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
万物禀受阴阳二气而生,我们也禀受阴阳二气而生,禀赋形象虽有差异,但所生长的环境及其根本都是相同的。只有能够知道万物与我共同禀受的根本就不会有自我,没有自我就没有万物,没有万物就没有牵累,这是庄子之所以论述齐物的原因。
圣人体道而无我之想,无我则无天下之虑。南郭子綦因丧其配偶而长叹,所说的偶就是与自己匹配的人。万物没有无匹配的伴侣,只有大道神奇玄妙而无匹配,无匹配最终还是归于一致而忘记彼我,这就是万物之所以齐于一的道理。所以形体可使它如同槁木,心可使它如死灰一般。
生命是天地的委和之气,有生命的都受此委和之气,只有南郭子綦能知道天地与万物之间的缘故,所以他能做到断绝牵累、忘却形骸,而且只是觉得我丧失了我的形体。我和万物是同等的,而世间愚笨的人不知道其所以然,以为形体与质地有差殊,小与大极不相同,所以才有彼我、小大的争论,这是他们不免于牵累的缘故。
无论是天籁、地籁、人籁,无非是它们的关窍不同罢了。虽然众窍都不相同,但是它们同时受风之吹而成声响,也就是说万物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均是因委气以成就形体。窍因风而吹响,物因造化而被役使,所遭遇的有所不同,而同归于一个方向,这是万物与我不得不一致啊。然而风不能使无窍的东西有声,而造化不能改变没有的事物,如果能摆脱形骸的牵累,而且忘记那些妄想的情志,了然明达,而我非我拥有,则入于神明玄妙,而且造化也不能有所制约了。
大知小知,大言小言,大恐小恐,或寝或觉,这都是有形体的牵累啊!有形质就必然为造化所驱使,驱使于造化的事物就必然会有动有止的不同,这是它们不免于牵累的缘故。倘若它本来就没有形质,那么造化还如何役使它们呢?若不是神而明之就不能颖悟到如此地步。
声隐于无声,形隐于无形,这是造化的自然现象。等到它鸣响之后才成为声音,对比之后才成于有形。所以说:乐声从虚器中发出来,菌类由地气的蒸发产生。
白昼去了之后,黑夜即将来临,黑夜去了之后,白昼又相承而来,相互更替,而没有终了的时候,这是道的妙用。而天下之人都没办法知道当初是昼在前,还是黑夜在前。所以说:日夜相互更替,不知道它们当初萌生之时的情况。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们的运行都是自然而然的,若有主宰万物的“真宰”,也是依凭着万物自然而然的,我为万物之一也是自然而然。然而没有真宰我就不能生存,没有我的存在真宰就没有任何作用,我就是真宰所差使的,在真宰的主宰之下每天生活而不自觉悟,难道说我和万物还有什么分别吗?这就是与物相齐的意思啊。所以说算了吧,算了吧,白天和夜晚得到它们相互替代的缘由,以此而相互滋生,没有白天就没有黑夜。也就是说没有它就没有我,没有我其他的就无从呈现,因此两者是相近的,然而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被真宰指使的。而真宰是至道的玄妙,是主宰造化的,因其自然而然所以称为真,又因为其为造化的制约者所以称为宰。它对于事物来说,不在阴阳变化之内,也不在阴阳变化之外,只可以心领神会而不可以拿一个事物来比喻。所以说:彷徨有它的存在,却又得不到它的征兆,众生都能感知它的情义,却不能看到它的形象。
手足耳目,心膂肺肠,虽然名称和形状都不相同,这些东西我一个人全都具备,都归属于我个人,我若能做到无我,那么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我值得去爱护的。如果有可以亲近爱护的,就不可能有一个私心,却全都对它们具有同样的亲近和爱护,这样的结果,足以丧失自己的元真之性啊。真宰看似是有为的,自己的元真本性看似是无为的。臣与妾有上下之分,上下地位虽有差异,而相同的是这个真性,所以说其中有真性存在。人们的生命都是有真性的,所以被事物牵累背道而驰却不能自悟,反而丧失了自己的元真之性了。如果能寻求而得到它,知道自己固有的真性如此,就是对这个元真之性没有亏欠了。所以说:求得其情与不得其情,对元真之性是没有损益的。
造物者对万物的造作变化无穷无尽,只是偶尔有了我罢了。人们都不自然明白,而只是以为有我的存在,有我之心则物与物、事与事相互损害,摩擦争斗,互为役使,困苦不堪,而且得不到休息之时,这就是他们内在的本性不存的缘故啊。真性之不存,其结果不也很可悲吗?
天下之人不知道物与我同根植于天地之间,而又不能和它们整齐划一,所以在外被事物所役使,在内又丧失其真性,质虽然存在而形体、精神早已灭亡,尚且还不知道何时该停止,不也可哀吗?然而庄子之前谈到可悲,此处谈到可哀,是悲尚未达到哀的程度,而哀伤是又比悲更加深重的程度。说到哀又说到这样的人生,若不死,能有什么益处呢?人形体逐渐衰朽而人的精神又被困缚其中,以至于灭亡,这是多么的可哀啊,所以把哀放在后头来谈,进一步深陷其中。形体是天的委气,心性是人的真君,心在内而形体在外,形体万种变化而无常态,心性一定而不灭亡,通达的人如此看待人生,世上迷惑的人被形体役使其心性,而且又丧失其元真,此所以尤可哀之故也。
人生有形,天覆而地载,天地备于我,万物同于我,岂能无知?只是不能自我醒悟而愈迷愈惑,所以入于无知之境,岂非天下之人都是如此吗?也有通达之人在其中。所以说:人之一生,本来就是如此暗昧不明,并不是我独自迷茫、暗昧不明,而是其他的人和我同样迷惑啊!心是人身的真君,人们能不丧失其真君之真性,就可称为诚心。诚心既然内存,而且我以诚心为师,就可以说与道冥然会合了,而且与神明默契,不必知道阴阳代谢,然后就可以说是得道了。愚昧的人不能知道有真君(真性)而存养它,只是白白地劳役形体而求道,这是他们迷惑的原因,所以即使是终其一生去寻求,也不知道它的真谛。
圣人坚固他的诚心,而且无是无非,并以是与非为环节,得其中正平和,作为是的标准。众人丧其诚心而有是有非,这就好比今天到越国去,而往昔仿佛已经到过了,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
神明的大禹行走在治水的路上,他所为所行没有是与非的概念,没有是与非的评论,就说明他内心没有迷惑;现在的人不能保存其诚心而迷惑于是与非之中,神明的大禹尚且不能知道,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标新立异的成见,就是大道。没有浮华的言辞,就是至真之语。然而有真伪是非的,是因为道隐藏在小有的成就里而不能彰显出来,而且言辞隐藏在华美动听的语句之中,不能表现出它的真实情况。道隐藏在小有的成就里就不能完全,言辞隐藏在华美动听的语句中就不会真实,所以就会出现儒家与墨家的是与非的辩论。
圣人内冥其心性,而不理会那些涂抹是非的人,而是听任其自然而然,因此无是无非,不应和他们,而是依照自然法则,遵循事物的本性。
大道同出一宗,是亦非,非亦是,是与非同为一气。忘记彼与我的不同就可以兴起,忘记对方的是与非就会运转而无有穷尽。所以说:彼之是如果没有得到它的对立面,谓之道的枢纽。
彼手指与此手指,彼马与此马,其中不相同的是形体而其所相同的是本质,怎么说能有什么不齐?天地万物虽形象各有不同,而同出于道之化,万物虽然形象殊异,但是也出自于道之化。但是天地不同的是高与下的形象,万物不同的是小与大的形体,它们所与生俱来的本质是相同的,又怎么说有所不一致呢?所以说:从事物相同的观点来说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然而庄子以天地比喻“一指”,以万物比喻“一马”的原因是:天地之道,静而得了道的形体;而万物之道,动而得了道的功用。大道无形无象,无色无味,圆陀陀活泼泼,无可与不可、无然与不然、无成与不成、无美与不美,浑然为一而莫不顺其自然。然而人们不能体悟大道之生化,而妄情自见,然后又分出可与不可,然与不然,成与不成,美与不美,所以自己招致疑惑,受此禁锢,牵累心身。所以庄子说:明智通达的人,能够融通自然万物而为一致的理念。
不偏见,不滞碍,晓然洞彻而且冥通于深邃道理的人,就是庄子所谓的达者。虽然不废万物的成与毁,而只是守其常用而不自专有,所以说包涵着诸种功用,功用则济天下之用,无所往而不通,无所往而不通则所以为得道。所以说:通就是有得,适才有所得就与道有所接近,有所接近只是临近尚未达到那样的状态。
朝四而暮三与朝三而暮四有什么不同呢?然而众猴却为此而喜怒,表现大有不同,众猴因数字的先后而迷惑于其间。那么天下之人迷惑之时与众猴能有多大差别呢?
因此圣人忘却是与非,听任自然而然,万物万事万法一视同仁而无高与下之分,这就是说可以使万物整齐划一。所以说:圣人不讨论是非,而是顺应事理的自然均衡,这就是所谓的“两行”。
昭文的弹琴、师旷的打击乐、惠子的演说唱和,这三个人啊,不知道大道是无形无象的、大音是无声无息的,只是与至深至妙的道理冥合为一,然后就可以有所收获了。何必要劳动形体、耗尽脑汁而去苦苦寻求呢?这就是他们三人终身无所成就的原因。
隐晦是指胸中惑乱而不能果决,胸中惑乱而不果决,则白白地眩明于外而光耀大众了,这不是穷理尽性的人。唯有圣人不抛弃一切而寓于诸多所用之中,以大的觉悟来彰显那些觉悟者。所以说迷惑扰乱世人的光耀,圣人也会图取它,为此而不使用,只寓寄于诸多运用之中,这可以称作“以明”。
秋毫之末与泰山之大,殇子之夭与彭祖之寿,天地之与万物俱为有形,有形之物可以忘形而整齐和谐。知道的人不死不生,所以天地可与他并生,知道的人无方位无形体,所以万物和他为一。万物既然和他为一体了,就不必有言语了。因此说:既然都是一体了,一定要有不同的话说吗?有言语就有相对回应的话,所以一旦与对方言语就可分为二了,二又与一相对而言,则又所以生于万物了,这就是道被分散的缘故。
大道浑然而无方无隅,至言寂然而无辩无论,道散失而后有分有域,言语一出而后就有了是与非,唯有圣人明察事物之性分而不议不辩,所以能够明达融通它们的极致。所以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里说:圣人议论而不辩解。
大道寂静淡然,难以给它强加名称,大辩沉默而逐渐清晰,不需要分辩判别,大仁博爱而没有偏私,大廉无私公正而不增加不减损,大勇本于仁义,岂有杀伤损害之说?大道如果自我明辩就不是大道了,所以说:道自昭彰而非道。用语言争辩则是非就有彰著,所以说:言论争辩就有所不及。只是对一物施行仁,这种仁就有所亏缺,所以说:仁常守持一处就不成为仁。廉若张扬其清纯就成为伪诈了,廉若扬清就不能诚信了,勇而嗜好杀伤则勇就亏缺了,勇怀害意就不成为勇,这五个方面如果能再挫其锋锐,就几乎接近于玄妙的道术了,因此说:五者如果能够运用娴熟就几乎近道了。
不言之辩就是大辩,不用说出来的道就是大道;大辩无物不能容纳,而大道则无物不由此而化生。
圣人不重视自我而万物没有不和顺的,倘若有不和顺的就不得不惩罚使之和顺,这就是有“用兵者有言”之章句,而庄子有尧惩罚宗脍胥敖的话之缘故。所谓的无我,就是与万物齐谐一致,万物若不与我齐一,就不和谐了。不和谐了圣人之心岂能安然?这就是尧南面而不能释然之缘故啊。
物物皆同一理,即为齐物之理,虽然要尝试谈论这个道理,大概是不得已而说的。谈到这个话题并不是想去辩论它们,万物都是同一根本,大家都能明白。然而世间之人,往往是以为自己知道就说知道,其实说知道的人并不是真知道;以为自己不知道的人说不知道,其实他们才是研究比较深入的。所以说:那些以为知道的人,反而是不知道啊!
人和万物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性情、功用、标准,没有一个统一的正确标准。所谓正确的标准,不是取决于它所能处的位置而去决定它们的正确性的;所谓正确的滋味,也不是取决于它喜欢吃什么东西、嗜好什么口味,就决定它们的正确性了;所谓正确的颜色,也不是取决它自身的爱好、审视美丑的角度和正确性,来决定它们就是世上统一的审美标准。
保全大道就不会有仁义之说,舍去智慧聪明就没有是非之别,大道废弛之后就有人谈起了仁义啊!智慧显现而后才有是非之别啊!所以说像那王倪,得了道的全部,就不再使用智慧了,由此可见仁义的滋生、是非的涂抹是社会人心混乱的开始啊。
《庄子》所谓的至人,山林焚烧而不能使他们感到炎热,江河冻结不能使他们感到寒冷,雷电撼山岳、狂风激海浪而不能使他们惊惧,他们常常怡然自得地乘云气、骑日月,顺应自然,遨游于四海之外。生死的变化对他们没有影响,更何况那些所谓的些小利害观念呢?
至人没有自己,与万物为一,而万物不敢侵犯,所以水火不能伤害,寒暑不能挫伤,风雷不能扰动,因此他们可以蹑行于空虚之境,驾驭阴阳的变化,出入于形器内外,而且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忧虑和快乐岂能够牵累到他们的内心?所以寒热震惊、忧乐利害无动于其心身,始终不改变他们的操守。圣人体道,恬淡无为,动作不被外物所役使,安处而不躲避患难,万物在他面前都完备无缺,然而他并不因此而乐于向外索求,因为极致之道和他相融为一,岂能假借缘行,把无能说成有能,有能作为无能。圣人居于清静的极致之地,污秽纷乱是不能涂抹颠覆他的。所以说圣人不从于事务,不接近利益,也不免除祸害,不处心积虑地求取什么。不求有行道之迹,说好也罢,说坏也罢,说了话又好像没有说,而自身却游行于尘垢世界之外;拿着日月说话,就是一昼夜的时间,抱着宇宙谈论,就是齐同于远近的道理。
众人有物与我之区分,遇到事物就自然被事物所役使,圣人无我,不把事物当作事物看待,反而与事物合而为一。《庄子》齐物之论,开始谈到无彼无我,无是无非,无成无败,无多无少,无大无小,如此这些都是齐同合一的道理罢了。及其谈到年岁长短互参,生死一致,昏梦与觉醒相同,千变万化始终归于一致,这是所谓的明白通达而且没有阻碍的思想。天下的事物有齐一的,也有所相同的方面,这是明显能发现的。庄子能从根本上明白它们之间有齐同一致的道理,这是觉悟了天下人尚未觉悟到的精神内涵。然而我与物相齐是可以的,就好像白天的所作所为与夜晚所做的梦境是一致的。然而白天觉醒,夜晚梦寐,还是稍有不同的。从时日的长远来看,那么白天所作所为和夜晚所有的梦寐使人茫然无法分别。庄子能从它们大致相同的方面去认识相同的地方,反复说到方梦、占梦,大觉悟、大梦幻的奥妙,综述为天下事物皆尽其齐一之意,又恐世人未能尽信其言,复又用寓言故事讲到其自身梦中化为蝴蝶,又说他不知道庄周梦中变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极尽其齐同万物之意。若不是神智通达的人,岂能知道庄子所言的内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