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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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生

不关注形体骨骸,忘却人我关系,保全在没有乐趣的至极之乐中,就可以达到对于生命的本然性情,臻于尽善尽美的境界了。

通达生命道理的人,不追求生命中不必要的东西;通达命运道理的人,不追求自身无可奈何的事情。保养形体首先必然要有物资来滋养,物资有余而形体却没有得到滋养的大有其人。有了生命本质首先必然不能离开形体,形体没有和生命本质相脱离,然而生命却就此灭亡的也大有其人。生命的到来不能推却,生命的离去也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上的人都以为保养形体就足以使生命永存,然而保养形体果真是不足以使生命永存的。这么说来,世人怎么做才能养生呢?虽然有些事情不值得去做,而又不可以不去做。这样说来,不值得做的也不能不做了。想要免于形体的牵累,没有比舍弃尘世来得更彻底,舍弃尘世就没有牵累,没有牵累正气就会平和,正气平和就会与大自然变化互生,与大自然变化互生就几乎与道相合了。

出生是时运的暂时到来,享受生命的时运是有边际局限的,生命的运行路程是自然所赋予的,这是不可以寻找缘由的。知道生命的暂且到来,就是所谓的通达生命的道理了。知道生命是自然所赋予的,就是所谓的通达了命运的道理了。知道生命是有尽头的,就不要用身外之物再去伤害它,即是说不要追求生命中那些不必要的东西;知道生命的里程是没有间隙停歇的时候,就不要再使用智慧巧诈,而是要多一些韬光养晦,即不做那些自身本能以外无可奈何的事情。为什么呢?要知道生命必然有形体,形体也必然要有所滋养,裁撤掉那些不必要的东西,平心正气地保养生命。所谓养护形体必然先要有物来滋养,如果养护形体役使物资而且没有节制,把物资全都用于赡养形体,最终必然使形体丧失。所以说用物来资养的人,物资有余而形体不能得到所养的大有人在。形体是生命的寄托和屋舍,并不是我自己所具有的。我因为有而不能自己忘掉它,即所谓有了生命,首先必然是没有脱离形体。形体既然不能忘记而自我拥有,那么资助形体则形体愈亏损,而且生命必然过早丧失。所以说形体没有脱离而生命已经消亡的大有人在。只有能忘记生命而又能忘记形体的人,才会自然地乘着时运而来,而又自然地乘着时运而离去,必然通达顺利啊。所以说,生命之来不能推却,当它离去的时候也不能使它留下来。

世俗之事完全可以舍弃,而生命的道理能够遗忘吗?舍弃世俗之事则形体不受劳累,遗忘生命的本能则精神不会亏损,形体完全、精神复归就会与自然合而为一。天地就是万物的父母,万物与天地相合就成为一个整体,如果分散开来就成为一个事物的开始。形体精神如果没有亏损,就是所说的能够变移精神,而又可以使精神返回于自然之中。

人生之俗事是无穷尽的,而人的生命运程是有局限性的;以有限的生命运程应接无穷无尽的世俗事务,那么力量就不能保证,而且生命就要疲惫了。唯有弃俗事而听任自然,忘记有生而处于无为,才可以达到逍遥而自得其乐,并且精神还可以旺盛起来。所以说舍弃俗事则形体不受劳累,遗忘生命则精神不能亏损。形体不得过度劳累,形体就可以保全;精神不能亏损,精神就可望回复;全就要返回到本真,复就要回归到清静。如此一来,就与自然之体没有区别了。所以形体完全、精神回返,就可以与自然合为一体;与自然合为一体,就是万物之中最高贵的了。所以说天地是万物的父母,作为万物的父母,就能生养万物。所以说相合为一成为一体,分散开来成为一物之始。始就是说的出生,体就是说的万物的生成,生成万物而不劳伤形体、损伤精神,而且与造化暗合运行,精神回归于自然而然。所以又说:形体精神不亏损就能改移精神,而且又使精神回返于自然之中。

列子问关尹说:至人潜水而行不会被窒息,脚踏在火上行走也不觉得热,行走在万物之上也不会惧怕,请问什么原因呢?关尹说:这是保养纯和之气的缘故啊!不是智慧、巧妙、果断、勇敢所能做到的。你坐下,我告诉你:凡是有面貌形象声音色彩的,都是物,物与物之间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呢?为什么有些物能超越在其他的先前呢?同样都是具有形体和声色的东西,然而就拿人来说,至人能达到没有形迹、超出造化的局限,并停留在永不变化的境界。能达到如此境界而又能穷究其本源的,万物怎么能够阻止他呢?至人常处于不过当的限度里,而把本身隐藏于循环往返的变化之中,精神遨游于与万物相始终的境地。

至人虚心应物而无所不通达,所以能潜入水里而不能窒塞;对待万物用诚恳之心而万物没有办法伤害他,所以脚踏火上而不觉有热;精神返回到自然而心里无所牵累,所以行走于万物之上而不恐惧。然而至人能达到此等境地,是因为精神没有亏损之处,并不是依靠智慧勇敢所能达到的。所以说是善于保养纯和之气的缘故,并非智慧、巧妙、果断、勇敢所为。

专一持守它的本性,保养它的精气,使其与天地自然之德相合,以与自然万物造化相通。如果能够如此去做,其天性就完备,其精神就没有亏损,外物岂能自然侵入呢?

专一持守本性就是不支离根本,保养精气在于不脱离纯和之气。与天地之德相合,持守着自然的德性。不支离本性就端正,端正就所以永存,不离于和则本真精纯。所以完全持守于有所得,则过失可以忘记。如此一来则心性本真虚无清静而明慧,与万物相始终,可通达万物造化之机。至人如果能这样,他的道行即可曲而完全,他所达到的玄妙即不可以揣测,万物又怎能扰动役使他呢?所以说,他的精神圆满,外物岂能自然侵入?因酒醉而坠车的人,即使车行很快也不会被摔死。骨节是和普通人都一样的,而受到的伤害却与人不同。这是因为他的精神保持得完全,乘车时不知道,坠下也不知道,死生恐惧也没有进入他的心中,因此触碰外物轻重并不惊怕。那些因醉酒不省人事的人都是这样,更何况是保全得自然精神的人呢。圣人隐藏在自然之中,所以外物不能伤害到他。

孔子到楚国去,走在树林中,看见一位驼背老人在粘蝉,动作从容不迫,就像捡取东西一样轻松。孔子说:你是有技巧呢,还是有道呢?回答说:我是有道啊。我曾经用五六个月的时间,在竹竿头上累叠两个丸子而不会掉下来,失手的机会就不多了;累叠三个丸子而不会掉下来,失手的机会仅占十分之一;累叠五个丸子而不掉下来,就好像随意拾取的一样了。我安定身心,就像一根树桩;我使用臂膀拿杆,如同枯槁树木的枯枝。虽然天地如此之大,万物如此之多,我只用心在蝉翼的上面,我心无二念,不回头不观测,不会因为其他事物而改变我专注蝉翼之心,怎么会得不到它呢?孔子回头对弟子说:用心专一而不分散精神,就是凝聚了精神,其中的道理就是驼背老人的言行啊。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在觞深渊这个地方乘船过渡,摆渡的人操舟如神一般。我就咨询他说:“操舟可以学习吗?”说:“可以学习,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学会了;如果是潜水的人,即使没有见过船,也一定会操持它。”我又问,他不愿再告诉我。请问先生:这是什么缘故呢?孔子说: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忘记了水的存在,这是他与水合而为一的缘故;而像那深暗潜水的人,即使没有看见过船,他也能完全地操持它,这是说潜水的人,行走在深渊中如同丘陵一般,把船倾覆犹如在路上倒车一样。倾覆或者倒退的万种现象放在眼前,也不会侵入他的内心,什么样的险象他都不顾及,而是从容应对。用砖瓦做赌注的人,心思灵巧;用带钩做赌注的人,内心恐畏;用黄金做赌注的人,心情昏乱。其中的灵性巧妙都是一样的,而有所怜惜就把心思放在外物之上了,大凡是重视外物的人,其内心必然笨拙。

粘蝉操船,这是微末的技能了,缘自用心专一而达到精妙,精妙到几乎有神明相助一般,何况于保全生命的道理呢?生命的健康永远是极其伟大的事情,人们如果用心专一而使精神保全,就可以入于玄妙的境界,世俗之人不能心志专一地使它保全。这就是为什么庄子以此为寓言,仲尼感叹粘蝉,颜渊赞美操舟。

田开之见到周威公,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学习养生,你又和祝肾一同游学,你也曾听到过什么吗?田开之说:我只是拿着扫帚在门庭里扫地,哪里能听到先生的言论呢?威公说:田先生不要谦虚了,我想听你说说。开之说:听先生说过,善于养生的人,如同放牧羊群一样,看到落在后面的就给它一鞭。威公说:这是为什么呢?田开之说:鲁国有一位叫单豹的人,在山间岩穴居住,只以饮水为生,不和世间百姓争利,到了七十多岁,还有如同婴儿一般的容颜,很不幸遇到了饥饿的老虎,结果被饿虎吃掉了。另外有一位叫张毅的人,不论是高门大户,或是贫寒百姓,没有他不走动往来的,四十岁时得了内热之病死了。单豹涵养他的内在精神,却被老虎吃了他的形体;张毅涵养他的外表,而疾病却攻击他内在的精神。这两个人都是不能鞭策自己不足的一面啊!

人之生命必有形象,形象必有体质,体质因而可分为内外。保全生命的说法,都是内与外兼养,那么内与外就可以两相保全,而生命可以永存。如果只是专注于涵养其内在,而忘忽其外在,那么他的外在就会与事物相违背,而不免于受到牵累,这就是单豹身死被虎所食的缘故。如果专注于涵养外表,而遗忘了其内在的精神,那么内在的精神必被焚毁了纯和之气,而不免受到生命的牵累,这就是张毅为什么被内损而发热的疾病夺去了生命。这两位都不完全合乎于道,所以最终罹难于祸害,这是田开之用牧羊做比喻的缘故。

孔子说:不要有意隐藏,也不要故作张扬,而像柴木一样无心树立于中央。三个方面如果都能得其本质,必然到达一定境界。如果路途中有劫贼,十个人劫杀一人,那么父子兄弟都会相互诫免,必然要求大家多结伙伴一同出行,不也很智慧吗?其实人们所应当吸取畏恐的禁戒是在于日常生活中男女之欢、饮食劳逸等所致的疾病,大家都不知道要禁戒它们,以至于有了过失而罹患病难。

祭祀的官员穿着黑色的礼服,端庄地来到猪圈围栏旁,对猪说:你怎么能怕死呢?我要喂养你三个月,我还要十天戒、三天斋,铺上白茅草,把你的肩臀放在铺板上,这样你愿意吗?为了猪自身的打算,还是不如用糟糠来喂养它,而放置在猪圈之中快活。如果为自己打算,在当初出生之后就有荣华富贵的尊崇,死后可以放在雕刻的灵车之上,有装饰的棺椁之中,就可以了。如果为了猪打算就把白茅铺板去掉,为自己打算就争取尊崇和灵车,其中有什么不同呢!

齐桓公在野外山泽里打猎,管仲驾车,看见了鬼。桓公握着管仲的手说:仲父,看见什么了?管仲回答说:我没有看见什么。桓公回到住处,因受惊吓而生病,多日不出门。齐国有一位士人叫皇子告敖的,说:国君是自己受伤,鬼岂能伤害国君。若是因愤懑而有郁结之气,流散而不返,就会中气不足;只上升而不下降,就会使人易于发怒;只下降而不上升,就会让人易于忘事;如果不上不下,正当身躯中心,就会生病。桓公说:这么说是否有鬼呢?回答说:有,低下处有履神,灶有髻神,门户积聚尘土处有雷霆之神居住;东北方墙角下,有陪阿、鲑神居住,西北方墙角下,有泆神居住。水中有罔象神潜居,丘陵有莘神,山有神,野外有彷徨神,水泽地有委蛇神。桓公说:请问委蛇神的形状怎么样?皇子说:委蛇神的形状,大小如同车毂,长度如车辕,身穿紫衣,头戴红冠。这种东西,怕听到雷车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就捧着头站立,看到的人要成为霸主。桓公开怀地笑着说:这就是我见到的鬼神啊!于是重整衣冠和皇子座谈,不到一天时间,桓公的病就无影无踪了。

纪渻子给周宣王饲养斗鸡。十天就询问鸡可以斗了吗,回答说:不行,还骄傲地昂头恃气呢。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不行,尚且对声响影像敏感。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不行,还怒视而且气盛。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差不多了,别的鸡即使有鸣叫,它已经不为所动,看着像一只木鸡一般,它的德性已经完全。其他的鸡不敢和它对应,反而都逃走了。

孔子在吕梁观赏山水,瀑布悬挂三十丈,流沫飞溅四十里长,鼋鼍鱼鳖都不能向上游走。这时看见一位成年男子在游水,以为是有什么痛苦想要淹死自己,急忙让弟子们顺水去拯救他。那位男子游了几百步就浮出水面,披着头发,一路吟歌游到岸下。孔子走过去问他说:“我以为你是水鬼,看清楚之后才知道是个人。请问游水也有道吗?”回答说:“没有,我自己也没有异能,我开始很普通,时间长了有了技巧,成熟之后就是顺其自然,与流水一起进入,和汹涌一起浮出,顺从流水起伏并不由自己主宰,这就是我游水之道。”孔子说:为什么说开始很普通,时间长有了技巧,成熟之后就是顺应自然?回答说:“我出生在丘陵地带,而安居在丘陵地带,这就是开始很普通;长在水边又安心在水边生活,因为常游水而有了技巧;成熟之后,也不知道我游水有什么道理,只是顺应于自然罢了。”

有一位叫庆的木工,削木做了一个,做成之后,看到的人都惊奇地以为是鬼神制作出来的。鲁侯看到之后问他:你是凭什么技巧制作的呢?回答说:我只不过是一位木工,没有其他的技巧,可是有一点值得说说,在我即将要制作的时候,不敢因为要做而再耗费精神,一定要斋戒求得安定心神。斋戒三天,不敢怀有奢望能获得奖赏的念头;斋戒到第七天,忽然忘记我有四肢形体。正当这个时候,忘记了国家,用心专一而外在的干扰消失。然后进入山林,观察树木的自然材质,达到了极致,然后一个制作成的仿佛就浮现在我的眼前。于是进行手工制作,不能达到这个境界就不能制作出来。这样以我自身的自然与自然界之自然相合,所以能够制作如鬼斧神工一样的巧妙,就是这个缘故啊。

东野稷因为善于驾车被鲁庄公召见,进退往返行走得如绳一般笔直,而且左右旋转如用规画出一样圆。庄公以为即使画图也不过如此,要求他旋转一百次。此时颜阖遇到东野稷在旋转,就进去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已经疲惫了。”庄公默然不说话,不大一会儿,果然疲惫而返。庄公说:“你怎么知道呢?”回答说:“我看到他的马力竭尽了,可是仍然要求行走,所以知道要疲惫。”

工倕用于旋转出来的效果超过了用规矩画出来的效果。手指和物件合化为一,而且不依赖心思计量,所以他们的心灵专一而没有窒碍。如果忘了脚,就说明鞋子是舒适的,忘了腰说明带子是舒适的,内心里忘了是非就是心灵得到了安适。内心不变,外不从事,是身处环境的安适。本性安适始终没有不安适的,就是忘了安适的安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