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视野下的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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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研究国内篇

谈贾平凹作品的描写艺术

丁帆丁帆,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艺作品的美学价值高下往往取决于它所描绘的具体可感的生活情景和表现出的丰富强烈的思想感情是否融合一致,以至能否形成一种深远的意境。一个在艺术上有所追求的作者总是力图向这座峰峦攀登的。把小说当作诗来写,让作品释出意境的美,这是贾平凹在艺术上进行的大胆尝试和探求。他的作品虽不能说是贮满了诗意,但确也给人留下了品尝诗境的韵味。它们没有浓墨重彩的艺术渲染,只是像一幅淡雅恬静,充溢着村俗乡情的水墨画,饶有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情趣。正如作者所说的那样:“我喜欢诗,想以诗写小说,每一篇都想有个诗的意境。给人一种美。”引自贾平凹1979年7月12日给笔者的来信。

如果稍微留意的读者就会发现,贾平凹作品中的人物描写总是抒情的。处处表现一种对美的追求。乍看起来,《麦收时节》(《人民文学》1979年第12期)中那个漂亮的新媳妇对容貌衣着美的追求似乎太固执了,但这只是表面的描写,而值得注意的却是作者把笔触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了人物性格的本质方面——爱憎分明的立场和严谨的生活态度。像这样的人物,在贾平凹的作品中屡见不鲜。《美》(《北方文学》1979年第7期)的女主人公对爱情是那样坚定执着,作者的描写又是那样缠绵动人,甚至使你觉得有些过分。然而仔细玩味,主人公心灵世界的美是令人钦佩的,因为她把爱情花朵的缔结深深地扎在为祖国“四化”而奋斗的沃土之中,把个人的幸福与国家的前途紧紧相连。《进山》(《十月》1979年第2期)里的灵娃在爱情的抉择中,选中的却是那个山下平原队科研站副站长、漂亮活泼的王俊,而不是那个山里的黑脸后生石头。那么,你能肤浅地说,这只是对容貌地位的追求吗?不,作者从来不把笔墨只停留在表面现象的描写上,而是把笔端延伸到人物心灵中去进行深刻的剖析,提炼出人物性格的本质。灵娃的爱情是建筑在稳固地对山区建设的笃信基础上的,如果王俊不肯到山里来,即使他的容貌再美、地位再高,灵娃也决不会与他结合的。也诚如《竹子和含羞草》(《收获》1979年第4期)一样,如果石根和文草没有共同的对理想美的追求,而只限倾诉卿卿我我的爱情衷肠,那么他们的结合就毫无根底,也就根本没有心心相印的可能。作者把表面现象——人物对生活中外在美的追求,与精神内核——人物对心灵世界崇高美的热爱融合在一起,把读者领入诗一般的美好艺术境界之中,因而形成了作品独特的格调。正如作者所说的那样:“就像生活中的女人,有的五官端正,却不动人,似乎是‘姿’中还缺乏着一种叫‘韵’什么的。”贾平凹:《爱和情——〈满月儿〉创作之外》,《十月》1979年第3期,第236页。贾平凹的作品正是“姿、韵”并茂的妙文。我想,这“姿”便是作者对人物外在美的描绘;这“韵”便是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刻画吧。一篇作品纵然“姿”再美,而无“韵”的美,它的美学意义也是要贬值的,只有“姿”和“韵”有机地融合,才能构成和谐美的图画。《牧羊人》(《新港》1980年第2期)里那个斗羊姑娘的“姿”是令人生羡的,“她冲我一笑。这笑得很漂亮,简直是山野里开绽的一朵山茶花儿,我竟被她迷住了:这么个地方,她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竟长得这么娟好!”再瞧她的欢悦的神情又是多么天真烂漫,“抓住了一只羊的角,在草坪子上相牴、相持、相扑、相剪,不住地咯咯咯地笑,快活得也像一只小白羊了。”这些“姿”多么出神,给人以生活美的无限乐趣,然而作者最终用画龙点睛的笔墨托出了她的“韵”——开朗豁达、崇高纯洁的美丽心灵世界。同样,写她的同伴,那个被录取上大学的姑娘也是如此,“这是个十分清秀的人儿,和斗羊姑娘笑得不同,却各有各的美和韵味”(出处同上)。《雪夜静悄悄》(《上海文学》1979年第3期)中,老门卫眼里那个未来的儿媳妇“那么年轻,打扮得那么漂亮”。甚至让老门卫心里“泛上一种什么滋味儿”,产生了一种对“姿”的本能嫌弃,然而通过作者对人物“韵”的刻画——集中描写出青年一代崇高的事业心,连这个古板冷淡的老头子也不由得改变了初衷。你听,他是怎样吩咐儿子的:“这是大门的钥匙。一会儿到门房去,那里有油茶面,冲点喝些,得冲两碗!柜里有煮熟鸡蛋,得吃两个四颗!”“傻小子!你就是那个态度?咹!你要亏了她,看我依了你?”嘿!这真是妙笔生趣,“得吃两个四颗!”婉转地表达了老人对他们爱情的深深祝福。读到这里,你可能要忍俊不禁了,但细细品味,假使作者没有写出那美丽姑娘的“韵”来,老门卫尚不知怎么排遣自己未来的儿媳呢。《满月儿》(《上海文艺》1978年第3期)之所以获得艺术上的成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作者写活了两个年轻姑娘不同的“姿”和“韵”。满儿并不只是以她的苗条、温柔、漂亮而获得读者宠爱的,更重要的是她用那种踏实勤奋的工作态度谱写了“悦耳的丰收的序歌”。月儿这个形象可以说是贾平凹所有作品中刻画得最成功的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并非这个人物着墨最多最浓,而是因为作者调动了较多的艺术手段,既细致地描绘了她的“姿”,又入微地刻画了她的“韵”。无疑,她的“姿”是很美的,简直是出水的芙蓉,不信你看:“那河水溅着白花儿。河风刮起她的红衫子,就像河中开了一朵荷花。”通过各种艺术手法,作者对她的“姿”作了淋漓的描绘,最后终于在念信的一场戏里,充分揭示了人物的“神韵”。当月儿真正认识到姐姐的工作是一项平凡而伟大的事业时,她认真地哭了,决心鼓足干劲,重新投入生活的海洋,这正是这个美丽少女最动人可爱之处。难怪“我紧紧搂住了月儿!我感觉到一个天真少女的一颗纯洁、美好的心在跳动,跳得那样的厉害!”整个这段“韵”的表现,完全点出了人物精神世界的美。当生活重新开始的时候,作者又描写了月儿的“姿”,你看她仍然是那样咯咯咯的笑声满院,“那满脸的泪珠儿全笑溅了,像荷花瓣上的露水珠儿一样”。她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当“我”都要到车站时,她才“满头大汗地跑来了”。这些“姿”的描写,已和前文的截然不同了,因为它已经是渗透了“韵”的“姿”,更令人爱慕钟情了。

贾平凹的作品总是着力描写充满着生活情趣的细节,十分注意作品缜密的细部构造,以此来镌刻人物形象,增强作品的生活美感。他说:“最苦恼的是细节,我不想在情节上胜人,但我在细节上下了功夫的。”引自贾平凹1979年7月12日给笔者的来信。《林曲》(《人民文学》1979年第4期)中,柳儿一出场,作者就用了一个妙趣横生的细节,生动地勾画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她在怀里一掏,掏出个精巧的小棒槌。一扬手,棒槌飞上去,便有三个弯角皂角落下来;她又自个玩起‘抓石子’来。”当那个高颧骨的女人想在工人身上刮点钱时,作者除用一段精彩的对话来刻画小柳儿的性格外,还写下了这样一个戏剧性的细节场面:


女孩子站起来,一个跃身扑上去了。那女人惊呼一声,手里没了衣服,摸发髻,纸币棍儿也没了。女孩子把钱扔给我,说:

“叔叔,我给你洗!”

那女人很臊,要来打孩子。女孩子一下子掏出棒槌,说:

“你来!看这棒槌!”

女人停住了,骂了句什么,恨恨地走了。

女孩子却靠在皂角树上,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多么纯真可爱、勇敢活泼的女孩子啊,我们不仅感受到了人物活脱脱的音容笑貌,而且也感觉到了一颗跳动着的美丽心灵。作者善于捕捉人物特有的性格,用细节描写予以形象的再现。不妨再看作者描写小柳儿的一个特写镜头:“她噗地笑了,一斜头,给小七丢个眼色,小七进屋去了,她就又仰着脖子咯咯地笑起来,一直笑到小七抱了一团衣服出了门,才说声再见,就极快地跑了,闪过墙,又回头冲我一笑,那是一个很诡辩的笑。”最后这个镜头完全把一个孩子做好事时的诡谲神秘的笑靥深深地印在读者的脑际里,寥寥数笔,一个可以触摸的艺术形象便跃然纸上。同时,在这丰富的面部表情里也蕴藏着瑰丽的诗意,也就是柳儿说:“我……也是在修机场。”《春女》(《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中的细节描写更有风采,它和全文浪漫主义的氛围熔于一炉,意味隽永,不仅增添了诗意,而且深化了主题。春女“奶声奶气;两个眼睛成了小蝌蚪儿了。瞧瞧,才多高呀,站在锅台前,脚下还垫着小凳子哪!可她舀水,马勺里滴水不漏,可她剁面,刀和案板一起连响”。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站立在我们面前的这十岁童女能干出这神仙般的漂亮活计呢?然而这扎扎实实的真实生活细节却开启了读者心灵深处美感的闸门。人们常说的“传神”,大概不外乎是以精彩的细节描写来充分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吧?《竹子和含羞草》里,作者用两个细节描写分别表现了男女主人公相恋时的丰富内心世界。“我发现他(石根)在镜前梳了一下头,我笑他一下子注意打扮了,羞得他用手又把头弄乱了。”写得多妙!这一梳一弄,准确地表达了一个山区朴实青年初恋时的心理状态。想取悦于自己的恋人而又不敢外露,怕被人点破。如果没有在真实生活中的细致观察,作者是不可能把笔尖深入人物灵魂中去的。写文草却又是一番神态了,她是喜形于色的。当她看到走笋窜到自己院落里时,“她惊呼着,手拍足顿地,一点也没有往日的文静样子了。”“文草半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挪走捶布石,轻轻用手掬走笋周围的浮土,想摸,又不敢摸,只是用嘴轻轻吹着气。”你瞧她的忘情、她的谨慎是多有生活的诗趣,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女主人公对这象征着爱情缔结的果实是何等珍惜,只有经受过生活波浪冲击的人,才更能体会到爱情花果的甘甜芬芳。作者通过这个镜头的艺术表现,挖掘了人物心灵世界的真实情感,给人以生活美的感染。《满月儿》中对月儿发奋读书时掐葡萄叶的细节描写是很有韵味的,这个动作只能属于月儿,如果安在满儿身上就不合适了,因为它充分表现人物个性。乍看起来,她还是那么顽皮,但仔细品味,你就可以悟到,这不正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具体表现吗?她要刻苦念书,但是一向好动的天性使她难以平静下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正是她克制自己本能欲望的绝妙描写。《牧羊人》中“斗羊姑娘乐得岔了气,坐在那里捂着肚子喊‘哎哟’”的细节真是神形并出,人物就像活灵活现地跳动在你的眼前,不知不觉地把你也牵入了真实的生活境界。在贾平凹的作品中,这种既洋溢着浓郁生活情趣,又充分展示人物心灵世界,使人物更具有立体感的细节描写可说是俯拾皆是。它们为通篇作品的诗意奠定了殷实的基础。

贾平凹作品的景物描写酷似一幅幅淡雅隽永的水墨画,然而却散发着浓烈的泥土馥香。打开《林曲》,你马上就会被那幅幽美的画面所吸引。你仿佛看到远处错落有致的山镇房屋和朦胧的山影;弯曲的石阶路蜿蜒伸展到小河边;近处叮咚作响的淙淙溪流清澈见底,鱼儿的倩影在悠悠浮动;一石激起了层层涟漪,树影在镜似的水面上婆娑搔首;早霞在河面上洒下了一片碎金。姑娘们在光溜溜的石头上洗着衣裳,河边一片捣衣声。画面层次分明,意境清幽,色调柔和,有着动人的生活情态。就是在这样动人的画面上,作者颇具匠心地用淡淡的笔墨,轻轻勾勒出了一个写意人物,“一个女孩子就坐在树下玩‘抓石子’”。这就更增添了画面的幽美诗境。整个图画完成了,读者也深深地被这幅充满着乡俗、乡情、乡音的柔美图画所感染。《牧羊人》里的景物描写更是令人心旷神怡。“雾色开始退,太阳照在阳坡上,坡上青草泛绿,游动着一群一群的羊,像飘山的云朵,飘着飘着,就驻在山峁上,蓝天立即衬出它们的剪影来,一声鞭响,那云朵便炸开了……山原来还这般地美啊!”与其把它看作一幅田园牧歌式的风景画,倒不如说它是一组彩色的电影画面,因为随着镜头的运动,我们看到了更广阔辽远的画卷。尤为称道的是作者采用拟物的艺术手法,使景和物融合在一起,把静止的景写活了,又将活动的物融入静止的蓝天背景中描写,交相辉映,生趣盎然。作者不仅给你视觉美的享受,而且还给你听觉美的享受,最后再归结到感觉美上来。使你与主人公、作者一同爱上这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山区。作者的景物描写不仅给人一种诗情画意的愉悦,而且还是与人物描写合拍和谐的协奏曲,奏出了美丽心灵的赞歌。它们总是间杂在人物内心世界的揭示中,寓情于中,做到水乳交融。如《竹子和含羞草》在描绘男女主人公的生活环境时,不仅抓住了各人的个性嗜好,写出了幽美的画面,而且用拟人的表现手法,赋予竹子、花草以人物的性格特征。这样的描写,构成了饱蕴诗情的生活图画。

留心的读者,就不难发现贾平凹往往在作品的结尾上下过一番功夫,他刻意追求“结尾要电影式的‘淡出’,淡得耐嚼”。贾平凹:《爱和情——〈满月儿〉创作之外》,《十月》1979年第3期,第237页。在数千篇的创作里,作者几乎在每一篇里都给我们留下了余味无穷、蓄满诗意的“凤尾”。它给人一种昂扬向上的情绪,凝聚着作者的一片诗心。《第五十三个……》(《上海文艺》1978年第6期)的结尾用抒情的拟人化景物描写,在绚丽灿烂的画面上唱出了生命的赞歌,预示着美丽的未来,进而讴歌了那个未出场的主人公歌儿。整个作品呈现对理想美的向往和追求。《林曲》的结尾也是用拟人手法来歌颂幼小美丽心灵的,作者呼出发自肺腑的心声,含蓄地表现了对美好理想的憧憬。《竹子和含羞草》是以石根的话作结尾的:“你瞧这光山,说不定地下正有笋在走哩!等你明年夏天再来,恐怕满山就又是竹子了哩。”是呀,爱情的果实是成熟了,而那股压制他们为山区作贡献的邪恶势力还未泯灭。但是,我们的主人公是相信未来的,正义的力量正像埋藏在地下的竹笋一样,只要春风一吹,便要破土而出,茁壮地成长起来。可以说,贾平凹作品的结尾深化主题的手法是含蓄的、高妙的,它深藏着作者的美学理想,即使是在《夏夜“光棍楼”》(《延河》1979年第7期)这样抨击社会流弊的作品中,作者也在结尾处用火镰的梦来召唤美好的理想境界。最后一句,作者用象征的手法阐述了自己对生活的必胜信念,以此来鼓舞人们奋斗的勇气。“这时候,村里正是鸡在啼鸣。”语言虽平淡,而包孕的思想内容是深远的,富有哲理性。黑暗终究要被光明所替代,这不仅是作者世界观的体现,而且也是艺术创作的真谛。

总结贾平凹的艺术创作,其特点是显著的,它们有人物“姿”和“韵”的意境美;有细节描写的美;有浓郁的生活情趣,洋溢着乡土气息。当然还有语言方面的特色,限于篇幅,不再赘述了。要特别提到的是,他的作品文字简练,笔墨比较精醇,构思小巧玲珑,能以少胜多。作品一般不超过五千字,有的甚至只有两千字左右。短,是短篇作家难能可贵之处,然而贾平凹却能保持这种优良的文风,不但给人艺术的享受,而且使你得到精神的陶冶,它们的美学价值是不可低估的。

综观贾平凹的艺术创作,它并不是洁白无瑕的,从中也可以看到他作品中所存在的许多弊病。尤其是在他的创作初期,无疑有些作品落上了那个丑恶时代的灰尘,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也比较粗糙,流于概念化,甚至有些是对政治的图解。只有当祖国从十年沉疴中渐渐苏醒过来的时候,贾平凹的艺术才华才得到充分的发挥,并且逐渐走上形成独特风格的轨道。他深有感触地说:“因为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坐在祖国大船去航行的旅客:风颠,浪打,呛水,晕船;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谁不力图‘侦察’出航程线上的暗礁、漩涡、沙滩呢?伟大的变革年代,祖国的前途,人民的命运,逼使我们的笔去战斗了!”作为读者,我们热切地希望这颗文坛的新星能够沿着自己日臻成熟的艺术道路走下去,创造出更多更美的奇花异葩!


(原载《文学评论》198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