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序
對於壽山石,我是十二分有感情的,甚至頗具讚佩敬仰之心。壽山石,是我們印人治印須臾不可短缺的基本材料。黃綠赤白,晶瑩剔透,七彩流光,勝玉邁珉。興起時,一石在握,信刀馳騁,點劃轉換,嘀嘀嘎嘎,如樂章輕奏,似胸潮流動,起伏跌宕,心與手合一,刀與石共融,感情由此而生,久而久之,則情愈篤,愛愈深矣。
壽山石,石有靈性,魅力無窮。難怪清初的高固齋、毛大可等名士都樂於大花其筆墨,憑着文字的表述,文采的描繪,專注深情地對它歌詠起來;難怪韓約素這類弱女子,也具備了整飭石材的好手段,使周亮工都產生出「石經其手,綴瑩如玉」的讚歎;難怪潘子和、楊玉璇、周尚均諸家,要在小小的石塊上,殫思竭慮,傾注才思,大做起雕飾鈕製的學問來;也難怪謝肇淛、陳越山之輩,由開挖壽山佳石到延介推廣,組合和擴充了代不乏人的染有石癖、願做石奴的隊伍;更難怪在明季面對金玉印材的難以鐫刻,青田、壽山石剛被作為印材引進到篆刻領域裏來的當口,篆刻家們就一見情深,感喟良多,諸如沈野宣稱:「石則用力少而易就,則印已成而興無窮。」吳名世宣稱:「質澤理疏,純以書法行乎其間,不受飾,不礙力,令人忘刀而見筆者,石之從志也,所以可貴也。」以石治印,行刀如筆,烈士寶劍,英雄良駒,這班篆刻家們的欣喜得意之狀,不是生活在這個轉折當口的印人所能深刻感受到的。
如前所述,我們不僅對印石有感情,甚至有敬仰感德之情,其緣於石材在印壇的引進,誕生了中國篆刻史上的石章時代,從而結束了延續二千餘年以金玉為主要印材的銅印時代;結束了文人士大夫因「金玉難就」而被拒絕、排斥於印壇之外的時代;結束了魏晉以降印章藝術滑坡乃至於墜入深淵底谷的時代。由此可見,印起八代之衰而形成明清篆刻藝術的勃興,壽山石之類的印材是功勞顯赫,不可不記的。然而,這往往是許多戀石終生的石癡們所不知不曉的大事件。
在石質印材的探索、開發天地裏,壽山石是最幸運的。它最早被世人認識和走紅,最早地登上文人士大夫乃至於帝王的大雅之堂,甚至於佔據了這群人士的大雅之心。這除了壽山石的天生麗質,又是跟幾百年來學者研究和揭示的廣度、深度分不開的。以論著考,高兆著有《觀石錄》,毛奇齡著有《後觀石錄》。此外專著尚有龔綸的《壽山石譜》、張宗果的《壽山石考》、陳子奮的《壽山印石小志》等。綜觀這些著作,高之典、毛之雅、龔之質、張之瞻、陳之專,所有關於壽山石的研討闡發文字,都是不可多得的史料。然而,歷史長河的延伸,科學的昌明深化,必將使先前的成果和定論,流露出不可避免的單薄、瑣碎和偏差。即以照相術沒有發明,印刷術的未趨精良這一點而言,就使這以前的作者對壽山石色澤、質地、風采的地道描寫刻畫,往往使讀者陷入盲目摸象的玄惘境地,產生出「按圖」不足「索驥」,也不足以自信、自慰的迷糊心態。
方兄宗珪研究壽山石近三十春秋,嘗先後拜讀其所著《福建壽山石》、《壽山石誌》兩書,今復郵示《壽山石全書》新著稿本,瀏覽全書,在匯總前人對於壽山石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益見宏恢有當。是書涉古通今,索幽探微,堪稱為博;面面俱到,洋洋灑灑,堪稱為大;考訂結實,力正偽誤,堪稱為精;又若,以現代地質學研究成果,論證壽山石中水坑、田坑等通靈優質品種為「地開石」,而糾正了統屬於「葉蠟石」的舊說,堪稱為深。因之,以博、大、精、深四字評定方君的這部新著,應當是貼切的。
要言之,《壽山石全書》是一部以現代科學伴以現代意識總結壽山石的巨篇宏著。是一本很有價值、值得一讀的好書,相信它一定能像富有魅力的壽山石一樣會贏得讀者的青睞。
1988年7月23日 夜深時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