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遗事之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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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日

县长、市长和各自同级的书记,对于辖区的老百姓来说,大概就是天日了吧。所谓“青天大老爷”,几千年来也不是白叫的,只是现在没人叫了而已。

而林文,现在就在渴求阳光的普照。

花了一天到县城和市里去实地考察地图里搜到的地址后,林文就开始写那几封信。

从这个事件来看,林文还是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天真少年——甚至于还是一个孩子,所谓“早熟”等词语用在他身上实属有失考量。因为他没有想过这样做可能的后果,或是想过了但不以为意,不然他也不会在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情。

总之,他在母亲做生意不需要他帮忙时,偷偷花了大把时间写这几封信,字斟句酌,改了又改,才在半月之后写毕。而后他又一个人去了邮局,将这几封信寄了出去,并买了几个信封还回家中,便觉得事情已然办好,只消等待回音就是了。

等待是人世间最煎熬的事情,那约期私奔的人是等不得的,林文这样的少年自然也等不得。但他耐着性子,一直等着。在这等待的前四个月里,他除了给每位领导追加了几封信之外,就只写了一首诗,未经雕琢,一气呵成,题目叫《宿野》,其心之所向,依稀可见:

满天星摇曳

流萤诉说圆缺

细数这漫漫长夜

思绪凌乱着心结

风拂过夏意清冽

嘴角扬起的凄切

无知无觉

转瞬即谢

眼中的一切

不过是天边那残月

梦里的光洁

都化作纷飞的碎屑

眉间如潮忧思无人能解

和茶咽下喉间无声呜咽

灯花凐灭

八月飞雪

日出的幻觉

画意无法书写

轻捻过一片竹叶

忽见睡莲开未谢

花树下看倦离别

衣袂后闪烁明灭

恍然一瞥

光阴重叠

执念着残缺

寻真的心意早决绝

轻触着翻阅

融化了庭前三千雪

心间一点明火不再冷却

愿化一只无关风月的蝶

含泪眉睫

如花笑靥

对于一个第二次写诗的少年来说,押韵还是必要的。不过,这首诗,本来也是有曲子的,但具体哪首不清楚,只能把它当作一首诗念出来了。

这就是林文在煎熬之中,百无聊赖之下,灵感枯竭之时,自己得到的也是馈赠给世间的,唯一的文化滋养吧。

等到四个月后,回音来了。邮差送信来时,秦月娥不在家,欣喜之下的林文还是回到自己房间,偷偷拆开来看:

林文同学:

我是县教体局局长,市高官、市长等诸位先生都收到了你的信,特委托我来向你回话。

你的建议很中肯,切中如今时政要害,不胜感激,县市领导也让我向你表示感谢。县市本应抓紧处理,但如今正值农忙,麦子之收割是头等要事,不容县市父母官放松,他们已亲往田中考察指导,无法分出时间和精力。待农忙之后,若他事皆毕,自当优先尽快处理此事。还望你多加体谅,莫要着急,在家静候佳音,此事终有了结之时。

再次感谢你的来信,这对我们的工作很重要。以上。

林从文

2016年四月

我们不难看出,这就是敷衍一下而已,此事永远得不到解决。但林文不同,首先这相似的名字就会激起他的兴趣;再者,虽说只有短短两百来字,却因为出自某领导之手,再加上林文心中的无限期待,给了他莫大的希望。

但兵家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人的心理作用上也同样适用,林文再读、三读后,大概明白了其中意思,心中的希望,也就只有一丝了。

不过,侥幸心理是人人都会抱有的,他仍然不愿相信,这件事就这样了,但心中又不断涌出此等想法。故而当秦月娥让他一同去踏青时,他竟因闷闷不乐而差点破天荒地提出反对,当然还是忍住了。只是提出,能不能约上大壮,秦月娥却以大壮学校忙为由拒绝了。他也没再提这事。

清明过后没几天,秦月娥就带着林文去了郊外,相伴的是一帮生意上的朋友——因为某些原因,林家的亲戚已不认林文了,秦家人也与秦月娥少有往来。

林文很郁闷,因为没有熟人,自然很无趣。他便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能不能去另一块地方走走。秦月娥正要趁此机会谈谈生意,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林文便弃了种满秀美树木的大路不走,自取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同向而行。走出一段路,便从衣兜里掏出新买的棒棒糖,含在了嘴里,却哼不起歌来。这里似乎没什么人走,土墙年久失修,都快要塌了。“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喃喃道。有相似语句出自《孟子》,而此句语出何处不知,一说孔子所云,一说孟子所云,依他看,这不过是后人假托圣人之言罢了。

行到一处,墙已塌了一半,他经过墙边,不经意地往外一瞥,将视线收回来后,又不禁多看了几眼。

十来米开外,有几个人拥着两个人,旁边有几个老农,中间那两人正以手遮阳,笑着问些事情,老农也回答了,具体什么听不清楚。但那两人的身份已然清楚,因为旁边有人扛着摄像机,还有几个记者准备采访。

现在还没到割麦的时候吧。林文忍不住这样想着。

他刚准备走,却听见有人叫他:“娃儿,过来!”

林文回头一看,是另一位老农,便走了过去:“爷爷,什么事?”

老农反问他:“你搁那儿看啥呢?人家县上和市上的大领导,青天大老爷,来咱这儿视察,别瞎凑热闹!”

林文心里“噔”了一声,忙答道:“我就是好奇看一下。既然是领导,那我就走了。爷爷再见!”

他转身走时,听得身后老农叹着气:“唉,现在的娃啊,咋得了哦!都不晓得个怕字了……”

这本是一般的话语,在他听来却字字诛心。

两条路的交汇口,林文等到了秦月娥一行人,那几人照例询问一番,又夸了他一番,秦月娥自然也损着自家儿子,林文心里明白,一笑置之。

跟着这些人往回走,林文也不觉无趣了,因为他一直走在最后面,一路无话,思考着今天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已没心思去想今日之行有没有趣了。

回到家后,他又像刚回到竹溪那几晚一样——头一晚除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终于在午夜时分,下床来写了一首诗,自由体的律诗,没有题目,正是引子里的那首:

书行远远乡,强欲寄高堂。

结游傍佳树,独步倚危墙。

诚感治府易,佯观割麦忙。

候音未至久,不复少年郎。

“远远乡”一词应是出自白居易的《夜雨》,通晓诗词的人应该都知道这首诗,但对大众而言算是生僻。若是将《夜雨》中头两句诗单独列出来,并标明是香山所写,想必会有各种称赞、各种赏析,受到各种追捧。而林文,他不是白居易,这首诗,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就算有人看到,也只会像林文对待某些话语一样,一笑置之吧。

他又往嘴里送了根棒棒糖,提起了笔,准备再次丢出几块注定沉入大海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