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乡村,最后的士绅
——读《白鹿原》有感
一
金黄的麦浪在余晖中翻滚,太阳眯着眼,挤出最后一丝微笑,照在茫茫白鹿原上——天也是黄的,像脚下的黄土。
老人看见麦田间的柏油路上,小汽车停下又开走,偶尔有的从陇上驶下,又是谁家的孩子回乡了?
小汽车驶过田间的牌坊——“仁义白鹿村”。白鹿村早已不是八百里秦川的那个乡村,如今只是农村中普普通通的一个,靠天吃饭,既不至于落得个贫困村,也没有现代化的产业。年轻人,大多去了不远的西安城,村里人不认得他们了,他们也不认得乡亲们。节假日里的白鹿村,会热闹一阵。但大多时候,就像今天,静得只有老人、麦田、晚霞,一辆车都会惊得鸟儿四处乱飞。
“鹿伯——”
车里的年轻人伸出头:“鹿伯,祠堂怎么走?”
现在的年轻人,唉,老人摇摇头,祠堂的路都不会走了。不过,还有祠堂吗?那里也不是祠堂了。祠堂外的牌子换了许多个,某某委员会啦,某某办事处啦,这几年,反倒改回了祠堂。老人跟在汽车腾起的黄土后面。
祠堂在小汽车的对照下显得又矮又小,汽车像塞在雨水槽的塞子,立马堵住了祠堂门口的小巷,如果拔出,两侧的厦子房又像要立即崩塌,碎成粉末似的。
门上挂着大大的“祠堂”二字,生怕路人认不出这就是曾经庄严肃穆的议事场所。从前的匾额大多也损毁了,除了“祠堂”二字外,还有什么字,又正好能挂在这上头?
年轻人和妻儿游览古迹一般在里面转了两圈。年轻人指着门口石碑上的乡约,想对孩子们说些什么,想了许久,最终说道:“这是过去的族规,人人都得遵守。”
老人看着石碑断裂的纹路和黏合的痕迹,想起祖辈说起的白姓族长,想起他在祠堂领着全村男人背诵乡约,想起他痛打逾矩的族人。祠堂空空荡荡,弥漫着木头陈腐的味道,关中的风沙,穿堂而过——“沙沙,沙沙”——荆棘撕裂了皮肤,袖子与衣摆互相摩擦。惊呼声、叫好声、哭声、喊声,一时常常上演,一直延续到祠堂被砸、祠堂重建。陈腐的气味里或许还有汗味、血腥味、烟味、火味。
二
干燥的黄土开始龟裂,只有这里,尚有一片麦田,对了,那就是家。
年轻人把车开下陇,长长的水泥路通到村口。两侧的麦子比人还要高,夹着他摇摇摆摆地前行。晚霞是金色的,街道是金色的,麦子是金色的,村口的鹿伯也是。
“鹿伯——”
他认为老人已经不认得他了:“鹿伯,祠堂怎么走?”
他小心翼翼地将车行驶在祖辈们走了几百年的街道上,上坡,下坡,颠来颠去。
祠堂比年轻人记忆中的小了不少,要是没有“祠堂”二字,他怕是要直接开走了。站在木头开裂的门下,他想起孩提时代抻着脖子望进祠堂,那个高大肃穆的建筑。他有一丝落寞——从此失去了记忆中的那座祠堂。
妻子兴奋地看着他。她是一个城市女孩,“八百里秦川”只在戏里听过,更别提祠堂了。她连自家的祠堂都没去过,甚至有没有都是个问题。祠堂有几根柱子,摆着几张桌子,写着什么,都是她和孩子们好奇的对象。
年轻人瞥见一个石碑,他觉得这是一个教育孩子们的好时机,便将儿子女儿叫到一块儿。“这是⋯⋯”他说,“这是过去村子里的族规,不遵守就会受到惩罚”。
“是谁制定的?”“谁来惩罚?”⋯⋯
儿女们叽叽喳喳。“好了,好了,我想这是他们自己约定的,村子里的大家长监督大家,就像爸爸妈妈监督你们一样。你们如果违反家里的约定,也要受到惩罚噢!”
他抬起头,看见鹿伯也在看着自己。
三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什么样的民族才有秘史?什么样的故事才算秘史?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逐渐在历史的风沙中隐去,在时光中被雕刻。甚至,秘史成为它们最后的写照。
白鹿村正是历史变迁中逐渐消逝的中国传统乡村。正如当时其他乡村一样,它由当地士绅阶层所把持和控制。士绅既承担管理的职责,也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尊敬。同时,家族斗争、各种力量的此消彼长充斥着白鹿村的历史。
《白鹿原》以白家、鹿家的斗争为主线。白嘉轩与鹿子霖的角力围绕着对乡村的控制,围绕着各自的声望与地位。他们如一个硬币的两面,一明一暗。一人恪守儒家教义,行事光明磊落;一人长于使用计谋手段,为人虚伪功利。但书中又常伴随着强烈的反差。白嘉轩正直坚毅,却也被视为冷酷无情;鹿子霖奸诈狡猾,却显得其通晓人情世故。白嘉轩的儿子胆小懦弱,不明是非;鹿子霖的儿子却勇敢顽强,投身革命。
有人将白孝文的失败归结于传统礼教,但是白嘉轩正是传统礼教的产物。他是一个将正义内化为信念的人,而非鹿子霖之辈认为的“事是做给人看的”的人。因此,白嘉轩是更符合儒家“慎独”精神的人,是一个几乎在任何场合、任何形势下,都能恪守自身和家族底线的人。但是,白嘉轩过于强硬的行事风格和高压教育,对他的两个儿子白孝文、白孝武,以及长工鹿三的儿子黑娃都造成了成长的阴影,也为他们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
绵延三代人的白鹿之争,终于以“白家赢了”收尾,但是白家真的赢了吗?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在激荡的历史变革中,在时代的新旧交替中,白鹿村也被卷入这滚滚洪流之中。白鹿两家在历史面前终究黯淡下来,如同那被弃置的祠堂。士绅,也不再是乡村的管理者。甚至,乡村,也就此消失了,而仅作为人们在血缘与地理上的联系,其社会意义随着祠堂的没落而降低。它们像白鹿从草原上一跃而起,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