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藤井氏有鄰館藏敦煌殘卷紀略

日本西京私人藏家，以住友氏之銅器、藤井氏之璽印為最馳名。藤井收藏之所，曰有鄰館，為藤井齊成會所經營。⁽¹⁾位於平安神宮之側，前臨小河，夾岸垂楊，風景絕佳。庋藏古物，門類之富，為京都冠。主人藤井守一紫城氏，溫文爾雅，自其先大父藤井靜堂善助氏即精鑑藏，網羅宏富；而內藤湖南博士實助之鑑定。吳清卿、端午橋及黃縣丁幹圃樹楨藏物多歸焉。所積璽印，逾四千事，因顏其藏印之齋曰靄靄莊。延平盦園田氏任考釋，歷時三年，積稿共五十冊，已刊者有周秦部分二冊。大正甲子間，內藤序之，記其經過甚詳。⁽²⁾

1954年夏7月18日，余在京都，因友人京都大學助教藤枝晃氏之介，至有鄰館參觀。館凡三層樓，樓下貯石刻、磚、瓦、墓誌之屬，若熹平、正始石經殘石，端方舊藏隋《寶梁經》殘石，漢單于和親磚及不少漢畫像磚石，皆陳列於是。二樓則為銅器，秦三十六年銅權及隋開皇二年金銅造像皆佳品。三樓為藏印之所，計黃縣丁氏舊藏印一千三百六十五方，飛鴻堂舊印六百五十二方，及陶齋之周代私璽，暨其得自吳大澂之燕將渠名鈢，王文敏之「萃車馬璽」，陶北溟之漢晉間印皆在焉，琳琅滿目，為之留連竟日。

8月1日晨，予至住友男爵家參觀銅器。午後偕友人大谷大學教授中田勇次郎、立命館大學教授白川靜二君再度至有鄰館，值平凡社為重編《書道全集》，中田君正勷其事，有鄰館藏物多被借攝製版。是日藤井君出示唐儀鳳二年廚單，及項子京舊藏《唐陸柬之臨蘭亭帖》⁽³⁾，相與歎賞。又示以西域所出佛經殘葉一匣，中有少數回紇文，計共百二十片，裝裱精美；予展玩不忍釋手。最後藤井君取出一古寫殘葉，以玻璃夾之，審其文，乃述苻堅迎鳩摩羅什事，背為佛經，據云出於新疆。於是藤井君導余至其私人圖書室，時已四時許，館例即將閉門，諸友均先後離去。余蒙藤井君許可，獨留室中，見一巨大木箱中庋藏敦煌寫本殘葉數十事，皆以玻璃夾護，任余瀏覽。余既感其雅意，深喜眼福之非淺，獲窺全豹，乃盡兩小時之力，而遍覽之，並紀其大要。藤井旋出目錄數紙相示，楷書端正，其首題云：「何彥昇秋輦中丞藏敦煌石室唐人祕笈六十六種。」乃知藤井君所得者，即何氏舊物。因檢勘之，止得五十八種，尚缺其八。而目錄中有《太公家教》殘卷，亦不在藤井氏所得之內，蓋早散出者。查《太公家教》，羅叔言曾藏之，嗣影載於《鳴沙石室佚書》中。王國維有跋云：

宣統己酉歲，法國伯希和教授言其所得敦煌書籍，有《太公家教》一卷，其書已寄巴黎，未之見也。去歲伯君郵寄敦煌古籍景本數百枚，亦無此書；頃於羅叔言參事唐風樓中見此卷，蓋同出敦煌千佛洞，為斯坦因、伯希和二氏所遺。又石室遺書未歸京師圖書館時流出人間者也。⁽⁴⁾

唐蘭亦曾藏有《太公家教》殘卷⁽⁵⁾，北京圖書館亦藏有《太公家教》一卷，列乃字二七號，文見許國霖《敦煌雜錄》下輯。

當光緒二十六年（1900），王道士發見莫高窟石室，經卷始流出人間。葉遐庵言當日地方官曾取以為饋贈，先後不下數百卷。其後張廣建、許承堯、蒯壽樞等所得即此類。⁽⁶⁾又新民梁氏素文清末官甘肅，亦於當地略有搜集。⁽⁷⁾迨斯坦因、伯希和先後捆載而西。宣統二年（1910）清學部始派員輦致其餘物歸於京師圖書館。其稍有價值者，據云在途次盜竊以盡。羅振玉序《鳴沙石室佚書》，深致憤慨。⁽⁸⁾當日被盜之經卷，究為何物，向來未有能明言之者。友人張虹聞諸故京老輩云：何彥昇於宣統二年官甘肅藩司，代理巡撫，當其任內，適學部諮陝甘總督調取敦煌經卷，著何氏收購到京。抵京後何氏先交其子鬯威（名震彝）。時官中冊數，報有卷數而無名稱及行款字數，故一卷得分為二三，以符報清冊之卷數。何鬯威為李木齋盛鐸之婿，故菁英多歸李氏及何氏。李之親家劉廷琛與其親友亦分惠不尠。⁽⁹⁾今有鄰館所藏敦煌殘卷，據目錄即何秋輦舊物。知當日何氏竊去之數，即此目所列，已有六十六種；另有回紇文二十餘事，此敦煌學史上一段公案，得略表白於世，亦一快事也。至於李木齋，所藏尤富，據謂有四百卷左右，並編有簡目，其佳者，如隋太子廣佈施文字畫像，上有飛天，當日京師人士以為異品，今亦歸扶桑。又建衡二年索紞書《道德經》殘卷，李氏曾取名其齋曰建衡閣者，現歸友人張虹，蓋得諸李氏之女。又其著名之《大秦景教大聖通真歸法讚》及《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則歸日人小島靖君，羽田亨曾為考證。余於有鄰館又獲睹梁天監十六年《誠實論》⁽¹⁰⁾及貞觀二十二年八月一日《顯揚聖教經卷》（卷五）。貞觀卷上有「德化李氏凡將閣珍藏」印一方，亦李氏之物。葉遐庵云：「劉、李、何三人所得敦煌殘卷，何早卒，除其生前贈友者外，聞亦歸李氏。僉知李劉二氏多佛經以外之典籍，偶露鱗爪，難窺其祕也。近年李、劉皆去世，所藏始分別散出。余首介紹中央圕購入二百餘卷。聞劉氏經卷約百餘卷，歸於張子厚，張固劉戚也。李所藏由家屬析分各售，不復能聚。」⁽¹¹⁾是何氏之物，後歸於李氏凡將閣；藤井氏所藏，非逕得於何，乃得自李氏者。有鄰館所藏此批敦煌殘卷，雖為數不多，惟其為何彥昇舊藏，正可據以考查當時經卷遺失之情形，故表而出之，想亦談敦煌學掌故者之所樂聞也。

有鄰館藏物，均經選影為《有鄰大觀》，煌煌四鉅帙。⁽¹²⁾另有《篤敬三寶冊》一書⁽¹³⁾，內影載敦煌經卷多種，上舉貞觀《顯揚聖教論卷》，即在其中。又有北魏《大般若經卷》、北魏《佛名經卷》、隋開皇三年《華嚴經卷》、唐長慶三年《天皇梵摩經卷》、唐草書經卷（吐魯番出，有王晉卿題記），大半為李氏盛鐸舊藏。

敦煌經卷散出後，日本人士頗多搜購，若前關東旅順博物館藏敦煌寫經六百三十八件，新疆所出九十九件。⁽¹⁴⁾而大谷大學⁽¹⁵⁾中村不折氏⁽¹⁶⁾、富岡謙氏⁽¹⁷⁾所藏，皆其著者。藤井有鄰館所得何氏敦煌殘卷，多為書札牒狀，為重要之經濟社會史料，倘能全部整理刊出，則嘉惠於學林者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