲对于火郁证的认识尤为深刻,尤以脾虚火郁为著。他指出火郁乃“热伏地中”或“胃虚过食冷物,郁遏阳气于脾土之中”。根据这一病机,他创制了火郁汤和升阳散火汤,以升腾阳气、发散郁火。东垣认为,脾胃的升降功能不仅体现在饮食物的受纳与水谷精微的输布,更重要的是作为人体气机升降之枢纽。只有脾气得升,胃气得降,阴火才会收敛潜藏而不妄动。中焦气机阻滞,火气运行阻遏,火热内生。可见气虚发热的病机,其实质也是火气郁遏,故补中益气汤用补脾胃之药以治本,用风药引清气上升,助脾气升发之力,又用理气之品以和胃行气。这样,使升降调和,火气郁遏得解,火热自清。
明代医家对于“五郁”学说有进一步发挥。赵献可尤重“木郁”,他在《医贯·郁病论》中指出:“凡病之起,多由乎郁。郁者抑而不通之义。《内经》五法,为五运之气所乘而致郁,不必作忧郁之郁。忧乃七情之病,但忧亦在其中。”根据“五行相因”理论,赵氏提出五郁相因为病之说,即五脏之郁往往相因为病,其中以木郁而引起诸郁者最为常见,认为木郁是引起诸郁的关键,并提出“一法代五法”的治郁方法,治其木郁使肝胆之气舒展,诸证就会自解,体现了其重视气郁证治的思想。
明代医家孙一奎明确提出五郁之病为五脏之郁的论点,认为“夫五脏一有不平则郁”,“木郁者,肝郁也”,“火郁者,心郁也”,“土郁者,脾郁也”,“金郁者,肺郁也”,“水郁者,肾郁也”,并且认为五郁或由他脏传变,或本脏自病而发,首次将《内经》中的五郁具体化。也就是说,以人之脏腑言,则木应肝胆,木主风邪,畏其滞抑,故宜达之,或表或里,但使经络通行,则木郁自散,是即谓之达也。火应心与小肠,火主热邪,畏其陷伏,故宜发之,或虚或实,但使气得升扬,则火郁自解,是即谓之发也。土应脾胃,土主湿邪,畏其壅瘀,故宜夺之,或上或下,升降得宜,则浊秽得净,土郁可平,是即谓之夺也。金应肺与大肠,金主燥邪,畏其秘塞,故宜泄之,或清或浊,但使气液得行,则金郁可除,是即谓之泄也。水应肾与膀胱,水主寒邪,畏其凝溢,故宜折之,或阴或阳,但使精从气化,则水郁可清,是即谓之折也。
及至清代,温热病盛行,“火郁”之说得以进一步发展。清代著名医家杨栗山提出“热郁三焦说”,他认为,温病的发生乃“天地之杂气,由口鼻而入,直从中道,流布三焦。散漫不收,去而复合,受病于血分,故郁久而发。亦有因外感或饥饱劳碌,或焦思气恼,触动而发者,一发则邪气充斥奔迫,上行极而下,下行极而上……皆毒火也”。认为温病虽症状复杂,变化多端,“表里三焦大热,其证不可名状”,但总因“火郁三焦”而起,因此“热郁三焦”是温病的病理核心,即怫郁为重,郁而化热,阻塞气机升降,治疗上以“郁而发之”为原则,倡导宣郁清热为法则,以调节表里三焦气机升降,使周身气血流通,升降复常,阴阳平衡,独创“升降散”即是此意。
3.丹溪“六郁”之说
元代朱震亨取法《内经》,并吸取刘完素、张从正、李东垣三家学说之长,认为郁主要与气机升降失常有关,并对“郁”进行了分类,提出气、血、痰、热、湿、食六郁,系统提出了六郁学说,并辟专篇论述六郁的脉症和治疗,可谓独树一帜,对后世影响很大。
朱震亨在《丹溪心法》中指出:“郁者,结聚而不得发越也。当升者不得升,当降者不得降,当变化者不得变化也,此为传化失常,六郁之病见矣。”明确提出了气郁、湿郁、痰郁、热郁、血郁、食郁等六郁病证,同时指出“气血冲和,百病不生,一有怫郁,诸病生焉。故人身诸病,多生于郁”,进一步阐明六郁的病机关键是气血怫郁,并因此而产生多种病证。气、湿、热、痰、血、食之郁,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互相关联,“气郁而湿滞,湿滞而成热,热郁而成疾,痰滞而血不行,血滞而食不消化,此六者相因为病者也”。六郁相因为病的关键是气郁,因此治疗皆当以顺气为先。
4.“六郁”之说的发挥
丹溪之后,后世医家对于“六郁”学说又有诸多阐述。朱震亨弟子戴思恭对于六郁脉证做了深入阐述:“气郁者,胸胁痛,脉沉涩;湿郁者,周身走痛,或关节痛,遇阴寒则发,脉沉细;痰郁者,动则即喘,寸口脉沉滑;热郁者,瞀闷,小便赤,脉沉数;血郁者,四肢无力,能食,便红,脉沉;食郁者,嗳酸,腹饱不能食,人迎脉平和,气口脉紧盛。”认为气机不畅,升降失司,传化失常是导致郁滞不通的关键所在。至于郁的病机与治疗,戴氏认为“中焦致郁多也”。脾胃居于中焦,上为心肺,下为肝肾。凡有六淫七情,劳役妄动,上下所属之脏气出现虚实克胜之变,必波及中焦之气,故四脏一有不平,中气必为之先郁。又因饮食失节,停痰积饮,寒湿不通,皆郁于脾胃,因此他指出诸郁以中焦致郁居多。
明代医家王纶尤对丹溪之学体会颇深,其论曰:“丹溪先生治病,不出乎气、血、痰,故用药之要有三:气用四君子汤,血用四物汤,痰用二陈汤。久病属郁,立治郁之方,曰越鞠丸。盖气、血、痰三病多有兼郁者,或郁久而生病,或病久而生郁,或误药杂乱而成郁,故余每用此方治病时,以郁法参之,气病兼郁则用四君子汤加开郁药,血病痰病皆然,故四法者,治病用药之大要也。”
综上所述,《内经》中所论“五郁”是基于五运六气而论,而朱丹溪“六郁”则是从病因的角度而言,前者指病,后者言治。明清之后,除了重视情志因素在郁证产生中的作用外,还倡导外感内伤诸因素均可致郁。
(二)郁滞论的继承创新
关于郁证的认识可上溯到《内经》时代,《内经》中已有“五郁”之说,并提出了治疗郁证应“调其气”的法则。金元以前中医对郁证的认识,大多散见于相关医学文献中,还缺乏专门系统的论述。宋代陈无择的《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对历代的病因学内容进行了整理并加以总结,论述的三因均与“郁”相关。丹溪对《内经》治疗郁证的法则及前人的经验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在临床上将郁证分为湿、痰、火、气、血、食六郁进行辨证施治。他认为,气郁常为诸郁之始,日久则化生诸郁,六郁以气郁为主,强调气机通畅则诸郁皆舒,故创用越鞠丸以行气解郁,使中医治疗实邪郁证的理、法、方、药逐渐系统和完整。张景岳在《景岳全书》中更扩充了郁证的范围,把郁证分为“因病而郁”和“因郁而病”两大类,提出:凡气血一有不调而致病者,皆得谓之郁证。从五行之气太过及其对人体五脏的影响而论“郁”的病因病机,对五郁治法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解释和发挥,认为气机怫郁,玄府闭塞,则津液血脉、荣卫清气不能升降出入而为病。简而言之,气机升降失调,则脏腑功能失调,气血不和,郁而为病。郁证种类繁多,症状表现复杂,将其简单的归属为情志之郁确属谬误,明代医家赵献可曾指出:“《内经》五法为因五运之气所乘而致郁,不必作忧郁之郁。忧乃七情之病,但忧亦在其中。”
于志强教授挖掘整理历代医籍,系统辨析了古代中医对郁证的认识,认为典籍中对郁的阐述,是把它作为一个病机,而不是一个独立的疾病,而当前中医内科学教科书中所说的郁证,多指神经官能症及心身抑郁症一类疾病,这也是郁证狭义化原因的关键所在,他认为应从病机角度理解郁证方为妥当。于志强教授将郁证归纳为脏腑气机阻滞,引起气血不和,而致湿、痰、火、气、食等病理产物郁结于体内而产生的病证。对于郁证的外延,他认为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前者指的是人体在病理情况下所表现出的一种阴阳失和,气机运行不畅,人体气血、脏腑功能郁滞不通的病理状态;后者指的则是一类因情志怫郁导致气机郁滞而引起的病证,属于心身疾病的范畴。
于志强教授认为“气血冲和、万病不生”,若气机壅滞,气血郁滞,则“郁生百病”,应从广义的角度去认识郁证的内涵及外延,而非局限于“情志之郁”。情志致郁固然多见,但肝郁之形成又不仅局限于情志,盖肝秉性刚强,虽无精神刺激,也易激动肝气,造成肝疏泄失职,气血郁滞。
中医论治诸郁具有悠久的历史,涉及面又较广,证候表现及变化颇复杂,由于历代医家,甚至同时代的医家对于“郁”概念的病因、病机等内容观点不尽相同,不同医家的学术争鸣形成了不同的医学学派,使得中医理论的理法方药体系日趋完善。随着时代的延伸,诸多医家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断继承创新,催生出了“郁生百病”、“因病致郁”和“因郁致病”等学说,理论日臻完善,治疗方法越来越成熟,开创了中医学发展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