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德性(“经典与解释”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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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安的朋友撒路斯特(Sallust)要出远门时,尤利安给自己写了一篇《慰藉》(Consolation,358年春),这篇作品比他那些被称做哲学作品的东西都早,[3]其中有这么一段:

眼下独留我一人,我们坦率的交往、自由的言谈已弃我而去。我明白,现在已经没有谁可与之直言。与自己交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会有人携走我的所想,而且迫使我去想、去好奇与我的所愿不同的东西吗?……既然没人能从我们这儿带走所想的东西(所思考的一切,如果不说出一个人所愿望的一切的话),那么,我们(尤利安)定能设法与自己或别人好好相处……[4](【译按】凡引文括号中的文字均为引者科耶夫所加,下同)

这预先告诉我们,尤利安并未因朋友的离去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往后他要训练自己掌握古老的写作技艺,以便达到掩饰思想的目的。尤利安提醒撒路斯特以及其他有能力理解其暗示的读者,从此他将不会写出自己所想的一切,也不会去想自己要写出来的所有一切(does not think all that he will have written)。[5]逝世前不久,在献给同一个撒路斯特的装样子的文章即《论赫利俄斯王》(On King Helios,362年10月)中,尤利安重申了这一点,并在字里行间泛泛取笑了(异教和基督教的)神学,尤其取笑了所谓新柏拉图主义的神秘论。[6]

在《致没教养的狗(或犬儒分子)》(To the Uneducated Dogs【or Cynics】)一文中(尤利安假装只是批判同时代的新犬儒者,拿他们与自己所钦佩的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第欧根尼比,其实还攻击了僧侣),尤利安顺便提到:“至于我,倒是敬重诸神……我愿只谈虔敬的事物”(187c)。[7]数月前,在《论诸神之母》(On the Mother of the Gods)里,尤利安皇帝已颇为详细地谈过许多异教神(这部分地受到路吉阿诺斯【Loukianos】的《叙利亚女神》【Syrian Goddess】的启发)。[8]几个月后,尤利安在《论赫利俄斯王》这篇论作(该作刻意模仿扬布利科【Iamblichus】的著述)中利用了另一机会。[9]显然,尤利安并不真的相信自己在这两篇论文里就诸神所写的东西,他缄口不言自己对诸神的真正看法。然而,不论持有什么样的神学观念(即便有的话,也与异教神学相关),似乎没有什么会阻止他提出来。再说,我们没法设想,在公然叛教后,尤利安隐匿自己对异教神的看法乃因他仍然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因此我们只得承认,通过保留自己对任何神性(divinities)的真正看法,尤利安希望表明,他对于神性没有任何看法。如此的无神论虽然彻底,却是默不做声的或掩饰起来的。不过,如下事实使得这种无神论透露出来:在两篇看似虔敬而又“神秘”的论文中,尤利安皇帝重塑了(他认为能吸纳到基督教神学的论题中去的)当时异教神学的论题,但这些论题恰恰都有一个在他看来愚笨可笑的特征——在小心谨慎地强调这一特征时,他简直煞费苦心。

成为皇帝之时,哲人尤利安不再说出自己的全部所想,甚至不再去想自己所说的一切(to think all that he says)。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追问这一伪装的缘由。如今,尤利安皇帝在《对犬儒者赫拉克勒奥斯的回应》(In Response to the Cynic Heracleios)中重申(事实上尤利安指出,赫拉克勒奥斯不仅仅是个新犬儒哲人,还是个基督教的主教或神学家),任何一个时代学过哲学的演说家和作家都会出于对报复的惧怕而掩饰自己的思想:

(这位借用某种神话的诗人)希望仅以隐匿的方式行劝导。之所以怕讲明,是因为他担心自己遭到听众的仇恨。这一点,赫西俄德写得再清楚不过了。(207a-b)

一个罗马帝国的皇帝会怕什么人、什么事?显然,尤利安不可能惧怕那时正日趋消亡的异教信仰的迫害。相反,他倒可能认识到,在那个年代,若想要废黜异教神,就非得在异教神的居所尊崇基督教的神【当时基督教要比异教偏狭得多,有权势得多】,基督教的行家里手比异教徒更能有力地迫害一个无神论的皇帝。[10]归根到底,正是因为惧怕基督徒读者的仇恨,作为皇帝的尤利安与基督教作斗争,作为哲人的尤利安巧妙地在著述中运用柏拉图式的装样子(Platonic irony)来掩饰其对异教神学无神论式的攻击——恰恰由于这样,尤利安的著述只能为热爱智慧的(philosophic)一小撮人所理解,这些人不妨被称做其同谋或不会伤害到他抑或别人的人。[11]

然而,可以设想的是,尤利安试图在罗马帝国恢复异教信仰,不会单单因为惧怕基督徒的偏狭。他还有许多别的理由这样做,最重要的一点无疑是国家理由(rasion d’Etat)。正是多半基于这个国家理由,作为皇帝,尤利安掩饰了其作为哲人所持的无神论。在好些地方,尤利安自己让我们明白这一点,例如他说:

写神圣的事物必须留心,勿使语词缺乏必要的高蹈,言辞应尽可能地适度、优美,与诸神匹配。不应带进任何可耻、渎神抑或不虔敬,这样我们就不会激起民众的莽撞。(218c-d)

同样,我们无疑能如此解释这一事实:当以嘲弄的口吻叙述了可笑的神迹(据称这发生在诸神之母的偶像运抵罗马的时候),尤利安又说:

尽管这个故事似乎无法使某些人信服,而且绝不会适合哲人抑或神学家,不过就让人们讲它吧,因为大多数历史家已然公开写过,罗马的青铜像还保存着这个故事,它是如此有力,并且为诸神所喜爱。然而我想到某些聪明过头的人(没有执政或政治责任感的智识人)或许会断言,这个故事是老妇人的胡诌,让人难以容忍。但我认为,就这样的故事而言,我们应该笃信全体公民而不是这些狡黠的人,他们狭小的灵魂确有洞见,可看到的没什么合理(可行)。(161a-b)[12]

作为智识人,尤利安决不会在宗教问题上受到“全体公民”的愚弄,也不会为“大多数历史家”对据称的神迹的一致看法所蒙骗,而且他更想能嘲笑他们。但作为哲人,他认为不应该拒绝接受让自己来统治的帝国;作为皇帝,他致力据国家理由恢复异教信仰。再者,恰恰是这个国家理由,而不是对个人困境的惧怕,促使尤利安【皇帝】在其著述中掩饰自己在哲学上的无神论以及作为一个没有信仰或好怀疑的智识人的嘲弄。

无疑,倘若尤利安仅仅想做个皇帝,他就应该亦会完全舍弃那些嘲弄,不再狡黠地打趣儿。但他既是哲人,就不可能放弃哲学的教育术;他把著述仅献给成熟的一小撮人,留心在他看来是(经过推论的)真相的世代相传不被打断。俗众意识不到的、被掩饰的嘲弄容许那些经过拣选的强健心智受到哲学的教诲,这些心智理解这些装样子而不致休克,从而表明,他们不会被成见所奴役,以致不适于接受可能有某种益处的教诲,而这些教诲仅在字里行间自在地呈现给他们——如此拣选与保密,基于相同的双重理由。

这就是尤利安自己时不时告诉我们的。在《论赫利俄斯王》中(在该文中,赫利俄斯同时是异教神,作为皇帝,作者赞颂赫利俄斯,作为智识人,他则嘲讽赫利俄斯,另一方面,赫利俄斯还是作为哲人的尤利安所诉求的努斯【nous】的象征),尤利安清楚地讲到自己的教育天职:

愿伟大的赫利俄斯(理性)认同我多少还了解他,准许我共同地(img)教育每个人,除了那些值得让他们自己私下(img)学习的人。(157d)[13]

这儿仅仅暗指到热爱智慧的一小撮人以及排斥凡俗民众。而在别处,作者自己以更敞开的方式作了表述,例如在《对犬儒主义者赫拉克勒奥斯的回应》中:

并非所有一切都应被说出来;而且我认为,对某些(一小撮人)说出来乃合法的东西,在多数人面前则必须保持缄默。(239a-b)

然而,必须有技艺地去做:同样的伪装(为向俗众隐瞒言辞的真正含义)必须吸引一小撮被拣选者的注意,激起他们热爱智慧的沉思。这正是尤利安自己在《论诸神之母》中所告诉我们的:

古人常追寻事物的缘由……一旦发现,他们就用似是而非的神话来保护这一发现;但通过看到【神话的】自相矛盾之处,我们也会发现这是一种伪装(这伪装即是对我们说出来的东西),我们就会转而求索(那对我们隐藏或仅借暗示显露出来的)真相。我认为,通过某些(通常是奇怪、矛盾的)象征以特别的方式所讲述的讽刺故事,对常人有足够的益处,对那些智识上卓尔不群的人,有关诸神的真相仅在如下的情形下才能使其获益:借助神的引领(这儿指理性神,确切说即哲学神),这些人(自己)去追寻、发现、把握这一真相,谜一般的暗示使这些人回忆起,那儿有什么东西,且一定要被找寻出来;这样一来,这些人就会信仰自己的理性行动,而羞于信仰别人的意见,他们走在通往终点的沉思之路上——终点即指终极问题。(170a-c)

作为优秀的“苏格拉底信徒”,对于所有那些表明自己有能力进行热爱智慧的追问的人(且仅对这样的人),教师尤利安不想灌输,宁愿鼓励他们。这就是为什么哲人尤利安要仅以批判(在其他人眼里)公认观念(新柏拉图主义的观念)的方式来传达其个人的学说,这一批判是装样子的,意在阻碍所有不适于理解它的人理解。[14]然而,倘若哲人皇帝掩饰自己的思想,不仅是因惧怕抑或国家理由,还与哲学的教育术相关,那么,这似乎同样是出于某种谦逊(当然,过多无益)。谦逊常阻止入门者(initiates)把自己的奥秘泄露给俗众,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那些奥秘,还不抱希望自己能够雄辩地向每一个人论证那些奥秘。[15]不管怎样,以下是我们在《对犬儒主义者赫拉克勒奥斯的回应》中读到的:

谁想要阐明狄俄尼索斯(在这儿既是异教神也是耶稣基督)的神性特征,就得用神话遮盖事物的真正状况,谜一般地讲述神的“实体”,讲述他与其父一体,在“可知的世界”其父孕育在他的体内,讲述他在(可知的)此世的“诞生”(birth)并非出生(begetting)……也讲述其余一切值得去探察的【神性特征】。然而,就这一切发表自己的看法并不容易,或许仅仅因为对于确切的事实,我还懵懂无知,或许也因为我不愿意(通过显露出神完全不存在)造出半隐半现的神,在剧场里未经证实的听闻与意见面前,神就是这个样子。我宁可更多地投身于哲学之外的事。(221c-d)

相同的谦逊态度还出现在《论诸神之母》的开头,尤利安说道:

这些事也应该说出来?进而我们应该写出那些不该说的?我们应该揭示出那些不该被揭示的?我们应该闲扯那些不该被闲扯的?(158c;另见172d装样子的含糊其词,尤利安又一次取笑了新柏拉图主义甚至柏拉图本人。)

确实如此。然而不应忘记,尤利安皇帝装样子的写作技艺,有许多是智识的体操(intellectual sport)以及热爱智慧的娱乐(philosophic amusement),他有意识地沿袭地道的柏拉图传统。效仿伟大的柏拉图,哲人尤利安对很多事情加以嘲弄,尤其对那些普通读者时不时认为是悲剧的事情,以及那些他们总是一本正经对待的事情(那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意味深长)。但是尤利安与柏拉图一样,在取笑这些事的同时,他会留心自己不使俗众震惊;他取笑这些事,同样是为激起被拣选出来的一小撮人去在智识上努力,只有在以下情况,这一努力可以说是热爱智慧的努力:它能使那些有能力的人摆脱“剧场”与“广场”的成见,把他们引向(经过推论的)智慧,这就是说,使他们充分认识智慧本身,达到全然的满足。[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