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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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灣時,大病了半年,故身體很弱。回家鄉時,我號稱五歲了,還不能跨一個七八寸高的門檻。但我母親望我念書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時候,我才滿三歲零幾個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玠)的學堂裡讀書了。我的身體太小,他們抱我坐在一隻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來,還要別人抱下來。但我在學堂並不算最低級的學生,因為我進學堂之前已認得近一千字了。

因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學生,故我不須念《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一類的書。我念的第一部書是我父親自己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叫做《學為人詩》,他親筆抄寫了給我的。這部書說的是做人的道理。我把開頭幾行抄在這裡:

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

謹乎庸言,勉乎庸行;

以學為人,以期作聖……

以下分說五倫。最後三節,因為可以代表我父親的思想,我也抄在這裡:

五常之中,不幸有變,

名分攸關,不容稍紊。

義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無所尤怨。

古之學者,察於人倫,

因親及親,九族克敦;

因愛推愛,萬物同仁。

能盡其性,斯為聖人。

經籍所載,師儒所述,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

窮理致知,反躬踐實,

黽勉於學,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書也是我父親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名叫《原學》,是一部略述哲理的書。這兩部書雖是韻文,先生仍講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書叫做《律詩六鈔》,我不記是誰選的了。三十多年來,我不曾重見這部書,故沒有機會考出此書的編者;依我的猜測,似是姚鼐的選本,但我不敢堅持此說。這一冊詩全是律詩,我讀了雖不懂得,卻背的很熟。至今回憶,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雖不曾讀《三字經》等書,卻因為聽慣了別的小孩子高聲誦讀,我也能背這些書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詩》,我差不多能從頭背到底。這本書後面的七言句子,如:

人心曲曲灣灣水,

世事重重疊疊山。

我當時雖不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常常嘴上愛念著玩,大概也是因為喜歡那些重字雙聲的緣故。

* * * *

我念的第四部書以下,除了《詩經》,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誦讀的次序,把這些書名寫在下面:

(四)《孝經》。

(五)朱子的《小學》,江永集註本。

(六)《論語》。以下四書皆用朱子註本。

(七)《孟子》。

(八)《大學》與《中庸》。(《四書》皆連註文讀。)

(九)《詩經》,朱子《集傳》本。(註文讀一部分。)

(十)《書經》,蔡沈註本。(以下三書不讀註文。)

(十一)《易經》,朱子《本義》本。

(十二)《禮記》,陳澔註本。

讀到了《論語》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介如先生選了潁州府阜陽縣的訓導,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給族兄禹臣先生(名觀象)。四叔是個紳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請出去議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歡打紙牌(徽州紙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張),常常被明達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張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們的功課很鬆,四叔往往在出門之前,給我們「上一進書」,叫我們自己念;他到天將黑時,回來一趟,把我們的習字紙加了圈,放了學,才又出門去。

四叔的學堂裡只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叔的兒子嗣秫,比我大幾歲。嗣秫承繼給瑜嬸。(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無子,我家三哥承繼珍伯,秫哥承繼瑜嬸。)她很溺愛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開,秫哥就溜到灶下或後堂去玩了。(他們和四叔住一屋,學堂在這屋的東邊小屋內。)我的母親管的嚴厲,我又不大覺得念書是苦事,故我一個人坐在學堂裡溫書念書,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後,學生就增多了。先是五個,後來添到十多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裡去。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瓚叔的兒子,嗣昭,嗣逵。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裡,寧可睡在田裡捱餓,卻不願念書。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捱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

我常覺得奇怪,為甚麼嗣昭要逃學?為甚麼一個人情願捱餓,捱打,捱大家笑罵,而不情願念書?後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瓚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後來在九江開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回家鄉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鈎起五指,打在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願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只送兩塊銀元。先生對於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只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後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甚麼。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後來有個士祥,都是有名的「賴學胚」。他們都屬於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一個人不屬於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厚,第一年就送六塊錢,以後每年增加,最後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紀錄」的了。我母親大概是受了我父親的叮囑,她囑託四叔和禹臣先生為我「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思;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認得了近千個「方字」,每個字都經過父母的講解,故進學堂之後,不覺得艱苦。念的幾本書雖然有許多是鄉裡先生講不明白的,但每天總遇著幾句可懂的話。我最喜歡朱子《小學》裡的記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較最有趣味。同學之中有念《幼學瓊林》的,我常常幫他們的忙,教他們不認得的生字,因此常常借這些書看;他們念大字,我卻最愛看《幼學瓊林》的小註,因為註文中有許多神話和故事,比《四書》,《五經》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親增加學金的大恩惠。一個同學的母親來請禹臣先生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成了,先生交她的兒子晚上帶回家去。一會兒,先生出門去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他忽然過來問我道:「穈,這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甚麼意思?」他比我只小一歲,也念過《四書》,卻不懂「父親大人膝下」是甚麼!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一個受特別待遇的人,因為別人每年出兩塊錢,我去年卻送十塊錢。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於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