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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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勿自廢武功

認住它!它就是「貓紙機」!(見下二圖)上圖用銀灰布裹著背部,下圖則用黑布遮蔽並藏在木板坑槽裡。都放置台口正中,卻是面向演員,背著觀眾,把它包包藏藏,為的是不讓台下看穿演員連背台詞都沒把握。

認住它!紅色箭嘴處是「貓紙機」,上圖橫亙台口,下圖藏在坑槽。 (周嘉儀提供)

我在專欄曾經提過,「聽說現在業界有些演員利用電子科技,在台口橫放個『出貓機』打出字幕,只要演員垂目窺視,就不怕忘詞漏字,這豈不等於連最起碼的熟念曲詞專業精神都放棄!」(〈可以為認真而不匆忙不粗糙嗎?〉,《信報》二○一一年三月一日)這已經不是傳聞,是實事!更甚者,有些把「字幕貓紙機」豎起在兩旁側幕掩蔽處,順利地瞞過觀眾,把精神、心術放在「旁門」,難怪招來「不專業」、「欺騙觀眾」的話柄。

記曲、熟曲是每個演藝人員的責任、應有的付出,更是藝人尊重自己行業的傳統美德。退一萬步說,那是粵劇表演者的基準條件,人們對演者最起碼的要求。流動字幕機的採用,本是為了幫助觀眾了解曲文,現在竟然搖身變成專為老倌服務的「貓紙機」。把它遮遮掩掩,是否意味著自己也認為此舉理所不當?我深信這不是絕大多數演藝人員的需求,那麼,他們豈不是被個別「出貓」同業拖累而受屈?

歷來演員都要懂得根據自己條件,各師各法把曲詞對白記熟。前輩就曾遺下鮮活的例子:梅蘭芳的長期拍檔、著名生角姜妙香「接到新戲本子,就開始用功。右邊放著一盤銅板,或者是花生、瓜子一類的可以記數的東西。左邊放著一個空盤。他把本子念完一遍,就拿一個銅板放到空盤裡去。他經常是把右邊記數的東西,全部搬到了左邊,再從左邊全部搬回右邊。這樣來回的倒著好幾趟,你想他的台詞,還會不熟嗎?」(《梅蘭芳回憶錄》)粵劇名伶薛覺先有他自己的習慣,「在每晚吃過夜宵後,才開始誦讀劇本,直至基本背熟後休息。一覺醒來,他又接著再讀。他還趁其他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如宴會、應酬朋友打麻將時,見縫插針地誦讀劇本。」(賴伯疆:《薛覺先藝苑春秋》

以上方法不一定適合每個演員,聰明敏悟的記得快,死背強記的也大有人在。演一台戲,當中有一兩個錯誤、三兩個字改動,觀眾可以接受,但演員自己則似乎不該視為理所當然。台上的「唱」和「念」,有所謂「死口」與「活口」兩種情況,「活口」就是對白裡臨時加減,隨機應變,那是粵劇常見的靈便,但並非必然。「執生」不過是現場無可預知突變下的臨場「救命丹」,那不等於不用記曲和隨時詞不達意,更不等於可以不知所謂地胡謅而面不改色。

濫用科技,可以削弱人的某些本領。有了「貓紙機」,演員在有需要或無意間,不期然會多望一眼。不相信?且想想自己,看電影或電視新聞、劇集時,對白本是日常生活用的廣東話,但只要銀幕或熒屏出現字幕,我們就會不自覺地看上一眼,於是,畫面一瞬間的動作或表情,可能因此而錯過了。同樣道理,瞄一眼「貓紙」,那分秒間的眼神游離,就教演員表情輸送的精準度打了折扣。遇著慣常「出貓」的演員,不論劇情如何發展,仍然免不了低垂眼皮看曲,這樣的眼神表情,直接報銷了傳神演戲的功力。

置於台上的「貓紙機」

演員腦海惦著下一句下一詞,為了走前去看「貓紙」,台步過位不是為襯托曲情,而是方便自己一目了然,有時甚至固定站在某個看「貓紙」最佳位置,這樣又如何稱得上「每分鐘對觀眾負責」、「對曲詞中每個字負責」的戲德?我不相信「出貓」的人會精神集中而不分神,在忙碌「攝取」曲詞之餘,還能與對手交流得玲瓏到位。不惜犧牲台上的專注力度,等於向「演好戲」說聲「棄權」。

人有惰性,有倚賴性。當「出貓」成為有恃無恐的習慣時,人就會漸漸從「無時間去記」,到「懶得去記」,更糟糕的是優質本領逐步消失,到了「無能力去記」的境地。用錢買個私伙字幕機太容易,用錢收買了自己的武功可值得?

前輩梁醒波在一九五九年接受訪問時說:「過去我們演戲的給人看不起,現在卻成了崇拜的對象,這中間的距離是很大的,也只有我們身經兩種環境的戲人才覺得今天的可貴。」(《大公報》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再經過半個世紀了,請問這一代從業者的經歷印記,今天最可貴的又是些甚麼?

從來戲曲演員最深層的本領、最珍貴的藝能,都不是倚仗現代化、科技化。到底演員記曲背曲,是不能?是不為?如果是前者,早就無法立足藝壇;如果是後者,無疑是寵壞自己,教壞後生,還說甚麼傳承!趁這種行為還未成為風氣前,我提出來,是希望香港粵劇演員珍惜熟曲入戲的優質品牌,別讓技藝退化。

二○一一年九月


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梅蘭芳回憶錄》 北京:團結出版社,二○○六年。

賴伯疆:《薛覺先藝苑春秋》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