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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與吐魯番寫本孫盛《晉春秋》及其「傳之外國」考

關於唐初所存之晉史,在《晉書》未修以前,遺編尚在。《隋書·經籍志》所記諸家,即據當時現存之書加以著錄。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七略有考證,惟多疏誤。(1)

諸家晉史以孫盛之《晉春秋》一書最具代表性。梁元帝《金樓子·聚書篇》云:「使孔昂寫得《前漢》、《後漢》、《史記》、《三國志》、《晉春秋》。」六朝時,以孫盛之《晉春秋》代表晉史,與四史相配,其地位之重要可以想見。盛書本稱《晉春秋》,以避晉簡文宣鄭太后諱阿春,故改稱《晉陽秋》。(2)《晉書·后妃下》:鄭太后諱阿春,河南滎陽人也……后生簡文帝。(成帝)咸和元年薨。追號后曰會稽太妃。至孝武帝太元十九年(394)夏六月,追尊會稽王太妃鄭氏為簡文宣太后(《晉書》卷九,標點本,240頁)。時下詔有「依《陽秋》、二《漢》、孝懷皇帝故事」語,而徐邈言亦云:「臣案《陽秋》之義,母以子貴。」至是俱諱「春秋」作「陽秋」。孫盛書記及桓溫枋頭之役,事在海西公太和四年(369),在此之前二十五年,原書當稱《晉春秋》,避阿春諱作《陽秋》當在孝武時。

盛書生前已有別本,傳之外國。《通鑑》卷一〇二《晉紀》海西公太和四年(369)條:

大司馬溫發徐兗……州民築廣陵城,徙鎮之。時征役既頻,加以疫癘,死者什四五……祕書監孫盛作《晉春秋》,直書時事。大司馬溫見之怒。謂盛子曰:枋頭誠失利,何至如尊君所言……諸子改之。盛先已寫別本,傳之外國。及孝武帝購求異書,得之於遼東人,與見本不同,遂兩存之。(標點本,3227頁)

《晉書》卷八十《本傳》云:

著《魏氏春秋》、《晉陽秋》。《晉陽秋》詞直而理正,咸稱良史焉。既已桓溫見之……怒謂盛子曰:「枋頭誠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說……」……諸子遂爾改之。盛寫兩定本寄慕容儁。太元中,孝武帝博求異聞,始於遼東得之,以相考校,多有不同,書遂兩存。(2148頁)

劉知幾《史通·直書篇》:「孫盛不平,竊撰遼東之本,以茲避禍,幸獲兩全。」亦謂其有遼東之本。考《周書·異域·高麗傳》:

書籍有五經、三史、《三國志》、《晉陽秋》。(885頁)

是唐以前其書分明流入高麗。韓國弘文館所輯《文獻備考·藝文考》列出書單如下:

宣宗八年,戶部尚書李資義等還自宋。奏言傳寫附書凡一百二十八種,其中有阮孝緒《七錄》、孫盛《晉陽秋》三十三卷、《魏氏春秋》二十卷。

盛所著史籍二種,皆在表中。考東晉後期,中、韓屢有來往:

(成帝咸康二年二月)庚申,高句驪遣使貢方物。(《晉書》180頁)

(簡文帝咸安)二年春正月,百濟、林邑王各遣使貢方物。(221頁)

(咸安二年)六月,遣使拜百濟王餘句為鎮東將軍,領樂浪太守。(223頁)

(孝武帝太元七年)九月,東夷五國遣使來貢方物。(231頁)

(太元十一年)夏四月,以百濟王世子餘暉為使持節都督鎮東將軍百濟王。(235頁)

孝武時,百濟王受晉封,故得鈔回孫盛之書於遼東。高麗有《晉春秋》一書,自是事實。

《通鑑》稱盛先已寫別本傳之外國。《晉書·本傳》作「盛寫兩定本寄慕容儁」。故說者有異議。標點本《晉書校勘記》引《考異》云:

枋頭之役在慕容暐時,儁已先死久矣。

此條實出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二二,非《通鑑考異》。《晉書》卷八:「海西公太和四年九月,戊子,溫至枋頭。丙申,以糧運不繼,焚舟而歸。辛丑,慕容垂追敗溫軍於襄邑。」是時晉與燕對壘,孫盛何敢以所著通燕?《通鑑》「先已寫別本」云云,明在枋頭一役之前。《晉書》卷一百十載記:

慕容儁好文籍,自初即位至末年,講論不倦,覽政之暇,惟與侍臣錯綜義理。凡所著述四十餘篇。

儁卒於穆帝升平四年(360)年僅四十二,在位十一年。孫盛寄書與儁,殆以其好文籍故,必在升平四年以前可知。

敦煌寫卷列P.2586號,記晉代史事,羅振玉定為長沙鄧粲之《晉紀》(3)。據《世說·豪爽》等篇劉孝標注引《粲紀》,以校此卷,多有未合。《晉書》粲本傳稱「粲以父騫有忠信言,而世無知者,乃著《元明(帝)紀》十篇」(標點本,2151頁),是粲乃承其父業。劉勰《史傳》稱「至鄧璨《晉紀》,始立條例……雖湘川曲學,亦有心典謨;及安國(孫盛)立例,乃鄧氏之規焉」。《史通·序例篇》:「令升(干寶)先覺,遠述丘明,重立凡例,勒成《晉紀》,鄧、孫已下,遂躡其蹤。」又稱「鄧粲、道鸞,詞煩而寡要」。鄧史立例,詞煩寡要,故劉氏以「湘川曲學」譏之,以鄧粲為長沙人也。今觀敦煌此卷,無例可觀,明其非鄧粲之《元帝紀》。

《世說·豪爽》「王大將軍自目高朗疎率」句下劉注引孫盛《晉陽秋》云:「敦少稱高率通朗。」今敦煌卷云:「故世目以高師朗素。」鈔者誤「帥」字為「師」,帥即「率」之借字,故知此卷應是孫盛之書。周一良於所著〈乞活考〉一文中提出此卷宜改屬孫安國,訂正羅說,明確可從。(4)拙編《敦煌書法叢刊》即用其說。(5)

孫盛此書,劉勰已見之,《文心雕龍·史傳》云:「孫盛《陽秋》,以約舉為能。」彼所見寫本,避諱作「陽秋」。《隋書·經籍志·史部》:「《晉陽秋》三十二卷,訖哀帝,孫盛撰。」宋司馬光撰《通鑑》時,盛書具存。《通鑑考異》卷四、五《晉紀》上下引《晉春秋》,不作「陽秋」,臚列人名、年代之異同,不可勝數。盛書今雖已亡,然從《通鑑考異》徵引,可窺其書之梗概。光所引最後一條,錄之如下:

哀帝興寧元年閏八月,《帝紀》:天錫殺玄靚自立在七月,今從《晉春秋》。

海西公太和二年五月,《晉春秋》:在建熙十年八月,恐皆非是。

五年(370)八月慕容評將兵三十萬拒秦。《考異》:「《載記》云四十萬,今從《晉春秋》。」

此後即不見引用。似太和五年八月為司馬光引用《晉春秋》之最後一則。以是觀之,盛書實不終於哀帝。海西公太和五年慕容評拒秦事,盛猶及記之,故其書非寫至太和四年枋頭之役而止。桓溫見此書有所責難以後,盛仍照舊執筆。考盛書亦傳至日本,《日本國見在書目》作三十卷訖哀帝止,同於《隋志》,而卷數又復不同,計有三十卷、三十二卷、三十三卷之歧異。隋唐以來,盛書流傳寫本有訖於哀帝,而題名多避諱作「晉陽秋」者,其寫至海西公五年不避諱仍作「晉春秋」者,即司馬光所見本,似是足本。

孫盛此書,《世說》劉注所引逾百事。(6)清馬國翰、黃奭俱有輯本。黟縣湯球輯本三卷。湯輯以海西公以下,屬檀道鸞之書列入《續晉春秋》輯本之內(7),蓋湯氏未檢《通鑑考異》,故所述不確。《舊唐書·經籍志》「《晉陽春秋》三十二卷,鄧粲撰」,衍一「春」字。《新唐書·藝文志》「鄧粲《晉陽秋》三十二卷」,俱誤作者為鄧粲。王應麟《玉海·藝文類》引《中興書目》:「《晉陽秋》孫盛撰。《隋志》本三十二卷,今止存宣帝一卷,懷帝一卷,唐人所書,康帝一卷,餘亡。」則南渡以後,此書已多亡失,僅存三卷耳。

吐魯番阿斯塔那一五一號墓出土唐以前文書,有殘本記西晉惠帝永康元年(300)三月至四月,詳敍賈后廢太子遹之後,趙王倫、孫秀等廢賈后殺朝臣事。存八十六行,約千餘字。與《晉書》不類,而敍述較詳。寫本有《宣(太)子與王妃書》及趙王倫頒之《甲午詔》,皆《晉書》所無。《吐魯番文書》第四冊收入此篇(8),定為孫盛之《晉陽秋》,其說可從。為之作專文討論者,已有兩家。(9)最明顯之證據,如記張華一事,吐魯番寫本云:

華博學洽聞,圖籍無不貫綜。世祖嘗問漢事□□□□□(中缺五字)萬戶,華畫地成圖,應對如流,雖張安世□□□□□(中缺五字)之,遷中書令,加散騎……

《世說·言語》引孫盛《晉陽秋》文云:

華博學洽聞,無不貫綜。世祖嘗問漢事及建章千門萬戶,華畫地成圖,應對如流,張安世不能過也。

兩文比較,如出一轍。「吐本」缺文,正可據劉注引補之。「漢事」句下所缺五字,正是「及建章千門」下接萬戶二字。「雖張安世」句下所缺,應是「不能過也,久」五字。「久」字臆補,下接「之。遷中書令」句,文字暢順,完全一致。以此觀之,吐魯番此本必為孫盛書,可以證實。

今結合敦煌及吐魯番兩寫本,知孫盛之《晉春秋》,在晉唐以來,不僅傳之遼東,且播及西陲。觀兩寫本多用北朝書體,雖無書寫年代,意東晉時,流傳於晉本土以外,傳鈔已不止一種,且多有不同。枋頭一役經其家人羼改,詳細惜不可考。至其先時寫寄慕容儁者,自不及枋頭之事。盛書當時有別本傳之外國,徵諸《周書·高麗傳》,正可與「本傳」參證,而西陲且有兩本。吾人不能專據西陲寫本而疑遼東本一說為無稽,因除《晉書》已明確記載晉孝武得之遼東,《韓國文獻備考》之書單且確鑿載有孫盛二書,在在足證《晉書》所言之可信。(10)

至於北傳本之原委,今亦不必多作忖測,如謂苻堅建元之末,徙江漢人萬戶於敦煌,置會稽郡(《晉書·載記》),是時故書雅記自可大量隨之西徙。然孫盛此書已先時入燕,燕與苻秦在當日遣使來往頻繁,孫氏之書自可由燕入秦,何必遲至會稽設郡,南北始有交流之機會乎?且燕自慕容暐不久已為秦所滅。

《通鑑》卷一〇二云:

太和五年(370)十二月,秦王堅遷慕容暐及燕后妃王公百官並鮮卑四萬餘戶於長安。

苻堅自鄴如枋頭,改枋頭曰永昌,復之經世。此一紀念性之地名,不免遭更改之命運。甲寅,堅至長安,封慕容暐為新興侯。燕之人口文籍必隨之入秦。孫盛曩時送慕容儁此書之寫本,當亦可流入長安,揆之情理,自合事實。是時孫盛尚健在(11),其書已不脛而走,傳寫四方,何止北傳本而已耶?

1986年

圖一 《晉春秋》殘卷1,吐魯番寫本

圖二 《晉春秋》殘卷2,吐魯番寫本

圖三 敦煌所出,P.2586號


(1) 陳垣:〈《廿二史札記》七《晉書》條末引唐藝文志訂誤〉,《陳垣史源學雜文》,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28頁。

(2) 《元和郡縣圖志》卷一三「鵝城」條引《晉春秋》記事一條考證。

(3) 羅振玉《鳴沙石室佚書》二冊,《雪堂校刊群書敍錄》卷下。

(4) 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論集》,18頁。

(5) 《敦煌書法叢刊》第一一卷,《經史》(九),東京二玄社印。

(6) 參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引書索引七五《晉陽秋》,115頁。

(7) 《九家舊晉書》,《史學叢書》本。

(8) 《吐魯番文書》第四冊,34頁。

(9) 王素:〈吐魯番所出《晉陽秋》殘卷中史實考證及擬補〉,《中華文史論叢》,1984(2),25~47頁。陳國燦、李征:〈吐魯番出土的東晉(?)寫本《晉陽秋》殘卷〉,《出土文獻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152頁。

(10) 陳國燦君過信出土文物,反疑文獻為錯誤,且誤錢氏《考異》為《通鑑考異》,故論斷不免於鹵莽,謹為訂正。

(11) 盛卒於孝武寧康元年(373)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