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俄德的世界(“经典与解释”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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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译本说明

文明始于神话。“神话”不只是故事,还是“神的话”,也就是“神-学”(theo-logia),因而掌管神话的人也就具有“通天”之能,能够上通天意,下传神旨,所以最初的神话诗人往往也被视为“先知”:

赫西俄德像先知预言家一样,拥有揭示“拿着羊皮盾的宙斯的思想”的能力。他的语言被称为真实(etētuma),在两个方面具有宗教本质:在向阿斯克拉(Ascra,赫西俄德的家乡,靠近赫利孔山)的农民阐释时,诗人赫西俄德既通过自己诗歌功能的宗教本质阐释,也通过土地上神圣的劳动者阐释。在赫西俄德的思想中,在土地上劳作完全是宗教职业。(1)

哲学兴起之后,神话诗人又被视为最初的哲人,因为他们是最初思考世界、宇宙、物性的人(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984b)。当然,具有“后发优势”的哲人不大看得上人类童年时期的咿呀学语(《形而上学》993a)。哲学正是以颠覆甚至埋葬神话为手段才登上历史舞台的,所以哲学从一开始就没有吝啬过对神话的攻击,而柏拉图所谓“诗与哲学的古老论争”实在太古老,从有处便有了。

在哲学定型或僵化之后,早期神话诗人(乃至早期自然哲人)所宣扬的“宇宙论”通常就被视作“不彻底的突破”(incomplete breakthrough),完全无法与哲学的“存在论”比肩。据说,“只有在以色列和希腊,宇宙论形式才因在存在中的飞跃(亦即各个灵性神显事件和理智性神显事件)而彻底瓦解,并让位于新的符号化表达——启示和哲学”(2)。这大概也是西方思想史上的一般看法:从宇宙论到存在论的发展,乃是一种“飞跃”(leap)。或者换成另一个相似思维定式的表达,则可以说,哲学的存在论之于神话的宇宙论,乃是一种“进步”。

但这种数千年的定论最近却遭到了强烈的抵抗,身处危机和苦难中的人们痛定思痛之后发现,或许正是那种定论导致了现代的虚无和无家可归。于是,重新思考、反向评价、全面审视宇宙论,不仅是人文学科的热点,也在“科学界”引发了同样的思考。比如美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同时也是基督教传统派(Traditionalist School)人士史密斯(Wolfgang Smith, 1930–),他就认为现代科学从培根以后就出现了天人相分、相隔甚至相仇的对立局面,而要重新回到“天人合一”,则必须回复到传统的宇宙论,因为它更多地关注“质”,它以存在的差序等级为基础,实际上乃是宗教的助手。(3)史密斯提出要以“永恒宇宙论”(cosmologia perennis)来补充和支持“永恒哲学”(philosophia perennis),以此弥合天人、古今、身心等现代性的撕裂。

古代宇宙论也思考了后来哲学的一些重要问题,比如“真理”和“存在”等,而且这些古老的看法或许更有意思。对古人来说,“存在”与“真实”紧密相关,只有真实(etumos)才配得上存在。存在不是抽象而干枯的术语,而是对“生生世界”(physis)的现实描述,甚至“真实”这个词都有可能来自[存在],也只有这样的境界才称得上“在”。古典宇宙论对“存在”的这种理解,的确有可能让哲学家大吃一惊,正如Jenny Strauss Clay所说,

赫西俄德概述了缪斯的奥林波斯之歌的全部内容即人类种族(,行50),也就阐明了何谓ta eonta[存在者]。把ta eonta[存在者]与短暂易逝的人类事物相等同,这会令研究希腊哲学的人大吃一惊。在后来的哲学思想中,to eon,即存在(Being),乃是永恒的,但赫西俄德的却相当于生成(Becoming)。这一本体论上的重大转变,实际上是从对神谱观念的彻底探究中产生出来的:诸神这一永恒的存在何以能够形成?(本书,页66)

“这一本体论上的重大转变”直接的后果,就是后人对“存在”一词无休无止的论证,柏拉图把它叫做“关于存在的巨人之战”。(4)后来的海德格尔虽然对此大加赞赏,以为这是哲学的本职工作,(5)但也有人清楚地认识到,这其实是“浪费精力与永无结果的僵局”,(6)毕竟,古人早已把现代人珍而重之的“存在论”鄙斥为“玩弄辞藻”(terminology)而已。(7)

奥古斯丁试图以基督教的教义来反驳古代关于时间和运动的理论,但奥古斯丁的反驳恰恰表明“为什么从基督教的信仰出发,在理论上无法反驳古希腊的宇宙论”(8)。因为,古希腊的理论是一种世界观(Weltanschauung),可以“指点”和“显现”,也就是可以言说和证明,与基督教的信仰完全是不同的话语系统,后者是对不可见的至高存在者的无条件信赖,不需要也不可能证明。因此,在希腊人看来,极端迷信的不是古人,而是现代人,因为现代人的“进步”观念“是违背宇宙秩序的,是与宇宙秩序背道而驰的”,(9)因而是渎神的。换言之,对理性的迷信其实远不如对超越性的神明、自然或天道的“迷信”来得更堂正和高尚。如果我们能够体会到,古典时期以宇宙为中心,中世纪以神为中心,现代则以人为中心,大概高下立现。(10)

在古人看来,宇宙是神明和人类共同的社会,人性相亲相共的基础和纽带便在于理性,人与神是世界上最高的存在物,因为他们所具有的理性是最高的能力。(11)因此,“古代人以及中世纪的一些人把星空当做‘可见诸神’的聚会,从而对之怀有敬畏感”,这很难说是迷信,因为“我们除了把独立于生命短暂的人的存在领域,同唯一的普遍精神的行为联系起来,别无选择。……由于人是小宇宙,而存在本质,诸如物理存在、化学存在、生命存在、精神存在等都在人的存在中遭遇和切合,所以,从人身上也可以得出大宇宙的最终原因来。因此,人的存在既是小神(Mikrotheos),也是通向上帝的首选途径”(12)

既然宇宙论在现代思想中越来越受到重视,那么,素以宇宙论为基础的中国思想是否就迎来永恒轮回的春天了呢?据国外研究者说,“探究统一的世界观以支持一种天下的政治统一,在东西方‘轴心时代’的末期是共同的。中国几乎立即找到了解答方案,这正是它导致稳定性与一体化(integration)的征候,而西方的解决却被延迟而且只是局部的解决”(13)。且不说这种评价是否恰当,但中国数千年均以“象数思维”著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确是最“正宗”的宇宙论。但中国思想究竟能够为全球范围内根本性的“文艺复兴”作出什么贡献,还是一个需要仔细讨论的问题,更是需要我们付出努力的方向。

程志敏

2018.9.4于海甸岛


(1) 德蒂安,《古风时期的真理大师》,王芳译,华夏出版社,2015,页66。

(2) 沃格林,《天下时代》,叶颖译,译林出版社,2018,页387。

(3) Wolfgang Smith,The Wisdom of Ancient CosmologyContemporary Science in Light of Tradition,Oakton:The Foundation for Traditional Studies,2004,pp. 11-13.

(4) 柏拉图,《智术师》246a-c以及248a,另参《泰阿泰德》156a-157b,《蒂迈欧》52d。

(5) 海德格尔,《从莱布尼茨出发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始基》,赵卫国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页21。

(6) 博伊-斯通,《赫西俄德与柏拉图笔下的哲学史》,见《柏拉图与赫西俄德》,罗逍然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页64。

(7) J.G.von Herder,Philosophical Writings,Trans.M.N.Forste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17-18.

(8) 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李秋零、田薇译,商务印书馆,2016,页197。

(9) 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页247。

(10) 施特劳斯,《古典政治理性主义的重生》,郭振华译,华夏出版社,2011,页315-316。

(11) 西塞罗,《论神性》2.133,《论义务》2.11,《论至善》3.64。

(12) 舍勒,《哲学的世界观》,曹卫东译,见刘小枫编,《舍勒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9,页1066。另参舍勒,《德行的复苏》,见《舍勒选集》,页729。

(13) 葛瑞汉,《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张海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页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