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讲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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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詩經》

古人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這裏對詩和歌等已下了一個定義。

《詩經》大概自西周起,其創作之年代約在西曆紀元前1185至585年之間,歷時六百年之久,可說是三千年前之文學作品。

中國文學的發展是慢遲緩篤的。《詩經》的話很美,如: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這是三千年前的話,也說明古人已懂得美化用字,不用“三年”,而用“三秋”,用“秋”來代替“年”字,這詩今日讀來仍很樸,很美,只要把“秋”字稍經解釋,連小學生也都能了解。

又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首詩是講古人打仗,但與西方荷馬史詩之風格意境完全不同。“思”是虛字,是一聲符,即滬語“哉”之意。(按:“今我來思”一句,滬語便是“今日我來哉!”即粵語“今日我來啦!”即“哉”與“啦”是同一意義的虛字和聲符。“今我來思”亦可譯作“現在我來哉”,但原句並未指明年月日,故怎麼譯都可。又如浙江紹興話,亦與滬語之“哉”完全相同。)至於這裏的“雨”字,可作名詞或動詞用,但“依依”兩字,今日實在無法譯成較妥當的白話。“楊柳”代表惜別之意有三千多年,樹枝搖動有親近之意,可以說,西方並沒有如此傳統的文化。中國三千年之古典文化,其簡明有如此者。

詩有六義,即全部《詩經》共有六義,即“風、賦、比、興、雅、頌”。(按:錢師講六義之次序如上,並非一般人所說之風、雅、頌、賦、比、興。)朱子說:“風、雅、頌為聲樂部分之名,賦、比、興則所以製作風、雅、頌之體也。”即是說,風、雅、頌是詩之體類分別,是文學的體格,賦、比、興是作詩之方法,文學的技巧。朱子又說:“風大抵是民庶之作,雅是朝廷之詩,頌是廟宇之詩。”即是說,“風”是社會的,“雅”是政治的,“頌”是宗教的。

詩是採詩之官採來的。故說:“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

如此所採來的詩就是國風。又說:“國者,諸侯所封之域;風者,民俗歌謠之詩,謂之風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言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風之動以有聲,而其風又足以動物也。古者採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

故當時之詩,一言以蔽之,是由政府所彙集,故有政治意味。

現將《詩經》之六義簡釋於下:

風:有十五國風,是民間地方性的,有關風土、風俗之記載,《詩經》以這部分較易讀。

雅:分小雅、大雅兩種,用中國的西方口音來唸;因周代當時所統治之中央政府在西方。當時之陝西音成為流行之官話,是政府性的,全國性的。“雅”比“風”難讀,“大雅”尤其難讀。

頌:頌者,容也,美盛德之形容,有周頌、魯頌和商頌,共三頌。

賦:“直指其名,直敍其事者,賦也。”此為朱子所解釋。

比:朱子說:“引物為比者,比也。”

興:朱子說:“託物興詞,如關雎兔罝之類。”

“賦”是直指其名,直敍其事的意思。今舉“賦”的例子如下:

例(一)

“葛之覃兮,施於中谷,

維葉萋萋,黃鳥於飛,

集於灌木,其鳴喈喈。”

葛是蔓生植物,排生於谷中。萋萋,盛貌。灌木是叢生短樹。覃,音潭。喈,音幾。

例(二)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采,摘也,采采即採了又採。卷耳,是植物名。寘,置也。周是大家跪,行是大道,周行即大家在大道上跪着。

“比”是引物為比的意思。今舉“比”的例子如下:

“螽斯羽,詵詵兮。

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音終,螽斯是蝗蟲之一類,羽,指翅膀。詵詵,和集貌,詵,音辛,多也。振振,興盛貌。

“興”是託物興詞的意思。今舉“興”的例子如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鳩是鴿子,鴿慣常是一對對的相處在一起,故託鴿興起淑女君子,並非君子在河上見到洲中之鴿就想到女孩。

所謂“興”者,發起也,動作也。

“大雅”與“三頌”(即周頌、魯頌與商頌),都是純賦體,“小雅”與“國風”,則比興較多。朱子以前所注《詩經》有毛公詩,但毛公在詩三百中,指出其中116首為興,但未說賦與比。

宋代王應麟《困學紀聞》引李仲蒙說賦比興云:

“敍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盡物也。

索物以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

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

意即無論是賦,是比,或是興,均有“物”與“情”兩字。記的是物,卻是言情,所謂記情、起情、言情,就是融情入景,故詩三百者,實即寫物抒情之小品。中國人的抒情方法是敍物、索物和觸物,不但《詩經》,即屈原之《楚辭》及漢時鄒陽之辭,比物連類,也都是用這比興的方法。

俗語說:“萬物一體”,這是儒、道、墨、名各家及宋明理學家都會講到的。意即天人合一,也即大自然和人的合一,此種哲學思想均寓於文學中,在思想史中卻是無法找到這理論的。我們任意舉兩句詩,如:“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當我人沉浸在此種情調中時,但不能說是寫實文學,因為它不限時、地、人;也不能說其浪漫;且狗吠雞鳴亦非泛神思想,亦非唯物觀,此乃人生在大自然中之融洽與合一,是賦,對人生感覺到有生息有興象之味,猶如得到生命一般。

陸放翁到八十多歲時,仍不斷寫詩,他永居鄉村,寫的詩等如他的日記,吾人讀時,如入妙境。

又如《詩經》中有一首云: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此詩並非專說時令與自然,乃將自己心情與大自然融化合一,雖是賦,但其實卻含有比與興的意義在內。此即將人生與自然打成一片。從其內部說,這是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性靈,從其外部說,這是詩的境界。

又如“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兩句亦然,這並非唯物論,因有心情境界,但亦非唯心,亦非浪漫與寫實,且非抒情,但卻含有情。吾人如欲了解此種詩境,必須先懂賦、比、興,是到了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意境。這與西方文學不同,西方之神性,乃依靠外在命運之安排,故鬧成悲劇。如《鑄情》,馬克思要打倒並掌握自己命運,要打倒敵體,決不能和平共存,故不會有天人心物合一,亦不會有如“好鳥枝頭亦朋友”那樣的詩。

中國的文學,如以戲劇來說,是無有悲劇,《紅樓夢》亦只是解脫而已,多數是走向團圓之路,所以無史詩、無神話、無悲劇。

吾人如讀中國的一切文學作品,一定要先懂得賦、比、興的道理,並且最好是先讀《詩經》。孔子喜歡《詩經》,而且尤愛“二南”。所以他常獎勵學生要多讀《詩經》,他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可以事父,可以事君,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興”是有開放、啟發、啟示之意,凡見任何物均可開啟心胸;“觀”指人生觀、宇宙觀;“羣”是指人與人之間相處,使能適應社會。因《詩經》是天人合一的,讀了《詩經》,即使怨也會怨得得當;事奉長輩很難,但讀了《詩經》便會懂得如何事君事父,並且還可以多些認識自然界的鳥獸草木等各種生物,才可與大自然合一。

不過,我人學《詩經》時也會有難處,我們不能光是就文字表面去看,而應先用內心領悟體會方可得其真意,這裏且引用孔子與其學生對話兩節如下:

(一)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歟?”

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照上述對話看來,《詩經》是有性靈的,讀時不能拘泥於句子。所以讀詩難。

(二)

子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按:“倩”指“酒窩”;“盼”指黑白分明;“素”指塗了白色之粉。)(此按語均為錢師當時所解釋,以下同。)

子曰:“繪事後素。”

子夏曰:“禮後乎?”

子曰:“啟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這裏孔子說的“啟予者商也”,意思是“興起我的是商(子夏)啦!”意即要有了本質,才加上文采,禮要有本,一切打扮在後,先有本後才有末。

讀《詩經》是有方法的,先要養成自己的性靈,今舉詩為例如下:

“緡蠻黃鳥,止於邱隅。”

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意即鳥知道停止的處所,而我們的身卻不知停息於何處,心更不知了。此處的作法是取出其中兩句斷章取義。此為作文方法之一,是可用的。

孟子也曾告訴我們如何讀《詩經》,他曾講過一段話,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他說:“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謂得之。”此處所說的“文”是指一個字,所說的“辭”是指一句。意思說,讀《詩經》時不可一字一句的照字面直講。所謂“詩言志”,其實是抒情,即欣賞中國文學時,《詩經》亦然,其方法是要心領神會,並必須迎合作者之情意。

今日國人對《詩經》的看法有兩種:一為直接就字面來看;一為就其作意義來看,當然以後者為正確,今且舉例以明之。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此詩單就字面看,是說有一女孩因失戀而感痛苦,但其實是一種用比興的寫作方法,另有其作意在。故讀詩之前,必須先看其序,先須知道其寫詩的原因。古人注釋《詩經》有韓詩、齊詩、魯詩及毛詩等四家,毛詩云:“刺忽也。”可參看《左傳》,說是諷忽公子。朱夫子卻反對此說,認為此詩是謠詩,朱子對《詩經》之解釋有革新之意。如照字面來解釋,我人亦可讀朱著,但我們又必須明白,有的作品並不能照字面來直解。今舉例如下:

例(一):唐張籍〈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以上這首詩並非如字面所說是描寫談愛情,其實是“卻聘”。他在幕府工作,卻有第二處聘請他。這是詩人吐屬。因此“彼狡童兮”亦並不一定指女子失戀,朱子所解釋可能有錯。又從此詩可見做人道理是要溫柔敦厚,此種人才是可以羣、可以怨。

例(二):唐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含笑低首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這首詩也並非實有新婚,只是考進士前請先輩閱其佳作,冀得好印象以博得取錄也。

例(三):溫飛卿之詞〈菩薩蠻〉: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

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

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

時節欲黃昏,無憀獨倚門。”

這首詞上段說景,下段說人,“絮”為楊柳花,花落即指晚春。比喻美人遲暮,是最高的比與興。此詞從字面來看,是說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心情痛苦無聊,卻仍有春光,寓有意境,又有雅興,使人深受感觸。讀前人詩詞,一定要懂得比興,其實此詞是溫飛卿自己悲士不遇感無聊耳。

從上面數例說明,我們讀古人詩詞時,不能照字面直解,其實各有其委婉曲折之深意。所以魏源在他的《詩古微》中說:“詩有作詩者之心,有采詩編詩者之心;有說詩者之義,亦有賦詩引詩者之義。”所謂“奇文共欣賞”,欣賞的心情等於第二次的創造。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此詩對每一位欣賞者均可作出不同的創造,故永遠是活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