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在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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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于妙悟的概念

一 艺术哲学中妙悟范畴之成立

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妙悟”的概念不见于先秦典籍,至东晋时,作为一个固定语汇方出现。最早见于后秦僧肇(384—414)的著作中。《涅槃无名论》云:“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1]僧肇在《长阿含经序》中说:“晋公姚爽质直清柔,玄心超诣,尊尚大法,妙悟自然。”[2]

僧肇以后,“妙悟”一语成为佛门常用术语。天台智(538—597)对妙悟的特点颇多发明。智《摩诃止观》卷三云:“随智妙悟,无复分别。”卷十云:“夫习禅人惟尚理观,触处心融,暗于名相,一句不识,诵文者守株,情通者妙悟。”智者特别注意妙悟无分别的特点,须在生命的根性中培育,非由学识而成。

隋吉藏(549—623)提出妙悟在“生知”的说法。这是典籍中较早将“生知”与“妙悟”联系起来的文献。他在《与智疏请讲〈华严经〉》中说:“南岳睿圣,天台明哲,昔三业住持,今二尊绍系,岂止洒甘露于震旦,亦当震法鼓于天竺,生知妙悟!”[3]唐代诸僧论妙悟,又多强调妙悟的“契道”特点。如贞观年间元康《肇论疏》卷上云:“然则玄道存于妙悟,若然者,妙悟即见道也。”妙悟即契道的思想,后来又成为艺术理论中的常诠,如《二十四诗品·形容》:“俱似大道,妙契同尘。”

唐宋时,“妙悟”成为禅宗惯用语。禅宗“十六字心法”中的“直指人心”意思就是妙悟。唐代禅师船子德诚[4]推崇妙悟,他有《拨棹歌》传世,其云:“不是功深兼妙悟,如何能到点头时。”[5]北宋真净大师(1025—1102)《报宁语录》有一段论述颇有意思:

好雨点点,不落别处,且道落在什么处?莫是落在法堂前么?莫是落在田野中么?莫是落在山林间?若是通达底人,神通妙用无可不可。有一般人,更不求妙悟,但作平常一路实头见解,又唤做不走作人。此之见解,未出常流。若妙悟明眼底人,他一一知来处,一一知落处,更不颟顸。(《古尊宿语录》卷四十四)

这段上堂语,以妙悟为“明眼底人”,也就是洞见真实之人。惟有妙悟,方能具有观世界的慧目。

在文学艺术理论中,学界一般认为,“妙悟”作为一个理论术语,到南宋严羽才真正为人们所重视,其实在唐代就已普遍进入文学艺术家的视野。唐李嗣真(?—696)《续画品录》:“顾生思侔造化,得妙悟于神会。”张彦远(815—875?)《历代名画记》卷二云:“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托名王维《山水诀》[6]说:“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云:“艺必以妙悟精能取重于世。”北宋末年邓椿《画继·序》云:“自昔妙悟精能,取重于世者,必恺之、探微、摩诘、道子等辈。”而在书法界,陆游说:“思陵(指宋高宗——引者)妙悟八法,留神古雅。”[7]也涉及此一概念。

在文学领域,南宋严羽[8]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严羽虽不是“妙悟”概念的最早提出者,但他围绕“妙悟”建立了独特的艺术批评标准,成为他推崇唐诗的理论基础,影响了后代诗学乃至整个艺术哲学观念。

严羽推崇“妙悟”,可能受到大倡“妙悟”的大慧宗杲影响。他与宗杲为密友,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说:“妙喜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9]妙喜,即临济宗杨岐派大慧宗杲(1089—1163)。据《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宗杲是一位大力提倡妙悟的禅门中人,他说:“如今不信有妙悟底,反道悟是建立,岂非以药为病乎?”[10]“第一莫把知得底为事业,更不求妙悟,谓我知他不知,我会他不会,堕我见网中。”[11]“为聪明利根所使者,多是厌恶闹处,乍被邪师辈指令静坐,却见省力,便以为是,更不求妙悟,只以默然为极则。”[12]在这里,我们似能看到惟悟乃为本色、乃为当行理论的影子。

严羽以“妙悟”为本色,为当行,强调“一味妙悟”,以“妙悟”作为创造和鉴赏的根本途径,并排斥其他认识方式可以达到艺术创作崇高境界的可能性。“妙悟”成了《沧浪诗话》的中心概念。他的这一学说影响甚大:

姜白石夔亦有云: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盖文章之高下,随其所悟之深浅,若看破此理,一味妙悟,则径超直造,四无窒碍,古人即我,我即古人也。[13]

谢灵运一意回旋往复,以尽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小宛》抑不仅此,情相若,理尤居胜也。王敬美谓:“诗有妙悟,非关理也。”[14]非理抑将何悟?[15]

严沧浪谓论诗如论禅:“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此最为的论。[16]

严仪卿有“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之说。谓神明妙悟,不专学问,非教人废学也。[17]

词得屈子之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之超旷空灵。盖庄子之文,纯是寄言,词能寄言,则如镜中花,如水中月,有神无迹,色相俱空,此惟在妙悟而已。严沧浪云:“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18]

妙悟作为一种独特的心灵体验方式,其概念始于僧肇。然而,此理论之成立,远早于僧肇。因为,一个比这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考察妙悟这一概念,不能仅限于“妙悟”这一术语。

二 妙悟与悟

“妙悟”作为一种心灵体验方式和认识方式,“悟”以“妙”规范之,则包含体验的目的和体验的方式等因素。

悟,甲骨、金文不见。《说文·心部》:“悟,觉也。从心吾声。”又,《见部》:“觉,悟也。”《玉篇》:“悟,觉悟也,心解也。”《广韵》:“悟,心了。”

从语源上看,“悟”本来就包含着两种不同的认识方式,一是“认知”,一是“体知”[19]。“悟”本来的意思是懂得、理解、明白。如《庄子·渔父》:“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20]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悟”又常用以指超常的领悟能力,或指领悟之深、领悟速度之快捷。如《世说新语》中所说的“神悟”“清悟”“捷悟”。[21]在这个意义上,“悟”就是一般认识,或将其译为realize,understand并无不可。

但英文中的对译可以包含以上一层内涵,却无法包括以下内涵。[22]这就是悟的第二层意思:体悟。“悟”在汉以后主要用来表现特殊的心理体验过程,即妙悟、体悟。“悟”之语义从一般的认识、理解而上升为一种独特的超验能力,多指对形而上对象的把握。

于是,“悟”不仅是一种认识,更是一种内在修养;“悟”的对象不仅是知识,更是智慧的发现;“悟”的过程被认为是不涉及知识不关乎概念的直觉体验活动。

作为体悟意义的“悟”,有以下四个重要义项:

一、吾之心。正像“悟”这个字所标示的,“悟”是吾之心。《说文》言此字为形声字,从心,吾声。其实,吾亦表意,也就是《说文》所说的亦声亦义。这个字中含有“吾之心也”的意思,即悟由我心起,觉在我心觉,我心了了,方是真了。这有两层意思:一是由外在感觉转入心的体味。眼耳鼻舌等外在感觉器官只能停留于感性,无法导入更深的认识,必以心去听之、味之。由外转内的体悟方式也是由认识对象的变化所决定的。中国哲学的基本理路是,与其关心外在的真实,倒不如去关心那个超越于感性世界的内在真实,那个无处不在的形而上的“道”。正像南朝宋画家宗炳(375—443)所说的“山水质有而趣灵”。“质有”是形式,“趣灵”是内蕴,山水即道,对于这一趣灵,不能以一般认识方式去认识,必须徇耳目而内通,亦即宗炳所说的“应目”“会心”到“为(合)理”,这样才能目亦俱会,心亦同应,应会感神,神超理得。不同的认识对象,决定了认识方式的变化。如唐孟浩然诗云:“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静中何所得,吟咏也徒哉。”[23]悟就是由外转内的体验。二是由他人之心归于吾之心。心在我身体之内,何言他人之心?因人寻常之知识受到习惯、权威等的影响,此心虽在我身体之内,也可以说在身体之外,它不是人的真实心灵。所以,“悟”这个字中的“吾之心”,是更为重要的层次,它涉及后来哲学中所探讨的“悟性”的问题。自己之心、自己的本来面目、自己的真实之性,才应该是认识的主宰。而裹挟着既定的知识系统和价值标准的认识,只能是片面的认识。所以,传统艺术哲学中的妙悟说,是一种自明自觉的体认方式。

二、悟即觉。悟含有让真实生命醒来的意思。悟和觉可以对勘,悟即觉,觉即悟,合而为觉悟。《玉篇》:“悟,觉悟也。”这可能和悟常被借为“寤”有关。《说文》:“寤,觉悟也。”寤即觉醒、觉悟。悟通“寤”。人在沉睡的状态被唤醒叫作寤,或者叫作悟。所谓大梦方觉。如《论衡·纪妖篇》:“赵简子病,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于是召进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昔秦缪公尝如此矣,七日悟。”此悟显然乃寤之借,意为醒。

悟和觉对勘的语义引发哲人的义理联想。《庄子·齐物论》云:“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非物化的境界如同一个梦境,一个似很清醒其实蒙昧的梦,人在此时执着外在物欲,不悟生命的真义。而“俄然觉”则是从蒙昧中醒来,恢复了生命的真实意义。

在汉译佛经中,以觉为悟,以不觉为迷。孙绰(320—377)《喻道论》云:“佛者梵语,晋训觉也。觉之为义,悟物之谓。”[24]大乘佛学认为,人人都具有觉性,但被妄念污染,处于迷妄之中,是为迷,或者叫作无明。无明之心昏暗一片,如同长睡不醒。一悟之后,如同从长梦中醒来,觉性被佛灯点亮。佛教认为,人有本觉,因为迷妄所遮,故而不觉,通过妙悟,归于本觉,本觉是对心源之觉,所以又叫究竟觉。妙悟就是觉,是人的本性的醒来。但佛学又认为,凡夫只能自觉,菩萨既可以自觉,又可以觉他,只有佛才能达到自觉、觉他的圆满觉悟境界。

在传统艺术哲学中,悟中含有的“觉”的思想,与悟性学说有关。它强调妙悟活动不由知性发动,而由悟性发动,妙悟活动不是一般的认知活动,而是对灵魂中悟性的觉知,唤醒那生命深层的力量,以生命所发出的光芒去照彻无边世界。回归悟性,以悟性去体验,这是传统艺术哲学妙悟理论的核心思想之一。

三、悟即契。悟的同义词又有参、证、契等,悟有入的意思,所谓悟入、证入、契悟等等。这也是妙悟的重要特性之一。

在中国古代,悟又称参悟,严羽说的“熟参之”的“参”就是悟。董其昌题画诗云:“曾参《秋水篇》,懒写名山照。”[25]此“参”就是悟。在禅宗中,悟禅又称参禅,《无门关》第一则:“参禅须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碧岩录》第一则:“参得一句透,千句万句一时透。”所谓“参禅”有参入禅道的意思。

悟在中国古代又称“证”,所谓“证验”“体证”,即妙悟体验。佛教认为,人本来有“证智”,妙悟活动就是“证明”,但不是以知识的逻辑去“证明”,而是以生命的逻辑去“证明”,由证而得本来面目,悟就是“证明”人真性、证出人的“证智”的过程。证就是悟入,所谓证契、证会等,意思即为契会真理,直入本来面目。明末清初画家渐江(1610—1664)说:“何当携一瓢,托止万虑摈。雪霁月升时,于焉心可证。”[26]所言“证”,就是悟。熊十力说:“证者,本体显露,自明自喻之谓也。学至于证,乃超越思辨范围,而直为真理实现在前。”[27]

而在艺术理论中,又多用“契”“契会”来表现“悟”。无论参、证、契等,都强调悟入大道中。因此,悟的一个重要意义就是“入”。悟不是对某个对象的认知,而是契入其中,从迷妄的世界走“入”真实的世界。从而在体悟中,冥合物我、内外、一异、天人,由此达到无差别之浑然整合之境。悟之“入”,是放弃原有的执着,因为此一执着,即陷不真实之境,故悟是非执的。郗超诗云:“森森群像,妙归玄同。原始无滞,孰云质通。悟之斯朗,执焉则封。器乖吹万,理贯一空。”[28]悟就是不执不滞,放弃虚妄的认识,玄同物我,心体自亮,回归原初,所谓“澄源领本”。

四、悟即修。妙悟活动有体认和修心双重功能。妙悟,本质上是修心,心灵的修养是妙悟的前提,不修清净心,便无透彻悟。佛学常常以修证与妙悟同义,如《楞严经》卷八:“清净修证,渐次深入。……作是观者,名为正观;若他观者,名为邪观。”禅门有语道:“修多好句枉工夫,返本还源是大愚。祖佛不从修证得,纵行玄路也崎岖。”[29]此一思想在传统艺术哲学的妙悟学说中也有体现,它反映出传统艺术哲学的妙悟理论不仅是一种审美认识活动,更是一种性灵修养活动,在修养中妙悟,在妙悟中得到修养。这与西方的审美直觉理论有明显不同。

以上四层意思,悟在我心,自明自觉;识自本然,回归生命;冥合二元,等同物我;修心炼志,自在证得,可以见出传统艺术哲学的妙悟理论大致思维路向。它突出妙悟学说两个重要特点,一属于认识方式,一属于境界提升。前者是认识论的范畴,后者则是功夫论的范畴。局限于认识论的范畴把握妙悟学说,是片面的。

三 妙悟与玄览、玄觉、观照诸概念

因汉语的独特性,考察妙悟这一独特的认识方式,仅仅局限于“妙悟”或者“悟”也是不够的。在思想史的研究中,汉语一词多义的现象值得注意。在古代思想的语汇中,与“悟”相关的词至少有游、览、鉴、觉、照、观等,以及游观、玄览、玄鉴、默照、观照、智照、妙觉、玄觉等,都与“悟”有关。这里将与“妙悟”有关的一些重要术语略加梳理。

僧肇提出“妙悟”概念,不是来自佛典,而来自《老子》。《老子》第十章云:“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王弼本作“涤除玄览”,而帛书乙本作“涤除玄鉴”。高亨云:“‘览’‘鉴’古通用。”[30]玄鉴也就是玄览。西汉河上公曰:“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涤除”,是荡尽心灵尘埃,使内心洁净澄明,不着一物,不系一丝,如海天空阔。“玄览”,强调以此光明澄澈之心观物,也可以说以心灵的明镜去映物。[31]“玄”用来规范观照的特点:这是一种圆满俱足的观照,而不是局部的认识;是一种生命深层的观照,将世界最隐秘的内容显露出来,而不是对事物表象的认识;是一种自由和谐的观照,解除本心与理智、欲望的冲突。同时,此“玄”也可以说就是观照的目的,“玄”就是老子所说的“道”。在老子的语汇中,“玄”就是“妙”,《老子》第一章:“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如王弼所说:“妙皆从(玄)而出,故曰众妙之门也。”所以,“玄鉴”(或者“玄览”)也就是后来僧肇等所说的“妙悟”。

“玄览”以明镜之心映照世界,《庄子·天道》所说的“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妙悟的心灵如明镜,妙悟的方式即是以明镜照彻世界。执明镜之喻,即可得玄览、玄鉴、默照、观照等术语之真诠。明镜一方面联系的是创造,因为在中国哲学看来,人的心灵本来并不明净,需要澄以清之、虚而静之;另一方面联系的是观照,也就是此明镜之心的功能释放。以明镜之心去认识世界,不同于寻常认识方式,它不是由外在感觉器官去感知,而归之于内在心灵的体验,即以虚空澄明之心观物。以心观物之“观”只是一种比喻,所谓“观照”“默照”“镜照”“玄觉”“妙觉”“妙观”,意同“照”“印”“觉”,意与“妙悟”大体相当。

陆机(261—303)《文赋》序言开篇云:“伫中区以玄览。”所谓“中区”不是外在空间,而是心灵,意思即在心中体验。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并序)》云:“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32]其中“玄览”之意也同于“妙悟”。如《淮南子·修务训》所云:“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

“游”也与妙悟内涵接近。《庄子》对游的境界颇多涉及。庄子提倡“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逍遥游》),此中之“游”不是外在认识,而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游”,超越人事,超越时空,所谓“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加入大化节奏,神游物化。

另一个与“妙悟”意义接近的概念“默照”(或称“玄照”“观照”“智照”)使用也较普遍。僧肇云:“夫圣人玄心默照,理极同无。”[33]支道林(314—385)诗曰:“乘彼来物间,投此默照朗。”[34]在禅门,宏智正觉(1091—1157)还倡导一种“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的“默照禅”,这是一种修炼方法,意在恢复菩提达摩面壁独坐、孤照真如的体悟方法。

而“观照”一语使用更广泛。“观照”就是“默照”。“观”不是眼“观”,而是心“体”,“观”就是“悟”。“观照”一语在汉译佛经中多见,如《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五十二:“于诸定方普能观照,是故名为观方三摩地。”[35]在中国佛学典籍中,“观照”使用频率也很高。如智在谈到止观禅法时说:“虽为对治心沈,故修于观照。”在禅宗中,《坛经》所云“起真正般若观照”,推崇“自心无碍,常以智慧,观照自性”的境界,也与妙悟概念的意思相近。

四 妙悟与悟妙

“悟”冠之以“妙”,毕竟与“悟”有区别。区别何在?即在“妙悟”一语实是对“悟”之特性的规定,它高度概括了传统艺术哲学“悟”理论的基本精神。将这个词分解开来表达,即包括“悟妙”和“妙悟”两个部分。

一、悟妙

这个层次是说妙悟是对“妙”之悟。“妙”是名词,指形上之道。

在中国哲学中,“妙”本来就含有超越具体感性的本体意义。《老子》第一章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王弼注:“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故常无欲,空虚其怀,可以观其始物之妙。”作为微妙之道的“妙”,不可以思议穷尽,不可以语言解说,无形可见,无物可比。对于此妙道,则只能以心体之。老子以“玄同”来表示,老子说:“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第五十六章)“玄同”,意与“玄鉴”(或玄览)一样,就是妙悟。妙又是对“道”存在状态的描摹,它是无分别的,非对待的。

《易传》有“神无方而易无体”之说,无体之易,穷微极几,知往道来,具有神的特点。所谓“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无方者,渺然而不可测;无体者,廓然而无可形。所以说神妙几微,惟有以玄通之。此即老子所谓“微妙玄通”。

“妙”的内涵,两晋以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即由抽象的本体向实存方向转换。它反映中国哲学发展的一个新方向。落实在艺术哲学上,就是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这种当下直接呈现观念的形成。造成这一新的艺术哲学观念转向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僧肇的“万物自虚”思想,一是天台、华严的“即事而真”,禅宗法尔自然、即妙即真的学说。

玄学重视“无”,以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就是妙,就是那个抽象的绝对的精神本体。这仍然是传统哲学由器见道、道器合一的思路。而当时哲学围绕有和无的关系,谈空性,各家有不同的表达,但在僧肇看来,这些看法或执于有,或执于无,都不得真诠。僧肇在《不真空论》中,对当时流行的三种说法(即色、本无、心无)一一做了批判,提出了“不真空”的新命题,他以为,万物都是一种假名,所以“不真”;奠定于此一假名而得出的诸法自性,是空的,所以,不真即空。不真空是一种新的思路,这一思路直接受到中观学说的影响。万物自虚,不是人所给予的。吕澂在谈到这一点时说:“说不真即空,就是讲万物原本是空,不待分析。……不需要变动实际,即诸法建立之处为真,这就是法性空。这种万物自虚的思想对后来中国佛学的发展有巨大的影响,特别是禅宗,它们主张的立处即真(空)就彻底发挥了这一精神。”[36]

“即事而真”是天台、华严二宗的重要思想,尤其在天台宗的实相学说中,这一思想得到充分体现。智在中观学说的基础上,提出圆融三谛思想,就是空、假、中三者的统一。一切事物都是因缘而生,故无自性,无永恒不变之实体,叫作‘空谛’;一切事物虽无自性,却有显现之外形,这是假谛;而这些都不待有为而作,“法尔自然”,这叫作中道谛。空、假、中三者相融相即,不可分离,随举一物,既是空,又是假,又是中,所以称为圆融三谛。在此基础上,智还提出一念三千说,他以为一念一切念,一空一切空,即一物,法相森然已具,不需要另外的依待。世间的一切法,一切的存在,一切的实际里,都自然“性具”,圆满具足。故可即物即道,即事即真,即法相即真如。智在《法华玄义》中指出:“妙者,褒美不可思议之法也。”实相就是妙,就是真如。

僧肇的万物自虚思想和天台即事而真的实相观,在禅宗发展为“万物自存”的观念。临济宗宗师希运说:“所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声。举着一理,一切理皆然。见一事,见一切事。见一心,见一切心。见一道,见一切道。一切处无不是道。见一尘,十方世界山河大地皆然。见一滴水,即见十方世界一切性水。又见一切法,即见一切心。一切法本空,心即不无。不无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即有,即真空妙有。”(《宛陵录》)万物自存,即实存,如其自性而存。万物自虚,人心自闹,人心不闹,境界如如。诸法非有非无,即事即真,法性充满于一物一事中。借用三论宗吉藏(549—623)的话说,可叫作:“虚空非有非无,言语道断,心行灭处,即是实相。”[37]万法如如,即存在即实相。

这一思想在唐代以来的艺术理论中留下很深的印迹。五代荆浩在《笔法记》中提出“搜妙创真”的思想,就是在“万类性情”中即真即妙。而苏轼在《众妙堂记》中,就《老子》中“众妙”解说,大有郭象解读庄子遗风,其中就贯串了即有即妙之精神: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复视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焕然雾除,霍然云消。予惊叹曰:“妙盖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子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知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38]

妙则惟一,显则多端。妙当然不是以“众”来说,但于“众”中可见妙,或者可以说,万千世界都是妙身。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白云自是妙世界,青山处处显真如,只要超然物外,心境都空,就会刹那见道,转眼即妙。此中云“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就是用以形容心境都空的境界,无物无己,自在俯仰,默化于荒忽之中,独游于茫芴之野,如一只自在悠鸣的蝉,如一只低首徘徊的鸡。此之谓得妙。

二、妙悟

妙用来形容悟的方式。“妙”是对“悟”的规范,悟乃是妙之悟,非妙之悟,不是真悟。在这里,“妙”是形容词。

何为妙之悟?有的论者从道家哲学的角度揭示“妙”的内涵。晋孙绰《游天台山赋》的结末处云:“恣语乐以终日,等寂默于不言。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唐李善注云:“夫言从道生,道因言畅。道之因言,理归空一,故终日语乐,等乎不言。庄子曰: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也。又曰:言无言,终身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妙悟玄宗,则荡然都遣,不知己之是己,不见物之为物,故浑齐万象以冥观,兀然同体于自然。”[39]这里实是援引道家思想来解释妙悟的内涵。所谓妙悟,妙在何处,此处略见端倪:一是对语言的超越,终日言,未尝言,亦即得鱼忘筌、得意忘言;二是不知己之是己,不见物之为物,心境都空,以朗然明澈之心映照无边世界,世界自在显现。所以妙悟之妙在于冥观,惟冥观,方可冥合;惟冥合,方可大道现前;在妙悟中纵浪大化,不喜不惧,不取不求,一任自然。

在佛学中,第一义之悟就是妙悟。佛学中第一义有三层意思,一是第一义谛,第一义谛就是真谛,乃最高之真如,无上之空境。二是对于此一真谛,需有第一义智,第一义智乃是金刚不坏之智。三是对此第一义之真谛,必须由第一义智去悟,此第一义悟的方式就是妙悟。第一义悟是和知识求取对立的认识方式,故第一义谛又称无声谛,是以宁静默然的妙悟会归于第一义空的世界,所以要远离知识文字概念。南宗禅将此第一义悟发展为一超即入的体悟方式。《坛经》云:“能善分别相,第一义不动,但作如此见,即是真如用。”不分别,无知识,于诸法相而不动念,一念不起,方是妙悟,方为第一义。

中国佛教自东晋竺道生(355—434)开始提倡顿悟成佛、不容阶级的顿悟之说,并用以和此前的十地说、七地说等相区别。而至南宗慧能张扬刹那即入的顿悟法门,其弟子神会又挑起顿渐南北的宗派之争,于是在中唐之后南宗禅渐成主流,其顿悟法门影响广大,以至后人每言禅者,大多说的是南宗禅,说的是南宗的顿悟禅法。因此,在禅宗,一般言妙悟者,也即顿悟。而一超直入之妙悟途径成为中国艺术家的重要致思途径,明末董其昌、陈继儒、沈灏等就将“一超直入如来地”作为认识的根本途径。以此与那种凭借工巧、知识去认识的途径划然而别。

在艺术领域,以妙作为悟之限定多有所论。如《二十四诗品》云:“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冲淡》);“俱似大道,妙契同尘”(《形容》);“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实境》)。这里的“妙机”,就是妙悟,而“微”就是道。所谓“妙契同尘”中的“妙契”也就是妙悟。大道幽眇,不可端倪,必须放下心来,无思无欲,只有在“不自寻”中才能悟道,自寻就是有意的行为,就会溺于机心,遇之自天就是彻悟,在心境都无的情况下靠近自然。

在艺术理论中,妙悟指最高层次的悟。如严羽说:“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他所推崇的透彻之悟,是第一义之悟,此即为妙悟。[40]他形容为如镜中之月,水中之花,相中之色,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严羽论诗独尊妙悟,故对悟也分出彼此,何者第一义,何者第二义,何者为透彻玲珑之悟,何者为一知半解之悟,其细致分辨在于提倡盛唐之诗风。但后多有论者不满他这样的论点,认为他的观点过于拘泥,此阶级之分,不合禅家“活泼泼地”之主旨。但在禅家毕竟有顿渐之分、大小乘之别,悟之有分限,有浅深,并非妄说。他所提倡的妙悟究竟不同于一般认识方式。对于这一点,清王士祯说:“严仪卿所谓如镜中花,如水中月,如水中盐味,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皆以禅喻诗,内典所云不即不离,不粘不脱。曹洞宗所云参活句是也。”[41]严羽对悟的分别虽然遭到一些论者的反对,但对后代的影响是不容置疑的。如南宋韩驹所说:“诗道如佛法,当分大小乘。”(据《诗人玉屑》卷五引)《冷斋夜话》云:“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自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42]此中之妙观也就是妙悟。

以上由妙悟拈出的“悟妙”(即悟道)和“妙悟”(第一义之悟),反映了妙悟学说的基本精神。妙悟的目的不是对个别、具体、特殊对象的认识,而是悟得妙道。这个妙道呈两种指向,一是由象见道,一是即象即道。前者导向对抽象的本体之道的关注,妙悟就是对终极真理的把握;后者导向即悟即真的境界的关注,妙悟就是进入万事万物自在展张的境界。

在逻辑思维中,凭借理智的力量判别分析,知识是推动力;在形象思维中,需要情感的推动,展开意象活动;而妙悟活动难道不需要内在力量推动吗?当然不是。妙悟是瞬间直觉的把握,它排斥理性,认为理性的分别会干扰体悟的深入;它也排斥情感,认为明晰的情感倾向会使审美认识搁浅。妙悟活动是在无思无虑、无喜无乐的状态下进行的,通过理和情的排除,恢复灵魂的觉性,也即恢复生命的活力和智慧。妙悟活动是以人本来具有的生命智慧来观照,生命的本元性是推动妙悟活动的内在动力。这一本元的觉性即传统艺术哲学中所言之“悟性”。“悟性”是体,觉悟是用,艺术妙悟活动并非先恢复生命的悟性[43],再以这一悟性去觉悟,艺术妙悟就在悟性的恢复中实现的,即悟性即妙悟,即性即觉。

北宋画家韩拙说:“因其性之所悟。”[44]《宣和画谱》卷二评吴道子说:“深造妙处,若悟之于性,非积习所能致。”明谢榛说:“诗固有定体,人各有悟性。”[45]悟是心之悟,止水出深井,妙悟只会在那种独特的心灵中才能出现。因此,性是悟之体,悟为性之用,没有这个体就没有这个用;性是悟之因,悟是性之果,没有这个因,就不会有这个果。[46]如“空潭泻春,古镜照神”,必须有一个寂静澄澈的空潭,才会有盎然的春意泻落;必须有一个古雅明净的镜子,才会映照出奕奕的神情。

这里试图用“艺术悟性”这一术语来标示所讨论的对象。悟性作为一种审美主体,是一种特殊的主体形态,它在传统艺术哲学中的存在尤其在艺术理论中广泛存在是一个事实。在中国哲学中,悟性的恢复被视为归于人存在的最终真实,它是生命所能达到的最高理想境界,这也是艺术创造的母机。在传统艺术哲学中,对这个问题没有专门性的讨论,关于它的理论如吉光片羽散见在各类文字中。所以这里只能尽量搜集有关零星的论述,复原其内在的理论脉络。本文要讨论的问题包括:悟性是否可以作为审美活动的主体,悟性的由来,在审美活动中悟性的展开以及悟性的特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