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法与政治哲学(“经典与解释”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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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还余下一些问题,在此只能略微一点。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疑惑于以色列人在上帝授予“十诫”时究竟听到了什么。只听到第一诫,其余几诫均是暗示?或者听到了前两诫,因为只有在这两诫中上帝以第一人称言说?(这两诫的特殊之处是否还在于,在前五诫中,只有它们能由人类来进行推理分析?)以色列人“听到的”的内容是以言语的形式还是以其他方式传达给他们的?这些问题已有大量的讨论,而处理这些问题,比我之前所说的还要更加地不仅要求精熟于圣经和早期拉比文献及其他文献,还要求精熟于希伯来语,而我并不谙希伯来语。

人们也会疑惑,为什么恰恰是十诫。为什么不是十二诫?“十二”是贯穿整部圣经的颇为重要的数字。又为什么不是十三诫?“十三”同样有着特殊的地位。当然,“十”在圣经中也很重要,正如“七”一样。至少根据传统的计数,“十”很容易令我们想到埃及的瘟疫。[67]或许比所有数字更重要的,是那些可以从“十诫”的编排中看出的模式,这些模式暗示了那已融入“十诫”发展演化之中的思路。我们也能提出另外一些模式,因为我们也可以看出第一诫与第十诫、第二诫与第九诫、第三诫与第八诫等等之间的密切关系。例如,第一诫和第十诫都极其关注人所欲求的东西。然而,正同我们的物理法则所描述的现象一样,我们难道不该期待上帝的伟大之言具有突出的模式吗?难道我们未受邀见证那里的一切吗?

对于那些不可见的事物,我们也应该以适当的精神去处理。摩西和上帝完成了石版,而且以色列人长久以来把石版视如至宝,但石版的下落在传统中成了未知之谜。信徒该如何看待石版的消失?正如我们不知道摩西之墓在哪儿,甚至也不知道哪座山是西奈/何烈山一样,或许我们应该像看待这些事实一样来看待石版的消失。[68]或许把这些物质的东西(包括神殿本身?)隐藏不见反而有益,以免(如我们已看到的)它们被当作为偶像崇拜奠基的对象或形像。或许信徒也应如此看待我们所触及的诸多问题,包括如何精确划分十条诫命的难题,以及如何解释我们所掌握的文本之间的不一致的难题。如果一个人不得不去比较并思考这些差异,他岂不会没那么可能将任何特殊的“文献”(document)当作本身是神圣的,甚至当作神明(fetish)吗?在此意义上,探询和反省可被视为促进了虔敬,或至少尊重了虔敬。

理性与启示的这种协调甚至体现在其他地方。比如,以色列人认识到,他们听见“神的声音从火中出来”(《申命记》5:22-23)却还能存活。又比如,年迈的摩西对族人的忠告:

我照着耶和华我神所吩咐的,将律例、典章教训你们,使你们在所要进去得为业的地上遵行。所以你们要谨守遵行。这就是你们在万民眼前的智慧、聪明。他们听见这一切律例,必说:“这大国的人真是有智慧、有聪明。”(《申命记》4:5-6)

再次注意,这里对理性在人事中的重要性有所暗示。也请再次注意,这里预见到,其他民族只需听到“这一切律例”就会承认以色列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这大国的人真是有智慧、有聪明”。其他民族的此种认同,似乎既不是基于对奇迹的体验,也非基于有关奇迹的故事。毋宁说,只要恰切理解了摩西律法——既然这些律法一旦可用就能够单凭自然理性来理解它们——就足以证明以色列人的智慧和聪明。这不就是我们开始思考“十诫”时认为理所当然的那种智慧吗?


[1]成人自由教育基础项目“心灵的作品”(Works of the Mind)系列讲座之一,芝加哥大学,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1986年6月1日。

[2][译注]译文参见圣经和合本,以下同。

[3]《出埃及记》称之为西奈山(Sinai),《申命记》称作何烈山(Horeb)。关于山的两种称谓,详参本文末节。

[4]这项传统反映在数千年积累下来的拉比教义中。天主教会也向经文之外寻求权威性的指导。

[5]见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第6章(Leo Paul S.de Alvarez译,1980)。

[6]《哈伯圣经词典》(Harper's Bible Dictionary,1985)将《出埃及记》定于公元前451年,将《申命记》定于公元前621年。

[7]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The TorahA Modern Commentary),1981,页520。

[8]同上。

[9]比如见Solomon Goldman,《十诫》(The Ten Commandments),1956,页103-104。关于德尔斐,见阿纳斯塔普罗,《作为艺术家的思想者》(The Thinker as Artist),1997,页93。我本人于美国空军服役时,曾在1940年代乘开罗至耶路撒冷(或附近)的火车穿越西奈半岛。旅途时值夜晚,看不清火车外面的任何东西,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感到穿越西奈是一件奇特的事,并且非常之快(我当时正要年满21岁)。

[10]布伯,《摩西》(Moses),1958,页138-139。

[11]同上,页138。有关布伯,见施特劳斯,《犹太哲学与现代性的危机》(Jewish Philosophy and the Crisis of Modernity),Kenneth Hart Green编,1997,页148-150,页306注1,页353注34。

[12]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129。对比《马太福音》3:16-17。

[13]施特劳斯,《犹太哲学与现代性的危机》,前揭,页359-360(“心灵的作品”系列讲座是在芝加哥大学举办的);关于施特劳斯,见阿纳斯塔普罗,《作为艺术家的思想者》,前揭,页249;Kenneth L.Deutsch/John A.Murley编,《施特劳斯、施特劳斯学派与美国政体》(Leo StraussThe Straussiansand the American Regime),Rowman & Littlefield,1999。

[14]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31(引用《出埃及记》34:28,《申命记》4:13,10:4)。

[15]同上,页531。

[16]同上,页534。基督教的版本中共17个句子。希伯来文本中有172词,而钦定本圣经译本中共156词。见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79;另参见《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1985年12月11日,专栏五,页30。

[17]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34(注意到第一处例外);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189(注意到第二处例外)。

[18]见布伯,《摩西》,前揭,页119-120。

[19]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34-535。

[20]同上;另见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28。

[21]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37。“依据罗马天主教的描述(与天主教对十诫的划分一致),三条诫命刻于一块石版上,另七条刻于另一石版上”(同上,页537)。

[22]例如参见阿纳斯塔普罗,《美国1787年宪法讲疏》(The Constitution of 1787A Commentary),1989,页234。

[23]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25。

[24]在《申命记》9:12,上帝将拜偶像的百姓称作“摩西的[百姓]”,并说是摩西将他们带出埃及。对照《申命记》9:26-28。

[25]关于Tetragrammaton,见《宗教大百科全书》(An Encyclopedia of Religion),1945,页773:“上帝不可言说之名的四个字母,即yhwh。此名除了和Adonai或Elohim的元音一起发音外,从未单独发过音”。

[26]对这种独特性的强调不太可能使一个民族为其他民族所亲近。

[27]关于对艺术作品的“读解”,见阿纳斯塔普罗,《作为艺术家的思想者》,前揭,页335。

[28]比如《创世记》9:5。这也反映在禁止杀人的诫命中。

[29]参见迈蒙尼德,《迷途指津》(Shlomo Pines译,University of Chicago,1963)I.1:“在希伯来语中,人们认为‘形象’是指一个事物的形状和构造。这一假定导致他们相信有关上帝之肉身性的纯粹学说,因为上帝说:我们要按照我们的形象造人”(《创世记》1:26)。

[30]见布伯,《摩西》,前揭,页115-117。对比同书,页125。

[31]对声音的强调令我们想起,以撒(Issac)在赐福时没有首要考虑雅各(Jacob)的声音。见《创世记》27:22。

[32]施特劳斯,《犹太哲学与现代性的危机》,前揭,页372。

[33]施特劳斯,《如何着手研究〈迷途指津〉》,见迈蒙尼德,《迷途指津》,前揭,页xxi;另见同书,页127。与此相关的或许是普鲁塔克的论证,他在其论迷信的文章中指出:迷信比无神论更可怕。

[34]以色列人应当记得,埃及人的头生子不久前就由于父辈的罪过而遭难。对照《约伯记》1:5。

[35]见布伯,《摩西》,前揭,页131-132。

[36]对照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Apology of Socrates)21a以下。见阿纳斯塔普罗,《人与公民》(Human Being and Citizen),1975,页23。

[37]对照那些用木头造像并选择崇拜木偶的人。比如《以赛亚书》37:14-20,45:18-21。另参见普鲁塔克,《伊西斯与俄西里斯》(Isis and Osiris),第66节(末尾)。

[38]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始自摩西与上帝第一次有记载的相遇,见《出埃及记》3:13-22。当然,这场探询的中心问题是:关于上帝,什么是一个人真正可能认识到的。

[39]迈蒙尼德坚持认为,先知既要有道德品质,也要有高超的理智。见迈蒙尼德,《迷途指津》,前揭,II.36(页369-373);另参见阿纳斯塔普罗,《论审判》(On TrialExplorations),22 Loy.U.Chi.L.J.765(1991),页822。

[40][译按]译文与和合本稍有不同,参见下文对数字“七”的讨论。

[41]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160。这即是说,安息之前需要有许多操劳(或活动)。一些谨守诫命的犹太人为宁静的安息日做准备时行为慌乱,似可证明这一点。

[42]上帝做此安排是否没有什么“秩序”,而仅仅因为它是好的或合适的?但“好”是否有一种内在的秩序?关于“好的理念”(Idea of the Good),见阿纳斯塔普罗,《作为艺术家的思想者》,前揭,页303。

[43]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47、549;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80。

[44]见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61;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33。

[45]对于一周五工作日或四工作日的现代倡议,这里怎么看呢?与此发展相关的是“周末”(weekend)对我们的重要性,“周末”显著地世俗化了,包括对大多数现代以色列人而言。

[46]见如U.Cassuto,《出埃及记疏解》(A Commentary on the Book of Exodus),1967,页9,224,245。

[47]这里先提到的是父亲。在别处,如《利未记》19:3,母亲可以被放在首位。见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54。

[48]考虑我们所知的养老院的重要性,以及现代的流动性对健康的(至少是稳定的)家庭生活的影响。同时,也考虑耶稣对抛弃父母以及配偶、一意追求个人救赎所说的话。见阿纳斯塔普罗,《作为艺术家的思想者》,前揭,页75(讨论John Bunyan的《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如果应当认可一个由妇孺构成的共同体(正如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是否还可能适当地尊重父母?

[49]Samson R.Hirsch,《摩西五经》(The Pentateuch),1971,第二部分,页274;另参见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176。

[50]我们也可以说,偶像崇拜深入人心,是各地、各时代、各民族的成规。这说明了什么?或许在人类本性中有一种崇拜的先天渴求?又或许的确有一种值得膜拜的存在?关于从拜偶像者那里慎重习得的教训,参见Colleen Smith,《技术荒芜时代的祈祷》(Prayer in a Time of Technological Desolation),载Our Sunday Visitor,Oct.19,1997,页5。

[51]因此,一个当代法律学者敢于评论道,“我一直认为,[十诫]趋向于会逐渐消失”。Lino A.Graglia,《宪法,社群与自由》(The Constitution,Community,and Liberty),载Harvard Journal of Law & Public Policy 8,1985,页292。为这些诫命给出理由是否是冒险?这些诫命应当被视为“自然的”?

[52]见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44,587。这里没有假定或依赖任何“自然状态”理论来解释为什么“不可杀人”。在我们所谓“教会”与我们所谓“国家”之间也不存在任何分离。

[53]William Blackstone,《英国法释义》(Commentaries on the Laws of England),卷四,页178。

[54]我们现有的巴门尼德(Parmenides of Elea)残篇赞美了存在的完美和永恒,其中包括这样的说法:
当男人和女人混合了爱的种子/这种子萌生自他们的血脉,一种构造性的力量/混合若保持着合适比例,便浇铸出来自不同血液的美好身躯/然而,当种子混合起来,若其中的各种力量相互冲突/无法融为一体,它们会/残酷地用双重的种子折磨后代的性别。(残篇第89,David Gallop译,1984)

[55]对比使徒保罗的态度。见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54。

[56]关于Neshamah Yeterah(“额外的灵魂”?)的传统概念,见Monford Harris,《出埃及与流放:犹太节日的结构》(Exodus and ExileThe Structure of the Jewish Holiday),1992,页9,123。

[57]见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23;Buber,《摩西》,前揭,页114。在安息日并不要求这类节制。有些人甚至辩称,恰当的性行为是在安息日所期许的。

[58]奸淫也可能使保持宗族的独立和祭司家族血脉的纯正变得困难。

[59]见Moshe Greenberg,《圣经刑法的若干假定》(Some Postulates of Biblical Criminal Law),载Yehezkel Kaufmann Jubilee 18,1960。

[60]以色列人并不申求其他土地,诸如赐予以扫(Esau)的后代及罗得(Lot)的后代的土地。见《申命记》2:8。

[61]我们应当注意,“良心”(conscience)既非圣经术语,也非古典希腊语汇。见阿纳斯塔普罗,《美国道德家》(The American MoralistOn LawEthicsand Government),1992,页607。

[62]见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54。

[63]有人告诉我,在拉比思想中,“房屋”和“妻子”可以互换使用。

[64]关于女性的地位,见施特劳斯,《犹太哲学与现代性的危机》,前揭,页372;阿纳斯塔普罗,《美国道德家》,前揭,页349。无论男人在建立一个宗教的过程中是多么重要,女人也许在例行仪式中占据着中心地位,而这些仪式对于宗教的永续至关重要。这或许从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酒神的伴侣》(Bacchae)中可以看出。至少在现代社会中,对女性地位而言,至关重要的或许是基督教的地位。思考林肯总统在收到“忠诚的巴尔的摩(Baltimore)有色人种”呈送的一本圣经时的评论:“对于这部伟大的作品,我不得不说它是上帝给予人类最好的礼物。救世主给予世界所有的善都通过这本书传达出来。如若没有它,我们就无法分辨善恶。现在并从今以后,人们会发现它里面描绘了对人的幸福而言最值得追求的一切。”Lincoln,《林肯全集》(The Collected Works),Roy P.Basler编,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53,卷VII,页542。

[65]在耶稣的教义中,这两条诫命尤其重要,因为耶稣似乎比“十诫”更看轻其中一条而更强调另一条。

[66]即使将两块石版描述为“3+7”或者“4+6”,也可以将“十诫”理解为“5+5”。对于十诫的模式,许多人早在我之前就明显已经发现了我所发现的一些东西(尽管他们最终在许多细节上,甚至更多地在语调上与我不同)。见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79-80。

[67]见Solomon Goldman,《十诫》,前揭,页69。关于数字,见施特劳斯,《如何着手研究〈迷途指津〉》,前揭,页xxx。

[68]见W.Gunther Plaut等,《托拉:现代评注集》,前揭,页520,537;布伯,《摩西》,前揭,页140。石版保存在约柜中,而约柜的下落尚是个谜。山的名字并不确定,这难道是为了故意掩盖约柜的下落?如果耶路撒冷和以色列土地所在的位置都被模糊化,犹太教会不会变得更近似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