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节 孤独的研究者——独立研究的挑战、方法和过程
对任何人来说,学习和研究与货币金融相关的理论都是极具挑战的,我只能是孤独的前行者。
第一,货币是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力量,拥有货币特权的群体垄断了巨大利益。因此存在强烈动机,向公众掩盖货币的运转机制和理论。掩盖的方式是淡化和模糊货币和银行在宏观经济的作用,或者对反映真实的学术思想进行打压。美国银行家曾说过:“我只要货币发行的权力,我不在乎谁执政这个国家。”货币的力量超越了所有的政权、政治、经济和军事的力量。英国金融服务管理局前主席Adair Turner勋爵指出,现代宏观经济学很大程度上忽略了金融体系的运行,尤其是银行扮演的角色,并批评经典金融教科书有关银行“金融中介”的理论是错误的,全球银行业的实质是银行通过贷款创造货币。通过几十年如一日的影响,一般公众很难了解货币体系运行的真相。几乎所有公众都认为流通货币是由政府(央行)发行的,但实质上绝大部分流通货币是私人银行创造的。《日元王子》的作者Richard Werner和美国金融学者Michael Hudson都指出,货币本质是金融食利阶层从实体经济进行转移支付的工具。2018年,美国银行业铸币税的收入占美国GDP的3%。利益集团还对不符合其利益的学术思想进行全方位打压。Michael Hudson曾被前美国财政部助理部长、《华尔街日报》副主编Paul Craig Roberts称为“世界上最好的经济学家”。他极具洞察的著作《金融帝国》
揭露了美元霸权形成的真相,因此他的书籍在美国不能出版,日文版在美国外交压力下撤回,他本人在美国主流大学经济系也难觅教职,指导出来的学生也无法在主流机构找到工作,被很彻底地边缘化了。
第二,因为极强的利益群体的影响,公众从教科书和媒体接触到的货币知识一般都与事实不相符合、被误导甚至是错误的。例如,曾经误导过我的一本经典教材,弗雷德里克·S·米什金的《货币金融学》中着重描述的“货币乘数”理论解释货币的创造机制,也着力描述了美联储通过法定准备金率和准备金利率等常规货币政策工具控制货币供给。这完全不符合美国银行和美联储运行事实。法定准备金仅用于央行和银行间借贷关系,而不能被贷出给非银机构。美联储也已经长期不使用法定准备金率这种工具,美联储2010年的论文也指出“货币乘数的神话并不存在”。美联储主要通过《巴塞尔协议III》规定的资本充足率、流动性比率和净稳定融资比率等指标约束商业银行创造货币的能力。教材教授的是不存在的“货币乘数”理论,如果提及《巴塞尔协议III》将无法自圆其说。Turner很吃惊为什么早期经济学界形成主流共识的“银行通过贷款创造货币”的理论从现代金融教科书完全消失,以致经济、金融专业的学生在学校里面接受错误的教育。我曾经与国内一位年轻货币学者交流,他就提到传统货币金融教科书只教授“金融中介”和“货币乘数”理论,他并不知道历史上“贷款创造货币”理论曾经是学界主流,结果自己在硕士论文中当作“创新”提出了该理论。
第三,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懂货币金融理论和实践。因为体制化的掩盖和误导,真正理解货币运转实质的人非常少。货币体系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机器,大部分在银行、央行工作的人只是在个别岗位上发挥角色。即使体系内也很少有人从全局角度去考察体系。前述年轻学者曾指出,2007—2008年他在雷曼兄弟实习期间遇到的原巴克莱银行董事,承认银行高管对于存贷业务的实际操作不了解。体系外的人更没有机会接触银行、央行实操,并且主流教科书和媒体都在传播虚假的、与事实不符合的理论,所以更没有机会通过学习了解真相。体系外只有极少数人(如笔者)通过持续探索和挖掘,找到了正确的知识来源。很多学者凭借想象来描述银行和货币。如前IMF研究部副主管现任英格兰银行研究部主管,Michael Kumhof批评其他支持“金融中介”理论的经济学家时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我可以用更刺耳的字眼”。
第四,我身边没有学习和研究这个课题的主客观条件。客观上,我不属于传统货币金融理论的学术圈,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学术资源可以请教、讨论和学习。货币理论也属于相对比较窄的领域,即使存在学术圈也非常小。我也猜测,传统货币金融理论这个圈子不屑与我这个圈外人士进行交流。就像货币体系运行者是事实上的特权阶层,研究货币体系的小众学术圈可能也会滋生同样的优越感。因此地球上普罗大众都应该感谢中本聪,无论比特币最终能否获得更大成功,他都成功地把货币学从传统高高在上且充满了虚假和谎言的神坛上拉了下来,几乎变成“喜闻乐见”的话题。我很乐见微信朋友圈里面不少喜欢炫耀的年轻姑娘们每天展示“央行公开市场操作执行流程”的内容,这至少表明了货币不再只存在于“庙堂之高”,而已经流行于“江湖之远”了。主观上,身边的朋友也很少理解我的选择,为什么一个曾经的技术和业务专家、创业者“不做正经的工作,每天只是看论文学货币理论”,也有好心的朋友担忧我不能从上次知象经历中走出来,给自己制造了一个货币幻觉,甚至有人为避免直接刺激而从微信上给我分享百度百科里面“精神病”症状的描述。也许我就是网民们常说的“住地下室,吃方便面,抽烟屁股,但关心国家大事”的青年,也许这就是笃信比特币带给我的动力。
虽然很难,但多亏清华博士经历的历练,我用了比做博士课题更大的努力来研究货币。
第一,要清楚与货币金融体系有关的制度和秩序设计者,了解他们的人事关系、运作机制、工作方法和决策流程等。简单地说,美联储(FED)、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银行(WB)、国际清算银行(BIS)/金融稳定理事会(FSB)、欧洲央行(ECB)等国际机构或货币政策制定者,他们是全球货币顶层制度设计者,FED是事实上的全球央行,其他央行的货币政策会跟随或受FED显著影响。这些机构的核心权力群体(核心高管、股东或者实际控制群体)是一群信奉全球一体化的精英,是代表了“不代表任何主权国家和民族的跨国资本集团”的银行家、央行官员和学者们。《巴塞尔之塔》、《还原真实的美联储》和《欧元思想之争》分别讲述了BIS、FED和ECB的历史。其他一些组织也值得关注,例如金融行动工作组
。全球银行监管标准《巴塞尔协议》由BIS制定。FSB负责制定与全球金融体系稳定性相关的政策建议和监督执行,例如《巴塞尔协议》/影子银行/OTC/金融衍生品等,也包括现在全球瞩目的加密货币稳定币。知道FED监管副主席Randal K.Quarles同时担任FSB主席就知道FED是稳定币监管政策制定最重要的决策者;知道FSB的稳定币工作组由ECB执委和新加坡金管局高管任联席主席,就知道Libra可能最早在瑞士和新加坡推出不是空穴来风。
第二,要学会避免踩雷,防止错误的教科书带来的影响,例如弗雷德里克·S·米什金的《货币金融学》以及国内各种货币金融、银行教科书。避免踩雷需要对各种理论和学术思想保持敏感,保持相当阅读量并对它们进行交叉验证。信息的可靠程度不一定与渠道和媒体的权威性有直接关系。我就经常在BIS的工作论文里面找到明显谄媚利益群体出卖学术贞操的文章。
第三,定位到相关领域的非营利组织、学术网络和学者,跟踪他们的会议、论坛、论文、著作、Twitter、Youtube和博客等。在没有人指导的情况下,最初定位到相关学者有一定随机性,但不二法宝是好奇和敏感。一些与国际货币改革运动相关的非营利组织,如现代货币网络、国际货币改革运动
和英国的Positive Banking,值得关注。我最初在Youtube观看国际货币改革运动的会议视频,并且针对发言有洞察力的学者进行了进一步搜索。在新视频中偶然听到一个学者讲“德国社区银行运营非常成功,但是ECB的合规政策正在杀死他们”。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定位到这名学者,从而打开了一个宝藏库。他就是畅销书《日元王子》的作者Richard Werner,也是“量化宽松(Quantitative Easing)”概念的发明人。他的论文完整和系统化地对三种货币创造理论进行了比较,并且用实证
方法证明了只有“贷款创造货币”的理论符合现代银行业实操。通过他的论文定位到一个学术网络,更多熟悉的名字就逐一呈现出来,包括Michael Hudson、Michael Kumhof和Adair Turner等。通过类似的方法,我也定位到一个从历史和法律等角度来研究货币的学术网络,包括哈佛法学院的Christine A.Desan、哥伦比亚大学的William Vernon Harris和特拉华大学的Farley Grubb。
第四,关注与全球货币治理相关的机构的动态。一般来说,这些机构的日常运作都相对透明,会以研究报告、工作论文、白皮书和发言稿的形式披露大量有关他们的工作重点、进展和观点的内容。这些内容与教科书不同,后者是为愚民和洗脑,前者为同行交流。这些内容虽然都可以公开获得但基本还是定向给圈内读者访问,因此不会出现明显的虚假或不真实的信息。这些材料是了解、学习和研究银行和央行实操的绝佳材料。这些机构的决策者的发言也非常有价值,可以帮助了解这些机构在关键政策问题上的立场和态度。例如,理解FED理事Lael Brainard有关稳定币、央行数字货币和支付的发言内容,就容易理解FED短期内不发展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逻辑和对Libra持明显偏好,这样就无须被纷繁芜杂的信息蒙蔽双眼以致看不清大势。读完ECB执委和G7/FSB稳定币工作组主席Benoît Cœuré的观点,就很容易判断ECB并不反对Libra,明了BIS正在努力推进CBDC的工作并希望承担领导角色。
第五,中国政府机构相比较境外机构,可能出于文化差异,工作透明度有较大差异。在中国央行网站能够查阅到最新的工作论文发表于一年前的2018年11月,而BIS可以查阅到当天最新的工作论文。中国央行在对外沟通方面有较大提升空间。例如2019年8月媒体盛传中国央行将于11月推出央行法定数字货币DC/EP,央行在保持近一个月沉默后出来辟谣,这显然会损害央行的公信力。
总体来看,我的学习和研究方法与本科生和研究生成体系地学习一门学科差异很大,更接近博士课题研究方法。这样的好处是不受固定学派和学术思想的束缚,偏实用主义,注重事实、结果和逻辑判断。需要专注哪方面的课题,如货币创造、货币政策、外汇、港币、德国和欧洲社区银行、人民币国际化、央行抵押品管理框架、影子银行、央行数字货币、稳定币、支付等,就集中阅读那个方面的文章,如果发现明显知识盲区,再进一步拓展资料范围。
这两年我阅读了200多篇论文(英文)和10多本专著。英格兰银行前行长Mervyn King的《金融炼金术的终结》是我最早阅读的一本有关央行和银行业的读物,虽然该书面向初级读者,但初始阅读体验并不好,因为涉及很多我不理解的术语和央行/银行业实践。
学习曲线提升之后,我才发现“炼金术”只是一碟开胃小菜,真正的大餐是Adair Turner的《债务和魔鬼:货币、信贷和全球金融体系重建》,被誉为“货币经济学的标志性著作”(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Joseph Stiglitz)和“扛鼎之作”(FED前主席Paul Volcker)。
2018年7月我目睹多个曾经的明星通证经济项目沦为资金盘游戏之后,花了相当时间思考通证经济的本质。当冥思苦想几天发现标准通证经济模型是通缩经济并与资金盘、庞氏骗局等有诸多共同点,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怀疑、纠结和兴奋的,并在第一时间电话告之之前的投资人启赋资本的顾凯。顾凯沉默良久回答说我是对的。受到鼓励后,我进一步研究发现标准通证模型里面的规则漏洞,滥用这些规则的后果就是资金盘骗局。按照现在的结果来看,似乎没有幸免的项目。我进一步提出了标准通证经济的改进模型和相关的稳定币模型。文章的第一位读者通证经济的提出者元道鼓励我“你的学习和创造能力非常强大”。后来也陆续给了几个通证的前沿推广者阅读,总体反馈是被我的文章吓到了。作为通证的信仰者,他们被我冷静、残酷但无可辩驳的文字定性为资金盘和庞氏骗局的参与者。毁灭他们的信仰总不是好事情,但帮助他们从不自知的骗局解放出来是不是功德一件呢?我第一次发现正确理论指导正确地做事情的意义。
2019年8月朱嘉明老师评价“这是近年来在加密数字货币理论和方法领域,同时具有学术和实用价值的论文”,在不同范围引起了显著不同的反应。通证经济另一个提出人孟岩、巴比特创始人长铗、火星财经创始人王峰都主动找我做过长时间深刻探讨,并认同文章的思想和表达“相见恨晚”。众多通证经济模型咨询和培训师没有反馈。我猜测,他们可能是从几乎100%失败的通证案例中总结出了一些独门秘籍可以传授给大家,我非常期待看到他们的分享。通证经济的学员,我猜测大部分人被几万字的篇幅给吓退了,但确实有少部分人认真读完,并发来文字:“作为从业者,要去做,去成长,反复探索论证是必经之路。一个好的老师,不拿高深的东西去恐吓人,只用真知灼见去引导和启发人,传道授业解惑,是良师。”
不过我终究还是不喜欢码文字的。自2018年8月后,我再无文字创作,虽然私下里,我给一些朋友也分享过货币金融的研究。从2018年年底到2019年6月,好友谷燕西反复提醒我应该把研究成果写出来以获得更有效的传播。我终究还是太懒,一字未写,直到一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