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发简史
1
刚刚搬了新家,他第一次来理发,妈妈陪着。她大概是想来考察理发师的吧,仿佛那句“后面和两边剪短,头顶略微剪剪”在这个市郊新地方会别有新意。他可不这么想。除了理发师不是同一位,其他悉数照旧:折磨人的椅子,手术室的味道,还有磨刀皮带和闭合的剃刀——合着是合着,但让人看了不觉安全,反而更像是一种威胁。最关键的是,这位“主刀”也是毫无二致,疯子一个,长着一双巨手,几根竹竿似的手指戳着两耳,一掌按在头上直往下压,直到你的气管几乎断了为止。“您大致看看,行吗,夫人?”完工后他油腔滑调地说。他母亲恍然把思绪从杂志上收回,站了起来。“挺不错,”她含含糊糊地说,身子朝他靠了靠,鼻子嗅着头发上的味道,“下次就让他自个儿来吧。”走出门,母亲揉了揉他的脸颊,懒懒地瞅着他,喃喃道:“你这个可怜的小短毛儿。”
这次他独自一人来理发。一路上,他经过房产代理商、运动品商店和半木结构的银行,嘴里反复练着:“后面和两边剪短头顶略微剪剪。”他说得慌里慌张,没有停顿,要听得恰到好处才能会意,像是做祷告。他兜里装着一先令三便士,为了保证钱的安全,他还在兜里塞了块手帕,把兜儿塞得结结实实的。他十分不爽,因为不能在理发时表现出些许胆怯。去看牙医可比这简单多了:总有妈妈陪着,虽然牙医总是把自己弄疼,可之后总会给自己这个“乖孩子”发块硬糖作为奖励,等重新回到候诊室,你便又可以在其他病人面前摆出一副英雄虎胆的样子,引得父母一阵自豪。“上战场了,老兄?”他爸爸会问。痛苦可让你进入成人世界,熟悉成人用语。牙医会说:“告诉你爸,你适合去海外。他会明白的。”于是他回到家,爸爸会说:“上战场了,老兄?”他便答道:“戈登先生说我适合去海外。”
他怀着近乎庄重的心情进了理发店,手抵着门簧。可是理发师只是点了一下头,用梳子指了指那排高背椅,对着一个白发老头儿恢复了半蹲的姿势。格雷戈里坐了下来,椅子嘎吱嘎吱地响。一坐下他便想尿尿。他身旁放了一箱杂志,他都不敢碰一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一坨一坨仓鼠窝似的头发。
轮到他了,理发师将一个厚实的橡胶坐垫丢在座位上。这动作看着太侮辱人了:他都已经穿了十个半月的长裤了。不过这种情况实属常见:你永远摸不透其中的门道,永远不确定理发师是不是会这样折磨每个人,还是只针对你一个人。就像这会儿吧:理发师正想用裹布把他勒死,拽着它紧紧绕了脖子一圈,接着又把一块布塞进了他的领口。“您今儿要剪个什么头,小伙子?”这语气,仿佛在说格雷戈里显然像只可鄙的土鳖虫,满脸奸诈,随时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哧溜一下钻进屋内不见了踪影。
略微停顿了下,格雷戈里说:“我想请您给我剪个头。”
“嗯,我想说您来对地方了,不是吗?”理发师用梳子敲了敲他的头,不痛也不轻。
“请—后—面—和—两—边—剪—短—头—顶—略—微—剪—剪。”
“现在开工喽。”理发师说。
他们只在一个星期里特定的几天才给男孩理发。理发店里有个通知写着“周六上午恕不接待男孩”。他们周六下午就关门了,其实就是周六整天不给男孩理发。男孩只能挑着大人不乐意来的时候来。最起码,不能在上班的大人来的时候来。他有时候也在顾客全是领养老金的老头儿的时候过来。这儿有三个理发师,都是中年人,穿着白大褂,把工作时间一部分花在老头儿身上,一部分花在年轻人身上。他们亲昵地黏在那些清着嗓子的老头儿身旁,跟他们神秘兮兮地交谈,摆出一副热衷这场买卖的样子。老头儿们即使在夏天也穿着外套,戴着围巾,他们走的时候会给小费。格雷戈里用眼角瞅着这笔买卖。一个人把钱给了另一个,两人偷偷摸摸地微微握了下手,双方都装作没在做生意。
男孩不给小费。这恐怕就是理发师讨厌男孩的原因。他们给的钱少,还不给小费。他们还总动来动去,或者至少是当他们妈妈发了话他们才会安生,可是这也不能阻止理发师一面用坚如磐石的大手猛拍他们的脑袋,一面嘟哝个不停:“别动!”据说有些男孩耳朵上边就是在理发时给撕掉一块,都怪他们动来动去。剃刀被唤作“断喉刀”。所有理发师都是疯子。
“幼狼团的,是不是?”格雷戈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听到理发师正在对自己讲话。他不知道是该继续低着头还是应该抬起头从镜子里面看着理发师。最后他还是低着头说:“不是。”
“已经是童子军啦?”
“不是。”
“那是十字军?”
格雷戈里不知所云。他抬起头,可是理发师用梳子敲了敲他的脑壳儿。“我说了别动。”格雷戈里惊恐万分,竟没有勇气回答了,理发师权当这是否认。“很不错的组织,十字军。你该好好考虑一下。”
格雷戈里想象着自己被弯弯的萨拉森[1]之剑剁成肉泥,沙漠中他被绑在柱子上,活生生地被蚂蚁和秃鹫吃掉。与此同时,他默默忍受着剪刀冷冷地在他头顶滑来滑去——总是这么冰凉,即使它本身不是那么冰凉,也让人觉得很冷。他双眼紧闭,任凭头发掉在脸上,痒痒的,真是折磨人!他坐在那儿,仍然不敢睁开眼看,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他不是早该理完了吗?除非他神经到想一直剪个不停,直到格雷戈里变成秃子。接下来登场的还有磨剃刀的皮带,这意味着你的喉咙马上要被割断了。刀背贴着耳朵,贴着你的后颈,给人干涩凌乱的感觉;刷子飞快地掠过你的鼻子和眼睛,把头发扫出来。
凡此种种,每每让人皱眉蹙眼。可这还不是最让人不安的。他觉得这地方最让人惴惴不安的是粗俗。那些你不懂的事情,没想过要懂的事情,到头来总是变得很粗俗。比如理发店门口那个旋转彩灯柱。显而易见的粗俗。以前那个地方就是一块漆了颜色的旧木头,一圈圈色彩回转环绕其上。现在这个是电动的,绕柱旋转,一刻不停。更加粗俗不堪,他想。还有那满满一箱子杂志。他敢肯定里面一定有一些是很粗俗的。只要你想,任何事情都可以变得粗俗。这是一条人生真理,是他刚刚领悟到的。不过他可不在意。格雷戈里喜欢粗俗的东西。
他的头一动不动,从隔壁的镜子里面朝着一个与他隔了两个位子的老头儿看。他一直在不停地唠叨,用老头儿们特有的大嗓门嚷嚷着。这会儿,理发师正冲他弯着腰,用一把圆头剪刀剪他的眉毛。接着还剪了他鼻孔和耳朵里的毛。咔嚓咔嚓,大撮大撮的毛从他耳朵眼里剪了出来。真是恶心极了。最后,理发师开始往老鬼脖子后面扑粉。这是在干吗?
此时“主刀”把推子拿了出来。这玩意儿也令格雷戈里反感。有时他们用手握式的推子,看上去像起子,只听他上面的头骨嘎嘎吱吱响个不停,直到他的脑瓜被撬开。这次用的是电动的,更糟糕!你可能因为它而触电身亡。他的脑海中无数次闪过这个念头。理发师嗡嗡嗡地理完了头,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种种不安。哼,横竖是讨厌你,就因为你是个男孩,把你耳朵割下一大块,鲜血四溅,浸染电动推,等电动推短了路,导了电,把你就地电死!这种惨剧怕是已经上演了数亿次。而且理发师总能从中生还,因为他们穿的鞋是橡胶底。
他们在学校里裸泳。洛夫特豪斯先生会在敏感部位穿上一块遮羞布。男孩子们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冲掉身上的虱子或是疣之类的,或只是冲掉身上的臭味儿,比如伍德就是这样,然后跳进池塘里。一下蹦得老高,再从高处落下来,水花打着蛋蛋。这真下流,可千万不能让老师看到。水打得蛋蛋收紧,鸡鸡直直地伸出去。上岸后他们用毛巾把身子擦干,互相打量又并不直视,大概就是拿眼角瞟一瞟,同他们在理发店里看镜子的方法一样。班上学生年龄相仿,可是有些人下面还是秃的;有些人,比如格雷戈里,已经在顶部长出了几撮阴毛,但还未覆盖到蛋蛋;还有一些人,比如霍普金森和夏皮罗,已同男人一样毛发浓密,而且颜色更深些,浅棕黑,跟爸爸的一样,他曾偷窥过父亲勃起时的样子。至少他还有点儿,不像秃子布鲁斯特、豪尔和伍德。可是霍普金森和夏皮罗怎么会有那么多?其他人的只能算是小鸡鸡,而他俩已经有了阳具。
他想撒尿。但他不能。决不能再想尿尿的事了。他可以憋着等回家了再撒。十字军跟萨拉森打仗,将圣地从异教徒手中解救出来。异教徒卡斯特罗[2]那样的吗,先生?这是伍德闹出的一个笑话。他们战袍上佩着十字。锁子甲在以色列一定很热。他必须断了自己能在“对墙撒尿,看谁最高”比赛中拿金牌的念头。
“本地人?”理发师突然问道。格雷戈里第一次不失时机地看了看镜中的他。红脸,小胡子,戴眼镜,头发发黄,学监头发的颜色。他们曾学过:“谁来监督监督者?”[3]那么谁给理发师理发呢?可以判断,这个人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一个变态鬼。众所周知,变态鬼是层出不穷的。游泳教练就是个变态鬼。下课后,当他们在浴巾中瑟瑟发抖时,蛋蛋收紧,他们的鸡鸡加上两只阳具伸出来,洛夫特豪斯先生便会沿着游泳池的长边走过去,爬上跳板,站在那儿等着,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他展开硕壮的肌肉、文身和手臂,泳裤边缘勒着屁股,只见他深吸了口气,纵身一跃,跳入水中,在水下沿着游泳池纵向滑行,滑行二十五码。他碰到了水池边缘,从水里钻了出来,他们便开始鼓掌——他们可不是真心喝彩——可他对他们的掌声全然无视,又换了几种泳姿。真是个变态鬼。大部分老师很可能都是。有一位还戴着结婚戒指呢。这便是铁证。
这个理发师也是个变态鬼。“你家住在本地吗?”他又重复了一遍。格雷戈里没有上钩。他会登门拜访,让他加入童子军或是十字军。然后他会问妈妈能否让他带格雷戈里去树林里面露营——除非那儿只有一顶帐篷。他会给格雷戈里讲熊的故事,即使格雷戈里已经学过地理,知道熊大概在十字军东征的时代就已经在英国灭绝了,但是假如这个变态鬼跟他说树林里有只熊,他还是会将信将疑的。
“刚搬来不久。”格雷戈里回答说。话音刚落他便觉得不妥了。他们刚搬过来。理发师会给他讲坊间趣闻,他只要过来就会讲,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格雷戈里抬眼朝镜子里瞟了一下,但这变态鬼并没有要开口八卦的意思。他心不在焉地咔嚓咔嚓剪着头。突然他低头侍弄格雷戈里的领子,抖了两下,确保头发全部落进格雷戈里的衬衫里。“考虑一下十字军,”他边说边把挡刀布抽出来,“它挺适合你的。”
格雷戈里看着自己从那块“裹尸布”下“涅槃”而出,一切如故,只是耳朵向外张得更厉害了。格雷戈里顺着橡胶坐垫往前滑了滑。理发师又拿梳子敲了敲他的脑壳,这次比以前重了,因为他头上的头发少了。
“还没完呢,伙计。”理发师顺着狭长的小店缓缓走过去,回来的时候拿了面椭圆形的镜子,看上去像个托盘。他放低镜子好让格雷戈里看到他自己的后脑勺。格雷戈里朝第一面镜子看了看,又向第二面瞧了瞧,又冲另一侧瞅了瞅。这不是他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可不长这个样子。他感到自己脸红了。他想撒尿。变态鬼正在给他看别人的后脑勺。黑魔法。格雷戈里看了又看,脸变得通红通红,他一直盯着那个别人的后脑勺,那个到处都被剃过了的后脑勺,终于恍然大悟:回家的唯一办法就是按这变态鬼的套路出牌。于是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脑袋,斗胆抬眼向更高的地方,从镜子里看着理发师那副冷漠的眼镜,轻轻说了声:“好了。”
2
理发师低下头看着他,一脸礼貌的漠视,拿着梳子若有所思地在他头上拨来拨去:仿佛在丛丛头发的深处埋藏着一条久已堙没的头缝,宛若中世纪的朝圣小径。梳子轻蔑地一挑,一大撮头发扬起来盖住了眼睛,直至下巴。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窗帘后面默想:我操,吉姆。他来这儿的唯一原因是艾莉不再给他剪头发了。嗯,至少是目前不会了。他想她想得心潮澎湃:他坐在浴缸里,她为他洗发,剪发。他拔起塞子,她用淋浴头冲掉他身上剪断的碎发,用淋浴调着情,每每当他起身站立,她便立即吮他的阴茎,猝不及防,一边吮着,一边捡起最后几根碎发。哇。
“您有……您有什么需要特别吩咐的地方吗……先生?”他佯作找不到格雷戈里头发的分缝。
“就剪个大背头吧。”格雷戈里以牙还牙似的猛甩了一下头,头发于是统统归位,重新飞回了头顶和脑后。他把手从那恶心的袍子样的尼龙布里伸出来,用手指把头发捋了捋,整理好,又把它弄蓬松,就像他刚进来时那样。
“您……您对长度有要求吗……先生?”
“领子下面三英寸吧。两边剪到颧骨以上,就是那儿。”格雷戈里用中指比画了一下高度线。
“既然已经问到这儿了,那么您需要剃一下胡子吗?”
他妈的!现在刮胡子就是这样。只有律师和工程师还有护林员每天早上还会把头埋在他们的洗漱用具包里忙活半天,像加尔文宗的信徒那样对着胡子茬儿“披荆斩棘”。格雷戈里侧身转向镜子,斜眼冲自己瞅了瞅。“这是她喜欢的样子。”他轻松地说道。
“那么,成家了,是吧?”
说话小心点儿,浑蛋!别惹我!别想跟我串通一气。除非你是个同性恋。我有哪点像是要结婚的。我可是支持堕胎合法的。
“莫非您攒钱就是为了遭罪?”
格雷戈里懒得搭理他。
“本人结婚二十七年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剪了第一刀,“就像所有事儿一样,过得起起伏伏、波澜壮阔。”
格雷戈里咕哝了一声,勉强表露出一点儿感情,就像是你在牙医诊所,满嘴全是仪器,可那牙医偏要给你讲个笑话。
“两个孩子。嗯,有个已长大成人。闺女还在家。还没等你回过神儿,她也会长大飞走了。最后他们都要从笼子里飞走。”
格雷戈里从镜子里看着他,可这家伙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不停剪东剪西。或许这人也不坏,就是无聊了点儿。当然了,数十年浸淫在剥削式的主仆关系中,让他心理极度变态了吧。
“不过可能您不是那种想结婚的人,先生。”
现在打住。谁在说谁是同性恋?他一向反感理发师,这位也不例外。就是他妈的一介凡夫,娶妻生子,偿还借贷,洗完车后再把车停在车库里。一小块从铁路公司租来的园地,长着一张狮子狗脸的妻子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金属的旋转传送带之类的东西上,没错儿,没错儿,不过如此。没准儿周六下午去哪个扯淡的俱乐部里当当比赛主裁判。不不,说不定连个主裁判也混不上,也就是个边线裁判而已。
格雷戈里恍然发现那家伙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仿佛在等着一个答案。他在等着个答案?他在这事儿上有什么权利?倒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家伙。
“对于懦夫,婚姻是唯一的冒险。”
“是的,嗯,我想您一定比我聪明,先生,”美发师答道,语气并未带着明显的恭敬,“大学生活如何啊?”
格雷戈里几乎又要咕哝两下。
“当然,我也不懂,不过我总觉得大学教学生鄙视的东西超过了他们的权利范围。毕竟他们是在花我们的钱啊。真高兴我的儿子去了技校,没受荼毒。他现在赚大钱了呢。”
没错儿,没错儿,足以抚养2.4个孩子,拥有稍大点儿的洗衣机和一个不太像狮子狗一样满脸皱褶的老婆。嗯,有些人是那样的。他妈的英格兰。尽管如此,这一切必定会化为乌有。而理发店这种地方肯定首当其冲,伴随而去的是保守的主仆体制、一切做作的交谈、阶级意识与付小费。格雷戈里从不相信小费。他认为这只能强化顺从的社会,对付小费者和得小费者都是一种侮辱。这是社会关系的堕落表现。他反正是付不起小费的。况且呢,他要是给诬陷他是同性恋的园林造型师[4]小费,那真他妈的是活见鬼了!
这帮家伙行将过时。在伦敦,在那些由建筑大师设计的建筑里,人们用时髦的音响系统播放当前最红的上榜曲目,与此同时,某位潮人把你的头发打出层次,让发型与你本人的个性相得益彰。显然,这得花不少钱,不过比这个好多了。难怪这里空空荡荡了。高架上一个噼啪乱响的电木收音机正在播放下午茶舞曲之类的玩意儿。他们应该卖些疝气带、外科束腹带和护腿长袜。垄断假体市场。木制的腿,代替断手的钢筋钩。当然,还有假发。为什么理发师不同时卖假发呢?至少牙医卖假牙呀。
这人有多大了?格雷戈里看着他:瘦骨嶙峋,眼里闪着焦虑不安,头发出奇的短,用百利护发霜擦得平平整整。一百四十?格雷戈里猜来猜去。结婚二十七年了,那么:五十了?四十五岁,如果他一出来混就在酒吧里找了她,要是他真有那个胆儿的话。头发已经花白了,阴毛很可能也白了吧。阴毛会变白吗?
美发师结束了修剪篱笆的阶段,粗暴无礼地将剪刀扔进装有消毒粉的杯子里,接着又拿出了另一把,这把更加短小粗壮。咔嚓,咔嚓。头发,皮肤,肉体,鲜血,各个贯通,联系真他妈的紧密。理发师兼外科和牙科医生,过去他们身兼三职,那时候做手术同屠杀并无二致。传统理发师的旋转彩灯柱上那一条条鲜红的色带,代表的就是他们把你弄得鲜血直流时你手臂上缠的那条绷带。他这家理发店的标志也是一只碗,用来盛你流出来的血。现在他们已不干那些了,退化成了专职剪头发的理发师。照料小块园地,戳刺大地而非伸展的前臂。
他仍然想不通艾莉为何要与自己分手。说他占有欲太强,说她跟他在一起像是与他结了婚,有种窒息的感觉。真可笑,他回答说:跟她在一起就像同时跟着一群人一起出去的感觉一样。哦,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我爱你,他说,带着一抹突如其来的绝望。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句话,而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按理,你是在自我感觉强大而非懦弱的时候才说爱的。如果你爱我,就能理解我,她说。那好,滚吧,好好呼吸去吧,他回敬道。不就是吵了一架吗,不就是傻乎乎地吵了一场混账架吗,仅此而已。不表示任何意思。唯独意味着他们的分手。
“头发上涂点什么吗,先生?”
“什么?”
“头发上涂点什么?”
“不。顺其自然。”
美发师一声长叹,仿佛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他一直都在倒腾自然,而对格雷戈里而言,这一不可或缺的“干扰”行动以失败而告终。
周末在即。刚理的发,干净的衣。还有两个聚会。今晚跟大家合买一桶啤酒。喝他个一醉方休,看看效果如何:这就是我的想法,顺其自然,不折腾。哎哟!不!艾莉。艾莉,艾莉,艾莉……捆住我的手吧。向你伸出我的手腕,艾莉。无论你在哪儿,求你啦。不是为了疗救,而是为了享受。来吧,如果你需要的话。让我纵情享受吧。
“您刚刚是怎么评价婚姻来着?”
“嗯?哦,对于懦夫,它是唯一的冒险。”
“呃,请您允许我也发表一下意见,先生。婚姻对我来说大有裨益。不过我敢肯定您是比我聪明的人,您可是上过大学的。”
“我只是引用了别人的话,”格雷戈里说,“不过我敢保证这位权威比我们两个人都聪明。”
“聪明到不相信上帝了吧,我猜?”
那是,就是那么聪明,格雷戈里想说,确确实实刚好那么聪明。但是什么东西让他欲言又止了。他只敢在一帮怀疑论者面前否定上帝。
“那么,恕我冒昧,先生,他是那种想要结婚的人吗?”
嗯,格雷戈里想了想。没有一位什么什么太太存在,对吗?严格说来,是一帮情妇,他确信。
“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不认为他是那种想要结婚的人。”
“既然这样,先生,他也许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吧?”
过去,格雷戈里想,理发店是个臭名昭著的地方,游手好闲之徒云集,互相聊些新闻,鲁特琴和提琴奏着曲子,娱乐顾客。现在这一切又回潮了,至少在伦敦。这里充斥着八卦与音乐,店主是大名见诸报纸社会版的造型设计师。穿着黑毛衣的女孩儿先为你洗头,哇,出去剪头之前都不用在家里洗头了。只要缓缓踱进去,示个意,然后拿本杂志坐定就行了。
婚姻专家拿了面镜子,把他的杰作前前后后展示给格雷戈里看。相当利落的手艺,他不得不承认,两边短,后面长。不像校园里的某些家伙,任自己的毛发同时朝各个方向疯长,马桶刷似的胡子,诡异的英式羊排络腮胡,油浸瀑布发垂在后脑勺,哪一样也不缺!不,稍稍打理一下自然,这是他真正的座右铭。自然与文明间持续争斗,让我们保持警惕。当然了,这跟你如何定义自然和文明有很大关系。这可不是像让你在过中产阶级生活和过野兽般的生活之间做抉择那么简单。它事关……嗯,方方面面啊。他被艾莉猛地刺痛了。先让我流血,然后再为我包扎。如果他把她弄回来,就不再表现出那么强的占有欲了。他只是想以此表达二人的亲密无间,像一对夫妇。她一开始挺喜欢这样的。哦,她没反对过。
他意识到理发师还捧着镜子。
“不错。”他懒懒地说。
镜子脸朝下放了下来,恶心的尼龙袍子被解开了。刷子哗哗哗地沿着领子来来回回。这让他想起一个软腕爵士鼓手。哗哗哗,哗哗哗。人生路还很长,不是吗?
店里没人了,收音机仍然黏糊糊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压低的声音贴着耳朵提议道:“周末没什么安排吗,先生?”
他真想说,有啊,一张去伦敦的火车票,和维达·沙宣[5]约会,一包烧烤香肠,一箱麦芽啤酒,几支百草烟,震得人头皮发麻的音乐,还有一个真正爱我的女人。可是,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回答:“请给我来一盒超薄安全套。”
最后还是成了美发师的同谋,他走出理发店,迈入明媚的一天,呼唤周末的开始。
3
出发之前,他去了盥洗室,小心翼翼地沿着伸出的支架移出刮脸镜,把它转到化妆镜的一面,从他的盥洗用具袋里拿出指甲剪。他先是修了修几根床垫弹簧似的枝杈丛出的眉毛,接着微微侧向一旁,从耳朵里长出来的各种东西便都见了光,他略微剪了剪。依稀觉得有些消沉,他向上推着鼻子,检查两个鼻孔。没有长得太夸张的,至少这会儿没有。他把法兰绒布一角弄湿,擦掉耳朵后面的污垢,大面积清扫耳廓,又最后戳了一下蜡滑滑的耳洞。他定睛观察镜中的自己,只见耳朵被压成了鲜艳的粉红,仿佛他是个受到惊吓的男孩,或是个害怕亲吻的学生娃。
那个用来漂白湿法兰绒布的添加剂叫什么来着?他管它叫耳壳。也许医生给它起过专名吧。耳朵后面会像运动员的脚一样长真菌吗?可能性不大:这地方太干了。哦,或许会长耳壳吧;或许每个人对它都会有自己的叫法,所以其实没必要有学名。
真奇怪,怎么就没人给修枝剪叶的人和园林造型师[6]起个绰号呢?先是叫理发师,后来是美发师。可是他们上次“装饰”头发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造型设计师”?假时髦。“卷发师”?搞笑吗。他和艾莉之间用的词与之比起来也是半斤八两。“去头发(barnet)[7]店。”他宣布道。头发。巴尼特马匹展销会。毛发(fair)。
“呃,3点,凯莉。”
一只湛蓝湛蓝的指甲在一行铅笔写的大写字母中踉踉跄跄地划着。“好的。格雷戈里?”
他点了点头。他第一次电话预约的时候,被问及姓名时他回答:“卡特莱特。”电话那头突然愣住了,没来得及想原因,他便改口说,“卡特莱特先生”。现在他看到了登记簿里自己那上下颠倒的“格雷戈里”。
“凯莉马上就为您服务。先给您洗头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仍然不能轻松转换成洗头时需要的姿势。脊椎大概正传递着刺激信号吧。眼睛半睁半闭,头颈试着去找洗盆的边缘。有种在仰泳而不知道泳池的另一头在何方的感觉。躺在那儿,脖子挂在冰冷的瓷器上,喉咙突出。头朝下,等着断头刀砍下。
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儿冲他例行寒暄,从她手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关切——“水太热了?”“在度假吗?”“需要护发素吗?”——她一边问,一边半真半假地用手捂着他的耳朵,防止有水入耳。这么多年来,他在头发店已经养成了一种半开玩笑的顺从。还记得第一次一个脸红的学徒问他是否需要护发素时,他回答:“你觉得呢?”认为她对于他头皮的高见会助她做出更明智的决定。若是咬文嚼字,那个叫作“护发素”的东西估计只是改善你头发的生长状况[8];另外,假如它本身没有有效的答案供选择,那干吗还要提这问题呢?而征求建议往往只会令人困惑,引出保守的回答:“随便吧。”因此,他会依自己的即时兴致,要么说“好的”,要么说“今天不要了,谢谢”。当然,也取决于这女孩儿是否有本事不让他耳朵进水。
她小心地半引导地让他回到椅子上,仿佛头上滴里耷拉流水的人就跟盲人差不多了。“想喝茶呢还是咖啡?”
“什么都不喝,谢谢。”
不再是鲁特琴和提琴奏乐,也没见一帮懒汉凑在一起谈天说地。但这里有震耳欲聋的音乐,还可以点杯饮品,还有五花八门的杂志。《晨号》和《花絮》都去哪儿了?他坐在橡胶坐垫上扭来扭去时那些老头儿挺喜欢读那两本杂志的。他拿起一本《嘉人》[9],一本女性杂志,被别人看到在读这个也无伤大雅。
“嘿,格雷戈里,最近可好?”
“不错。你呢?”
“没什么可抱怨的。”
“凯莉,新发型不错啊。”
“哇。旧的看厌了,你懂的。”
“我喜欢哦。看上去真不错,挺垂顺。你喜欢吗?”
“还行吧。”
“哦不,很成功嘛。”
她莞尔一笑。他也回了一个微笑。他也会来这个,顾客与店员之间相互戏谑,半真半假。他花了整整二十五年才学得对了味儿。
“那么您今天过得怎样?”
他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她,高个子姑娘,齐短发,他真心不喜欢。他觉得这发型让她的脸太过于棱角分明。不过他又懂什么?他连自己的发型都不关心。凯莉真是善解人意,她立刻领会到格雷戈里并不想让人问起他的假期。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说:“先给您润洗一下,跟上次剪的一样?”
“好主意。”跟上次一模一样,下次也一样,下下次也不变。
美发店笼罩在混杂的气氛中,宛若一个欢欢喜喜的门诊部,大家都无大碍。尽管这样,他也能应付自如。如今,社交恐惧症已烟消云散。他又成熟了点儿。“那么,格雷戈里·卡特莱特,回顾一下你迄今为止的人生吧。”“哦,我现在已经不再害怕宗教和理发师了。”他从没加入过十字军,不管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读中学和大学时,他总是躲避目光热切的福音传道者。而现在,每当礼拜天早上门铃响起的时候,他就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上帝’来了,”他对艾莉说,“让我来。”台阶上,一对穿着得体、讲究礼节的夫妇站在那儿,他们中通常有一位是黑人,有时候还会带着个可人的小娃儿,说着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的开场白:“我们正挨家挨户巡访,询问大家是否担忧当今的世界状况。”回应这番话的诀窍在于,不要老老实实地说“是”,也不要抛出一个沾沾自喜的“不”。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总能给自己找到台阶下。于是他会露出一个家长式的微笑,单刀直入:“宗教吗?”面对他犀利的直觉,他们弄不清楚究竟是“是”还是“不是”才是合适的回答,趁这当儿他送上了一句尖刻辛辣的“祝您在下一家有好运”,以此结束这场邂逅。
实际上,他很喜欢洗头的感觉;通常都喜欢。剩下的部分对他来说只是个过程而已。他在肉体接触中享受着极致快感,肉体接触如今就是一切。不经意间,凯莉会把臀靠在他的上臂,抑或身体其他部位轻轻擦过他的身体;她穿衣从来都不是很正式。以前,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他的专属待遇,而且深深感激那个下垂的布单子遮住了他的大腿。如今,这丝毫不会打扰他看《嘉人》。
凯莉正在跟他讲自己是如何在迈阿密申请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游轮上的工作。出海五天、一周,或是十天,接着便可以上岸休假,花掉你挣来的钱。她说那时她在那儿有个女朋友。听起来蛮有趣的。
“好爽,”他说,“什么时候不干了?”他想:迈阿密治安太乱,不是吗?枪击事件。古巴人。各种犯罪。还有李·哈维·奥斯瓦尔德[10]。她在那儿安全吗?游轮上有性骚扰吗?她是个长相不错的女孩儿。哦,对不起,嘉人,我的意思是女人。但是某种意义上是个女孩儿,竟能激起他这样的人产生一些为人父母般的担心。他这样的人:回家,上班,剪头发。他的人生,他承认,是一场漫长而怯懦的冒险。
“你多大了?”
“二十七。”凯莉说,这仿佛是青春的尽头了。再不立即行动,她的人生就将遭受永远的伤害。再过几周时间,她便和发廊那头那个满头卷发筒的老婆娘别无二致了。
“我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嗯,她二十五了。我想说,我们还有一个。共有两个女儿。”他有些语无伦次。
“那么您结婚多久了?”凯莉问道,语气中带着一副准数学式的讶异。
格雷戈里抬眼望着镜子里的她。“二十八年了。”想到一个人的婚龄竟然与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时间一样长,她不禁嘻嘻笑了起来。
“老大已经离家,当然啰,”他说,“不过我们还有珍妮陪着。”
“挺好的。”凯莉说,可是他看得出她对这个话题已然没了兴致。尤其是对他,深感无聊。不过是另一个老家伙,长着稀稀疏疏的头发,用不了多久他就得越发仔细地梳理了。还我迈阿密;快!
他害怕性爱。这是真的。他已不再懂得它对他有什么用了。做爱的时候他很享受。他想了想,觉得今后的日子里,这会渐渐地越来越少,到了某一天,他就不会再做爱了。不过,这倒不是让他感到害怕的地方。也跟那些恐怖的细节无关,那些写进杂志里的细节。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自己的恐怖细节。当初,他站在浴室里,艾莉把他的鸡巴含在她嘴里,那一切显得如此明晰而大胆。那一切不言自明,真真切切,理所当然。现在,他怀疑自己是否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他不知道做爱是为了什么。他觉得别人也不懂,可是想到这儿他依然没能感到释怀。他想大声号叫。他想对着镜子号叫,看着自己号叫的模样。
凯莉的臀部碰着他的手臂,不是臀的边缘,而是内侧。至少他知道了一个他当年年轻时不知道的答案:是的,阴毛是会变白的。
他并不对小费犯愁。他有一张二十英镑的钞票。十七镑是理发的钱,一镑给洗发姑娘,两镑给凯莉。他还多带了一镑,万一他们涨价呢。他发现,自己就是那种人。那种兜里会装着应急硬币的人。
此时,凯莉剪完了头发,站在他正后面。她的乳房出现在他头的两侧。她把格雷戈里的两鬓夹在大拇指跟其他手指之间,脸转向了别处。这是她的小把戏。她告诉他,每个人的脸都有些不对称,所以,如果你用眼睛去判断,总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她靠感觉衡量,脸朝着收银台,朝着外面的街道,朝着迈阿密。
满意了,她拿起吹风机,用手指选了个“蓬松效果”的挡,这种效果可以持续到晚上。之前她一直在机械工作,现在大概在盘算着是否能在下一个湿漉漉的头朝她过来之前跑出去抽支烟。于是她每次都会忘记去拿镜子。
几年前他有过一次壮举。对他妈的镜子专政地反抗。前面,后面。四十多年来,每当他去理发店、美发厅或头发店,无论他有没有看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后脑勺,他总会温顺地表示满意。他笑着点头,望着他点头的动作在倾斜的玻璃上再现,然后用言辞表达:“不错”或是“现在清爽多了”或是“没错儿,就这样”或是“谢谢”。即使他们在他的后脑勺上剪出一个纳粹标志,他多半也会赞许。可是有一天,他想,不,我不想再看后脑勺了。如果前面好好的,后面也会没问题。这不是狂妄,对吧?不是,逻辑上很行得通呢。他为自己的独创精神感到无比自豪。当然啦,凯莉总是忘了拿镜子,不过这没关系。实际上这反而更好,这意味着他那怯懦的胜利每次都会重演。这会儿,她朝他走过来,心却飘向了迈阿密,镜子在空中晃荡,他举起手,脸上挂着那惯常、宽容的微笑:
“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