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骨冷宜香
朱帘斜控软金钩
叶赫那拉,那是大姓,在那不远不近的时光里,在清朝。
对这姓氏,真说不上喜欢,总觉得有些阴森的味道。曾经,看一本黑白的画册,那一页,慈禧扭曲的脸,再配上长长指甲套的特写,在那昏黄的油灯下,便惊悸了我的童年。一岁一岁,在心里。
对于这姓氏的厌恶,似乎也只限于这位叶赫那拉氏,其实,再无其他。
慈禧,孝钦显皇后,这位十七岁进宫被赐号兰贵人的女子,竟然渐渐统领了晚清的光阴,摄政近五十年,将本来铁马强弓的山河慢慢调制出了一股腐旧的味道。江土,一寸寸糜烂,无可收拾。
其实也不必一味地责怨这样一个女子,那时那刻哪有个有肩膀的男子可担当那段岁月?那里,真的没有这样掷地铿锵的承诺。
好在,她的大清亡了。一种凋敝,似乎意味着一种萌发,山河才因此有了迎来另一个春暖花开的机会。裹着她那一双大脚的白绫,也就一层一层扯开来,一段光阴渐渐散去了陈腐的气味。只是此起彼伏的军阀之乱,再次让万里江山充斥着呛人的硝烟。日子在艰难的呼吸里,穿过一场又一场离乱的战争,向今天而来,这才让人们在当下暖暖的阳光里,回望岁月深处的风景。
日月明灭闪烁,时光黑白幻变,沧海成桑田,那些曾经富丽堂皇的王朝,不管是如何的风云激荡,也终是远方虚无的背影。
历史里,对于唐宋多是大喜欢,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朝代的强大繁荣,远方里,那唐瓷的华丽,宋瓷的儒雅,以及让千古难以释卷的那唐诗宋词,使多少人总有梦回那时的情念痴想。
对于明清,却是少有人牵念的。不过,这两个朝代的称谓,若是单单从字面上来讲,还是挺文艺、挺通透的。不是吗,明有日月,清于水青,挺完美的拆解,但对它们的爱,似乎又打不起什么精神来。
明朝,感觉真没有明艳的格调,意识里是一片模糊。
清朝,也没有清澈的样子,只有北方游牧民族的马蹄踏起一片混沌的烟尘。
其实,也不能否定得一无是处,两个朝代毕竟都绵延了近三百年的时光,朝纲的引领还是自有独到章法的。明朝,那也是汉唐之后的黄金时期,只是南北朝都的迁移,给了人们脉络不清的误读,有些重点错乱的感觉。还有开国皇帝朱元璋,那“珍珠翡翠白玉汤”的调侃,“火烧庆功楼”的妖魔传言,还有景山枯树上自缢的崇祯,让一个朝代变得不够大气堂皇。
清朝算好了许多,毕竟曹雪芹老先生的《红楼梦》写得太经典了,它是这个朝代的大荣耀。不过,每每想到《红楼梦》,是很难想到清朝的,这样的皇皇巨著,是穿过了朝代的束缚,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段光阴的。辉煌的红楼,委顿成废墟,这就是岁月真实的兴衰起伏。
当然,清朝还有大才子纪晓岚、刘罗锅子刘墉等常常在影视剧目里嬉笑怒骂的人物。当然必须还有与这两位唱对手戏的和珅,他,虽然是一代大贪,但少了他似乎就少了逗乐的清朝。不过,这是文艺的需求,清史还是严肃了许多,如果一段朝代的岁月只是如此嬉戏笑闹地度过,那实在是太荒唐了,若是再加上慈禧老佛爷最后的迂腐,这样一个国度,实在就只是历史里最大的笑料了。
清代,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还是很有质感的时光,毕竟还有康雍乾三代盛世繁华,似那踏过长街的嘚嘚马蹄声,惊艳了一段光阴。
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很多文艺书典、影视作品之中多有夸赞,可后两位总是觉得不够高大霸气,也只有康熙说得上威武。这位被称为大帝的皇上,还真是很有大帝的风范:八岁登基面南背北,十四岁亲政即能纵横朝堂,在位六十一年统领天下,联合四海,开创了康乾盛世的好局面,被称为“千古一帝”。
这,是清朝一段清亮的印象,在一段岁月里,占据了厚厚的页码。说到康熙,总会想起那时候权重一时的大臣——纳兰明珠。
这姓氏,这名字,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尤其是纳兰这姓,泛着诗情的文艺味,里里外外透着一种玉质的纯净玲珑,文静地闪烁在人们的心头。明珠这名字还是差了些,虽有宝器的光泽,却泛着庸俗的浮质,和那姓氏有些不配。
的确,纳兰明珠的家世满是珠光宝气,他的祖父金吉台是叶赫部统领,金吉台的妹妹嫁给了努尔哈赤,是皇太极的生身母亲。纳兰家族与大清皇室有着至亲的血脉情缘,交织着荣辱爱恨。
纳兰的家族虽然不俗,但纳兰明珠自有自己的过人才智。初入仕途,他也不过是康熙身边的一名侍卫,如此淹没于统一服饰的人海里,是很让人沮丧的,这实在难以出人头地。纳兰明珠却不甘心“明珠”暗投,他总抢先一步,看懂皇帝的眉眼,也就很快成了康熙的掌中“明珠”,闪耀在朝廷的殿堂。
随着纳兰明珠对朝政的参与,渐渐显露出了权谋之途的机智。淮扬水患的疏浚,更是彻底打开了他官场的通道,从而步步高升,权倾朝野。当然,为实现康熙的政治抱负,他的确也是呕心沥血,日夜操劳。不管是南撤三藩,还是北抗外敌,抑或东进平复台湾,他都与皇帝步调一致,一时成为与另一重臣索额图同行于朝廷的唯二要员,是王座之前走动最勤快的臣子。
相对于纳兰明珠,索额图家世更显赫,似乎也有更大的功绩,为擒拿鳌拜立下了不世之功,从而使康熙真正掌握了朝廷大权。这样的人物,确实更应该得到皇帝的重用。事实上,康熙也一直是这样厚待索额图的,给了他无上的荣誉。不过,索额图自诩功高遮日,渐渐为所欲为起来,有了“翻手可为云,覆手即为雨”的傲慢和专横。这,的确是为臣的大忌。历史的册页里,有太多太多与此相似的悲剧,最后的结果都是人们意料之中的相同。
说来纳兰明珠与索额图,同为正黄旗的子弟,本应相互唱和,共辅朝纲,但两人政见的不同,注定了一场又一场的明争暗斗。
刚猛的索额图在康熙的一次次暗示下还是毫无收敛,甚至更加跋扈,终于败给了阴柔的纳兰明珠,只落得饿死在牢狱之中的结果,还被康熙斥责为“朝中第一罪人”。从此一枝独秀的纳兰明珠,也就更加春风得意起来,纤尘不染的炫丽朝服,成了京师一面呼风唤雨的旗帜,在皇城的大街自在地舒展着。
这里,记起一段轶事。说是一个百姓说了一句“明儿”的方言,就被官吏捉进了大牢,因为犯了前朝明代“明”字的忌讳。如此,纳兰明珠这名,该是多大的忌讳呢?但却毫无因此受到皇帝哪怕一点小小的惩戒,反而是步步高升,位极人臣。看来,很多事情并不是传说一样的荒诞,在这里,至少也说明了康熙还是一代开明的帝王。一个纳天下于心中的皇帝,又岂能拘泥于一个字的小节?不然,哪能开拓出一个康熙王朝?
当然,纳兰明珠并不如他的名字这样光明磊落,在清册的历史里,他似乎和后来的和珅一样,是一代巨贪。权倾朝野之时,他也犯了索额图的错误,肆意地结党营私起来,同样讳了皇权的大忌,终是被除去顶戴花翎,扒下朝服,落魄于角落,苟延残喘。虽然经年之后又复入朝堂,却已经是秋风凉凉,再无珠光宝气的璀璨。在康熙漠然的眼神里,萎萎缩缩不得伸展。
有谁知,这位官场里长袖善舞的纳兰权贵,竟然是大词人纳兰容若的父亲。这,不知让多少人目瞪口呆。
一个仕途上左冲右突的风云人物,一个诗词里翩翩起舞的情怀公子,这对血脉至亲,惊艳了一时光阴。
觉罗氏,纳兰容若的母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的五女儿。
阿济格,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十二子,虽然武可纵横疆场,但却是一个没有政治思维的莽夫,竟然在多尔衮死后,也想学这位胞弟当什么摄政王。一时的野心,也就毁了大好的前程,为此还连累自己的儿子一并被赐死了。好在帝王刀下留情,并没有再祸及他的众多亲眷。
纳兰明珠迎娶这位罪臣之女,也算是很有勇气的,毕竟阿济格的罪祸之事刚刚过去不久。工于心计的明珠,在这段情感里是否埋藏了权谋的丝线?那时的人们猜测着,后来的人们也猜测着。只是,没有找到明显的破绽。
猜不透的人心,更似那猜不透的日月。
阿济格的这位女儿,也许是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便继承了父亲暴烈的脾气。相传纳兰家府中有一位侍女,伺候明珠起居,纳兰明珠夸了一句“手真白”,不想,觉罗氏就立即将侍女的一双玉手砍了下来,当作礼物送给了纳兰明珠,真惊得纳兰明珠张口结舌。另一侍女,长得柳眉杏目,很有闭月羞花的韵味。那日,纳兰明珠不由多看了一眼,夜晚,纳兰明珠就收到了妻子送上的一个锦盒,那里面竟然就是这侍女的一双眼睛。
如此残暴的女子,竟然是纳兰容若的母亲?
一个有着屠夫的执刀之手,一个却是书生的握笔之指,如此的男女,却是母子相系,实在是让人无法想象。我,至今只相信这是以讹传讹,甚至认为纳兰容若是明珠的另一个书香婉约的侧室所生。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纳兰明珠虽然权重一时,但似乎只贪爱钱物,并没有什么香艳的传说,一生也不见有侧室的记载。
一个权位如此显赫的男人,能容得一个专横跋扈的女子肆意妄为,也许这的确就是真爱。
清雅脱俗的纳兰容若,与这位心机重重的父亲,与这位不见贤淑的母亲,与这个重楼飞阁的家,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泾渭分明的味道。
他的家,太仕途烟火,而他,太月白风清了。也许正是一池浊水,才培育了一株醒世醒心的莲。
又后来,知道了纳兰容若的纳兰,竟然还和慈禧的叶赫那拉是一个姓氏的汉字音译,更是惊得我目瞪口呆。
我不敢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许多人也不愿意这么相信吧!纳兰容若之后,文字里也少见纳兰,渐渐多了慈禧的那拉氏。的确,他和她,是两种不同的品质,是截然不同的人性存在。
一个虽在华堂,却是心在乡野的芝兰,饮露沐月,清雅有爱。
一个垂帘皇宫,虽面南背北,但心多苟私,食金吞银,毫无天下大志。而且,我总觉得她会时不时地将那长长的金护甲,从帘幔后边伸出来,刺向每一个不肯屈服于她淫威的臣民,刺向每一个安详的人家。一个辽阔的国,就此千疮百孔,不可救药。
他的纳兰,她的叶赫那拉,无丝毫勾连,品质给了他们一个斩钉截铁地了断。
纳兰容若之后,再无纳兰,只有悠悠香魂迷漫在诗词之间,若隐若现,惹谁的心忽近忽远。
坐在自在的一隅,想一想纳兰容若那首《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家在哪里?淄尘京国。家门贫贵?乌衣门第。
如此深居京城,家如东晋王谢豪门的纳兰公子,竟然毫无纨绔之气,着实让人惊讶。别的不说,一句“身世悠悠何足问”,就让人千番思量。此时,真的有些后悔去了解纳兰容若的家世了。他就是他,卓立世间,是不污于泥,不妖于水的莲花,只有情丝缕缕千般绕心。
纳兰容若,唯一的他,独立于清朝那段时光里,只在绰约的词中优雅。
近代学者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晚清,同为词人的况周颐,亦说纳兰为“国初第一词手”。
纳兰容若,任水清水浊,只把心事开成佛前的莲花,一瓣一瓣花羽凋零,像船,载千般的惆怅。在风的呼吸里,亦远亦近,亦纵亦横,无桨无舵更无岸。
初时的清朝,竟然就有看不明、猜不透的纳兰容若。也难怪,这名字的确带着烟岚。
没有谁可以在雾里读懂远山,没有谁可以在月里读懂流水。越是朦胧,却偏要用心,看一眼,再看一眼,想了结自己的痴念,但只能在起伏的脉络里,猜一个大概。
纳兰容若不言不语,只顾在宣纸上写下他的词。
急雪乍翻香阁絮
冬郎,他叫冬郎。
一句冬郎叫得很乡间,很原野。他可是门相依,墙相连,窗相望的邻家少年?一路呼喊着,奔跑在长长的田埂,窄窄的街巷。然后是一声脆脆的应答,若枝头一朵悠然的花,一枚安然的果。
朴素的名字,朴素的光芒,却照耀着金屋华堂的豪门。
公元1655年1月19日,顺治十一年甲午,农历的腊月十二,飞雪如梦,整个北京城银装素裹,本就渐浓的年味,经如此濡染更重了许多。
三百多年前的这场大雪,也许并没有谁在意,有谁知,这场雪只为一个才华惊世的男子而来,为他铺展开一生风花雪月的场面。使他,锦衣华服都不爱,只爱这素梦如雪。
一阵婴儿的啼哭,让纳兰府宁静而略显紧张的气氛中刹那间绽开了阵阵欢声。那些踏雪而来的喜贺,那些如梅盛开的祝福,这似乎比春节还欢欣的喜事,成了明珠家最火的春联,最亮的红灯,最美的窗花。
花墙边的几树梅,真的就在刹那间开了,点点美,串串香,远胜往年。传说江南小城有一枝向北的梅含苞日久,却迟迟不开,而这一天,也悠然绽放。千里迢迢,隔山隔水隔云雨,有谁说得透,这遥遥相望的缘?虽然雪落梅开是这般诗情画意,却也意味着一种薄凉入怀。腊月,的确是梅的一种宿命,花求报春,根却在苦寒。
梅,“贵疏不贵繁,贵合不贵开,贵瘦不贵肥,贵老不贵新”,以虬劲嶙峋为美,如此雪中望梅而生的冬郎,或许就注定了疏朗一生,情怀难展,惹一身惆怅瘦。
一个男孩子出生了,他叫冬郎,是纳兰明珠的长子。
诞生在王公门第的孩子,那些华丽高贵的名字,才应该是他人中龙凤的外衣。可他,竟然叫冬郎,这似乎有悖常理。当我们沿着他家族的脉络细细探寻,才懂得这并不出乎意料。纳兰的先人,原是纵横北方山水的民族,打马草原,啸风唤雨,眼都是饮冰卧雪的豪放。只是入关后,渐渐安逸了时光,更陷于高墙官袍,也就拘束起来了。起一些更文艺的名字,来装点愈来愈华贵的门第。而劲草一样民族的本真的味道,也就渐渐淡远在层峦叠嶂的远方。
冬郎的乳名,其实是真真实实地映衬出了他们血脉里自在的心性。根,原本在野,在那莽苍之中。
清太祖努尔哈赤这名字的意思竟然是野猪皮,还有他的弟弟舒尔哈齐,竟然是什么三岁野猪皮的意思。那种女真人逍遥的情怀一览无余,那种栉风沐雨的狂野尽情释放。
回望历史,一个一个的民族,似乎更个性鲜明,呈现出独特可爱的块块方阵。当下的今天,两两之间的同化,已经模糊了彼此。只有更偏远一些的部族,因为接近田野,也就还保持着曾经的味道。喊一声,唤一句,就是草长莺飞。
其实,乳名才是贴心的实实在在的爱。早些年,多少孩子的名字,都是那么野趣横生,爹亲娘亲兄弟姐妹的滋味,是割不断,舍不了的丝丝缕缕的乡情。只是一些小有发达的人,却视这些所谓的小名为耻,一而再再而三地遮掩。我倒是认为,这是对老一辈人真爱的忽视和辜负,着实有些可惜。想那轻轻地一声呼唤,柔软了多少泪眼,温馨了多少夜梦,氤氲了多少初心。
当下,很多孩子的名字,听起来很文艺,很幽雅,却多是经不得风雨的意味,实实在在少了踏踏实实的质地。名字和心,也都是一样脆弱了,丝毫碰触不得,不经意,也许就是一地破碎,难以收拾。在山河大同中,最不应该丢失的,是民族本真的坚韧。有根,才最具未来,才有锦绣可期。
清朝最初的峥嵘,正是以北风苍劲的英雄,融合南方水脉的波光,将一个朝代推向文韬武略的顶峰。
那个云烟蒸腾的远方,有谁知道,那个号为“清朝第一词人”纳兰容若,还是康熙身边的一个带刀侍卫?以词惊天下的他,其实,刀,才是他的根本,是他安身立命的本分。漠风里,他也曾雄关立斜阳;滇池边,他也曾旌旗舞雾嶂。
或许,他不是功绩簿上声名赫赫的那几个,人们就忘了他弯弓搭箭,追风逐月的流星一射。只因家家争唱的一本《饮水词》,他就成了纯粹的词人纳兰容若,素衣秋水,情爱长天。
冬郎,竟然就是纳兰容若,就像粗布的衣衫,包裹着一个优雅的灵魂。但并没有因为他有这样一个泥土味的小名,就有谁用异样的眼光去看他,反倒觉得他更让人喜爱了,少了许多疏离。
放下他纳兰容若的名字,唤一句草青水清的冬郎,他那些柔软的词句,一下子便在心中悠悠地洇开来,漫过情感深处呼唤的地方,一片绿草茵茵,一片野花盛开,还有一溪流水,潺潺而近,又潺潺而远。总让人有赤着双脚奔跑的冲动,或坐下来,等一缕清风,等一个人来,说说幽怀。
有人说,纳兰容若的小名叫冬郎,并不是他父亲明珠一次自由的心性呐喊,传说是因为唐朝诗人韩偓也有这样一个名字。韩偓才情过人,很小就有了名气。他的姨夫,也就是大诗人李商隐,看了十岁的韩偓写的那句“连宵待坐徘徊久”,也不觉感叹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他说他老了,不如孩子的诗意更清新悦耳,不如孩子更有春风万里的仕途。
几岁的孩子,竟然让大诗人连声叹谓,纳兰明珠借用韩偓的小名,是希望儿子也能少小成名,呈现“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才华。
我倒是觉得这是人们牵强附会的联想。纳兰明珠虽然精通汉文化,但他是希望孩子纵横政途,而不是祈求他擅长于诗词的才学。从他日后对孩子人生道路的铺设,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再者,韩偓的仕途也没有春风万里,人生也只能用潦草来形容。明珠又怎么可能希望孩子像韩偓那样,困苦于仕途,郁郁不得志呢?
不管这传言是真也好,是无端的猜想也好,诗中少年韩偓,词中少年纳兰,一样可爱。何必在童心上说仕途?那是伤害清澈和单纯。
好吧,反正那是冬天。
好吧,反正那是雪天。
在那素洁的天地间,毕竟落下了孩子一朵一朵,和那雪花一样最美的童音。他是雪化的词,他是词中的雪,一个干净单纯的词话。
冬郎,愿这是纳兰明珠心中的自由之味真情绽放,是无拘无束的灵魂奔跑。
不管叫得多么自在,孩子毕竟是生于富贵之家,是含着“金汤匙”来到世间的。纳兰明珠将儿子托在掌心,在一阵欢欣的把玩之后,终于又给孩子取下了郑重其事的名字——纳兰成德。
这才是明珠汉文化底蕴的真实展现。“成德”,在古代的典籍里时不时地闪现着。
《易经》说:“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唐人韩愈说:“左右前后,罔非正人,是以教谕而成德也。”
《宋史》中说:“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南宋老夫子朱熹在他的《论语集注》中写道:“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
……
明珠想到了哪一句,才给儿子取了“成德”的名字呢?成德,有盛德,有成就品德等等解释,但都是意在品德美好的意思。
那时,纳兰明珠二十岁,正是青春年华,还不曾在政治的油污里混个年深日久,对孩子有这样漂亮的品德期望,诗性之美,也许是符合了他青葱的心情。若是晚些年才得儿女,不知会取个什么老辣的名字。一定俗气得像他明珠的名,规整得像他端范的字,没了生趣,没了活泼。纳兰容若的几个兄弟,似乎真的没了这空灵如雪的名字,多了老气,多了俗气,还透着官场上油腻的气息,实在无力鲜活。那几个兄弟,似乎“德”行,也远不如纳兰容若。
期待的暗示,常常能激发人的心智。正是纳兰明珠第一次做父亲,对长子倾入了最真的爱,也许因此使得纳兰成德才情无边。后几个孩子,他似乎就少了兴趣,他们也就一个一个平庸了许多的吧。
纳兰成德,的确承载了父亲最多的宠爱,最多的期望。
成德,与后来著名的避暑山庄承德同音。承德,原为热河,1733年,雍正以承受先祖德泽之义,改热河为承德。这里,也反映了与汉文化的融合,同样也是“以德为首”的清人追求。他们从偏远而来,力求博大,这是一种自然的心性使然。没有谁希望将自己变得渺小。山海关前稍事犹豫,他们还是汹涌而来,直取中原。他们把握了这个机会,在华夏文明里写下了属于自己独有的篇章,成为承上启下的紧密一环。
纳兰成德,果然有德,应了父亲明珠的初愿,应了他的名字,红尘里,他就是那“浊世翩翩佳公子”。
除了出生时的那场雪,少时的纳兰成德是没有经过风雨的,然而,锦衣华被的遮盖似乎没有阻挡住那场冷雪的侵袭,他,总是柔弱多病。这样的体质,让他在盛壮的父亲、强悍的母亲面前,显得更加柔怯无力,也就让他敏感于情意,多情于真心,向往着自然的柔软以待。
纳兰容若,一朵新雪,在尘世里挣扎纠葛,在情感里迤逦凄切。
凄凄切切,惨淡黄花节。梦里砧声浑未歇,那更乱蛩悲咽。
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
——《清平乐》
作为纳兰明珠的长子,容若在千娇万宠中开始蹒跚而行,小小的脚丫,在府中踏出一片片的花瓣。然而他的眼神里,却少有欢喜,总似一泓无尘的泉水,清澈而空灵。周岁那天,他面对眼前琳琅满目的物品,竟然冷静得像一个智者,左右地查看着。当他忽然拨开诸多杂物,抓起那管竹笔的时候,家人心中一阵惊喜。这样的文墨之爱,也许预示着将来的容若才学千古,仕途发达。然而,小小的容若并没有罢手,而是又爬向另一端,抓起了一枚珠钗。这让父亲纳兰明珠立时惊讶当场。
右手毛笔,左手珠钗,容若一脸的激动,在那里尽情地挥舞着。
命运的船,穿过岁月的河,激起怎样的波澜?人们总要在掌纹里寻找答案。纳兰明珠在抓周里探寻儿子一生路途,得到了这样一个亦喜亦忧的暗示。竹管在手,预示着学识滔滔,可绘伟业宏图;而紧握珠钗,却又意味着情意浓厚,多纠葛于红颜美人。自古多少英雄,竹管、珠钗难以两两把握,多是情海沦陷,事业荒芜,导致一事无成。
人的一生,其实各有使命。经天纬地是为英雄,耕花饮月又何尝不是幸福呢?然一生岁月,志可有高低,若只陷于珠钗之欢、脂粉之爱终是为人所鄙视。若只苦求于事业攀登,不闻世情,似乎又有遗憾。《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抓周时,就只贪爱胭脂香粉,为此惹了贾政动怒,很不喜欢这个珠圆玉润的儿子,料定他将是一个沉迷于酒色的琅珰公子。长大的宝玉,虽然不是花色少年,但确也是迷恋脂粉,丧失志向。相传乾隆读完《红楼梦》一书之后,断然道:“此乃明珠家事也。”的确,贾宝玉与纳兰容若有几分相像,同出生于贵胄之家,多惹红尘情事。而纳兰容若的诗词中,也确实有多处“红梦”二字的浮现:
别绪如丝梦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醉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鹧鸪天》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减字木兰花》
更在《饮水词·别意六首》之三中写道:
独拥馀香冷不生,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一句一句,如此念想着红楼,便让人猜测纳兰容若就是贾宝玉的原型。
但纳兰容若却从不嬉戏于红衣粉裙,不仅文精古今,而且武通刀弓。他,是远胜贾宝玉的富家公子。但一个情字,却也换来他一声声叹息,一句句惆怅。以至于,衣衫满清泪,落笔,是一卷千古伤心《饮水词》。也难怪高鹗臆想他一身袈裟而去,了断尘缘。
春情只到梨花薄
少年那时,与谁相遇,与谁相识又相知,或许就是一生的心心念念。若她是那青梅竹马,更就是那新蕾初月,香在初心,情染窗纱。如果有来生,也定会踏破山水,不畏惧千难万险,期待又一次相遇。问一声,还记得否,那些春花丛里追蝴蝶,那些夏日清晨寻豆娘,还有那懵懵懂懂相牵的小手,还有那羞羞答答低眉的笑脸。隔了那远远的一世,依然是点点清露在心头的悠悠然然,圆润的闪烁中,有她前尘的影子。
天涯再远,又怎么远得过前生?情天恨海,让多少人叹成诗词万千。
纳兰性德可是前尘欠情债的那个他,来寻今生的再相逢?他生于贵胄之家,却是情愁若海,不以富贵为炫耀,总以词心写红尘。他的世界是鸟语花香,月白风清的幽静,有丝笛吹流水,有管弦弹雨珠,缓是溪水绕竹楼,急是骤雨打芭蕉。
世有公子玉树临风,可有佳人在水一方?
谁不爱呢?这样一个纳兰公子。策马,他是刀弓少年,刀劈九连环,可斩英雄旗;箭射流星闪,一击鬼魂寒。更是那一袭青衫,口吐平仄韵,吟唐诗,唱宋词,歌元曲,让多少才如满月的学士汗颜。
血脉里奔涌着塞北风雪的纳兰容若,前世可是江南的士子?手中书卷常展俊雅之才,袖中玉箫常奏风流之曲。在北方的都城,卓立于清寒之中,是独自的高雅。风很硬,他却表现出一种比宫墙更坚强的韧性。因为他知道,金樽之食,绸缎之衣不是他的爱,这些无法遮挡他心中与生俱来的寂寞。他要把心交给这个世界,交给这自然。他要的,是花开花落一样自由的呼吸,琴瑟合鸣的相随相依。
是的,他叫纳兰容若,也叫纳兰成德,后来为避讳皇子之名,又改叫纳兰性德。其实,他更叫冬郎,这样一个名字,似乎就是一个暗示。或许真的有一个寂寞的前生,他的她,在繁花里远去了,他却依然等待,只等到万花黯然,只等到千树清寒,只等到百里白雪,他,依然站在那凄冷之中。这一等,就到了今生,他始终相信,他的她是无奈地离去,他始终相信,他与她会有今生的相遇。无论是落叶萧萧的秋,还是风雨凄迷的冬天,他无怨无悔。
情深三生三世的男子,真是傻到无心,一笔一画写下多少凉到人心疼的诗词。三百年,依然能感觉到他那鲜活的痴情,读来,让人不觉就泪湿书卷,夜不能寐。
这样痴情的男子,上天怎肯再违了他的心,一定会给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的确,在纳兰的诗词里,我们也隐约读到了,他少年时代的一段情感,虽然如初月那样只是淡淡的一弯,却是他心头汩汩流血的怀恋。更加上他在诗词里对于“红楼”二字的念想,便更让人猜测纳兰就是贾宝玉的原型。再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纳兰性德曾经同为康熙的侍卫,多有交集。曹寅的诗句:“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纳兰容若的号正是楞伽山人。作为后辈的曹雪芹,一定从祖父的念叨里,对那位名扬天下的明相的长子,有相当的认知。在他的笔下,会有“貌姣好”,一代翩翩词公子的音容笑貌。
《红楼梦》里那个总脂粉里嬉戏的贾宝玉,忽然间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有绝世的容颜,更有不世的才情,如此,就惊到了他。原本嬉戏无心的宝玉,忽然就疼爱了。人说黛玉与宝玉是前世的相遇,百转千回来到潇湘馆,虽然是为爱而来,却因那潇湘竹的斑斑泪痕,注定又是一段难以白首百年的恨缘。带着满满的情而来,空空的心而去。前尘爱无期,今生情又难了断,来生呢,又惹怎样一段爱恨?宿命难违,只碎了一梦红楼,残垣断壁写尽悲凉。
潇湘馆里的竹影,疏密有致,其实,这的确是纳兰容若一生的喜欢。
纳兰容若,他是那宝玉,她的黛玉呢?
他,真的也有一个表妹。这是怎样的一个她?依《红楼梦》版本,那她和纳兰容若,也当是姑表亲。可史料里,终是不见她具体的身影,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没有谁说得清楚。或许小女孩也曾有显赫的门第,只因陡然的变故,这才寄居在纳兰府中,有了和表哥纳兰容若的相识,有了这青梅竹马的相遇。
前世,谁欠了谁一个回眸一笑?只留下浩渺无边的灯火阑珊。谁误了谁的青春流年?只剩下青灯伴着经卷。今生相见,才知道彼此是心中那个期待了许久许久的守望,是众里千百度寻觅的那个她和他。深院红梦,落花书卷,这些情怀的道具,只等他们共读西厢的风花雪月。
表妹叫惠儿。
纳兰容若和表妹惠儿的传说,在史料中只是一片朦胧的清风明月,无处寻找到清晰的勾描。她是一片云的到来,也注定是一片云的归去。青梅竹马,多么美好纯真的词语,可有多少青梅竹马能共赴白首?少小的相遇,只为还前生未了的情吗?懵懂的欢喜,终成了冷冷的空恨。假如有假如,多少人愿意用青梅竹马,换偶然邂逅后的百年牵手?纯情变真爱,更了却多少遗憾。
他和他的表妹,却偏偏相遇在孩提,偏偏是那青梅竹马。秋水含情的双眸,玉箫唱月的深心,注定了这是花开无果的殇。
初相见,她是含苞的荷,绿意轻浅,微红素淡,不着丝毫尘烟。只有一丝清澈的张皇,拘束着她的眼神,而她眉间的浅愁,更惹人许多的怜。站在纳兰府高大的门外,小小的惠儿显得茫然和孤独。纳兰容若走过去,轻轻牵起了小表妹的手,指尖相触的一刹那,两颗小小的心就化在了一起。惠儿的那份慌张,也就变成了欢喜,也就成了那个二月,心头摇曳的嫩柳,丝绦低垂,探寻着春水的冷暖。
有怎样的陌生,怎样的忧愁,能够彻底禁锢孩童的心呢?
也许她真的从悲痛中走来,从孤苦中而来。可她与她的表哥相遇了,她的童年从此鲜亮起来。那辆送她而来的破旧马车,已经吱吱呀呀地掉转车头,驶向了远方,留下她和表哥,在灯火璀璨的王城里。
豪门深宅的威严,本没有多少自在的生趣,两个孩子的相遇,却让亭台楼阁间,渐渐充满了欢乐的笑声。从此,她是他的惠儿表妹,他是她的冬郎表哥,他们所到之处,就是朵朵花开,就是缕缕青藤。七岁的纳兰容若,更加乖巧,不仅勤于刀剑,也工于诗词。晨光或月色里,也偶尔吹一曲玉箫。贵胄子弟,如此少小发奋,成了皇城中的佳话,成了满人大小府邸骄傲的谈资。
和表妹的相遇,是纳兰少年时光别开洞天的转折,他用各种姿势,博取着惠儿软软的眼神。他在小小的校武场上弯弓射中靶心时,表妹为他擦去汗珠的刹那,他有了异样的心跳。她陪他读书,为他研墨时,手与手的碰触,她也有了脸红的羞涩。童心如此轻浅,轻浅得如透明的秋水,映照着岸柳,映照着云朵,映照着小小的她和他。
风,可以吹过花间,也可以吹过心间。这吹过心间的风,有时更诗情画意,尤其在这少年的三月,那就是蝴蝶的翅膀,在花蕊上轻轻地扇动。惠儿第一次刺绣,手帕上绣的是一点的红,一抹的绿。虽然是如此简单的花草,她却绣了好久。每一根丝线,她总是选了又选;每一次穿纳,她都小心翼翼,不肯有一点的乱,不肯有一点的错。她说那红是她,那绿是表哥。一红一绿就是他们的春天——红不落、绿不枯的春天。不向夏天奔跑,不向秋天老去。
那手帕,她送给了纳兰。因为在这个富贵的纳兰府中,她只有和表哥在一起,才真正感觉到了温暖。她小小的心中,只有一个天真的祈愿,她和她的表哥是永远相伴相随的红绿花叶,是深宅里最快乐的颜色。
那一天,纳兰也将自己心爱的古琴送给了惠儿,荷花池边的亲水台,他手把手教表妹拨响了第一个音符。这共同奏响的音符,露珠一样轻轻滑进水中,来年,那水中开出了一枝并蒂莲。童话,很美,勾起了多少人心中的笑意,但没有人相信,可他们相信,相信那就是他们的那个音符的盛开。年年,都会开,年年,他们一起看那莲。
那莲,年年看,却不是年年并蒂。慢慢地,他们长大了,原本两小无猜的欢闹,渐生青梅竹马的情愫,蓦然间,就有了羞涩。十五六岁,正是青春梦飞扬的年华,一个举止若月,谈吐优雅;一个形若莲花,情似春风。时光的蝶变,让他们有了翩翩而舞的姿势。他们相约了,第一次真正的相约。花园深处,身边只有蝶在飞,只有花在开,只有鸟在鸣,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有目光轻轻地碰撞,彼此的心就已经清澈见底。清澈里,有软软的水草。
夕阳渐斜,在那座爬满凌霄花的小亭里,他们真正懂了彼此。那花影外,新月渐起,像一弯小船,在云朵里飘摇,荡起一夜的梦呓。
明月夜,是可以抒情的时刻,可是那光怪陆离的斑影,却又生出许多的忐忑。其实很多人不懂,只沉溺于那柔软的光影,却忽略了那些横生的枝丫。或许只有命运,早已听出了纳兰容若那晴光潋滟的箫声里暗涌的波浪。那是宿命的拨弄,没有谁能躲过这难以抗拒的激流。更何况纳兰容若和表妹,还太小太小,无力把握命运的扁舟。
前生的相约,今生的相遇,多么甜蜜的完美,可岁月又成全了谁?
他的惠儿,她的冬郎,也许能穿过时光的夹缝,求得一份真爱。这是他和她一并的心愿,紧紧捂在掌心里,时时祈愿。可祈愿,何尝改变过宿命?
懂了,就有了一份拘谨;懂了,就有了一分羞涩。若能得一份成全,真是无上的幸福。若是从此错过,就成了千恨万悔。不懂多好,傻傻的一个他,傻傻的一个她,傻傻的彼此,在傻傻的懵懂里共享傻傻的光阴,像永远傻傻的从前。
可纳兰和惠儿懂了,再相遇,就有了几分拘束,几分忸怩。花廊下,又相见,竟然没了从前那种自在的笑闹,目光轻轻相撞,又忽地闪开。一个低眉走过,一个愣在那里。容若再回首时,惠儿已到花木掩映的远处。再一恍惚,就只见了花木。
月色又起,心事落寞的纳兰容若,漫无目的地在宅院里散步,不知不觉间就走到表妹的绣楼前,抬头间见楼上的门帘一动,惠儿闪了出来。容若心头一喜,正要打招呼,忽听得斜旁里有人轻轻地咳嗽,转头见是母亲,他赶忙道声安,匆匆离开。
纳兰容若把书卷打开,却无心读那些诗词。窗外明月高挂,夜凉如水,远方忽然有琴声传来。纳兰容若懂得,懂得那是一种呼唤,一种诉说,他急忙将玉箫横在唇边,吹响了同一曲韵律。这种心灵的呼唤与应答,在清辉中缠绕交织,那紫藤一样的心事似是梦的流苏。
紫藤已经开了许久了。那花,就是一个誓言,为情而生,为爱而亡,是沉迷的执着。可蝶形的花冠,却无力飞舞,暗暗的枝头,有花粒碎碎地落下,是无声的月色。明天,那扫花的人,是像黛玉一样心事缜密的女子,还是一个无知无觉的莽撞男仆呢?
是谁其实并不重要,无力挽救那一地的碎紫。惋惜的长叹无言的沉默,紫藤都是一样的结局。威严的纳兰府,容不得丝毫零乱的场面,对于花开和花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夜深了,纳兰拿着惠儿送给他的那个绣帕,才忽然悟起,那种红绿相依的简单,原来是如此的美好,不觉叹道: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
原本是彼此期待的相逢,却为何像一朵带雨的芙蓉不言不语?香腮的红晕,早透露了自己的心事。可红唇轻启,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怕闲人看破,才又匆匆离去。无法诉说,回廊那边,玉钗叩击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谁不期待那春天的花并蒂,云间的燕双飞呢。可世间又有多少无奈呢,这么近的冬郎、惠儿,竟然成了这么远的表哥、表妹,再不是从前的两小无猜。
他和她懂了彼此,家人们也似懂了他们。长大了的表哥表妹,也就相隔了许多的风,许多的雨,再没有了肆无忌惮的亲密。遥望的绽放,是一种甜蜜的期待,更是寂寞的煎熬。
多少情感的故事,从粉色的童话,变成了苦涩的追忆,让岁月不堪回首。他和他的表妹,又将会是怎样的传说?
不是凌霄,不是紫藤,该是那梨花,纷纷向那玉阶飞。忽然有人唱起苏轼的那首《东栏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豪放的东坡居士都如此悲伤起来,纳兰容若和表妹,看似梨花纯净的心愿,也只能是一地凉雪了。
梦里云归何处寻
多少相遇,原本是一段缘。当那抹羞涩未懂,当那片懵懂未醒,一切也只是云影萍踪。岁月深处再回首时,却也只能望尽秋水长天。漠然了咫尺,便错成了天涯。浪迹的心,找不到可依的岸。
时光有爱,让冬郎遇了惠儿。岁月有情,让他们明白了彼此。纳兰容若那天看懂了表妹的那抹羞涩,心中悠然涌起了一股清泉,汩汩地喷涌着,日里夜里。
爱了,心便生柔情,世界无处不欢。抬眼是白云展画意,低眉是流水诉衷曲。初遇的清水无澜,就荡起了一只飘摇的轻舟,载一轮月,载几缕风。不思来处,不念归处,唯愿在四季荣枯里,独享这无尘的宁静。
相思,是辗转反侧的根由,多少爱情不是这样的煎熬?然而,纳兰容若苦苦渴望的相约,却成了惠儿表妹心中的忐忑。无论何时,女子的心思总是细腻得容不得半点摇曳的风影。是的,纳兰容若是她腮边的第一片羞红,是她掌心初次温热的湿润。她与表哥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低眉间看到四只相对的脚尖,她的心底也生出浪花朵朵。但她的手在表哥的掌中抽离,激动地跑向自己的阁楼,在帘窗后面再悄悄望向纳兰容若,忽然就生出了许多自卑。原以为他们是一花一草的相伴,是一红一绿的相依,可她这红,只是寄人篱下的一点颜色,是廊亭边的野花一朵,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表哥的绿,是庭院中那栖云栖月的梧桐,是有凤来仪的高枝,是纳兰家庭将来的一片云天。
两小无猜的心总是清澈见底,当纯情变成了爱情,就多了太多的思虑。曾经的表妹,冬郎看得懂;如今的惠儿,纳兰顿感迷惑。那份若即若离,那种欲言又止,让他真正尝到了情感的苦,一首《如梦令》,道尽他无处诉说的情怀: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相思恰逢花开时还好,若是正遇落红萧萧,真是惹人多少伤感。一直期待的相遇,却不想你是那闪烁不定的眼神,让人怎么猜得明白?直让人在孤灯下暗自神伤。夜里,纳兰容若捧一本《牡丹亭》,柳梦梅、杜丽娘那生生死死、曲曲折折的情爱,都能最终成就圆满,让他更加坚信,自己和表妹咫尺之情,也定会厮守百年。他对月一首词,她抚琴一曲歌,只唱那高山流水。竹影里时光如花,荷风里日子如梦,不惊不扰,彼此相望成痴。不问红尘,不说世俗,风花雪月只美了两个人的流年。
梦与现实总有一段距离。当纳兰容若从痴想中醒来,遥望的,依然是表妹飘忽的身影。
爱有犹豫又怎样,谁又能有一刀两断的舍得?更何况惠儿还看不透将来,纳兰容若让她既生欢颜,又生愁眉。如此放不下,也就两徘徊。有时嫣然一笑,有时又陡然一恼。那些年,纳兰府里,是一对少男少女的欢愁光阴。
爱,真的不必抱怨,谁又能知道谁心底的苦楚呢?她有她的卑微,他有他的迷惑。
骑射,是满人男子血脉中的情怀,而诗书,不仅是纳兰明珠对儿子的期待,其实也是纳兰容若真心地喜欢。十七岁,纳兰正式入太学读书。别去,惠儿不敢相送,只在帘窗后默默远眺;归来,惠儿不敢相迎,只在花影中悄悄守望。这中间的时间就是寂寞的闲愁,只好一针红一针绿地胡乱绣些东西。曲径间,花影下,多么期待邂逅,相遇,却又倏忽地闪开。夜里,轻抚丝弦,多盼望那箫声的合鸣,待那箫声真的响起,她却又歇了琴曲。
爱从琴上去,愁从箫声来。爱了才懂,相思是如此地折磨人。
既然相遇是前世的约定,又怎么可以错过今生的表白?少女闺中梦的门扉,只愿一人开。犹豫了很久很久,惠儿不再去想将来的风风雨雨,终于将祖传的一枚玉锁交给了冬郎表哥。不求天长地久,只愿有一段默默地陪伴。其实两手相牵,已是初心最美的缠绵,是情感无言的廊桥。风吹过哪个三月,遍地都是多情的季节。天上满是燕双飞,地上处处蝶恋花。
惠儿的表哥,冬郎的表妹,这是他们的三月。一把玉锁,是玉一样冰清玉洁的诺言。不为锁谁的心,只为锁住命运的刹那。
那天,纳兰府上张灯结彩,十八岁的纳兰容若中了举人。一时间,远亲近邻、文武百官都来贺喜。宽敞的厅堂中,笙歌弄花影,彩衣舞欢歌,杯酒映笑脸。纳兰在宴席中来来往往地向宾客施礼,以表感谢。虽然一脸的笑意,心中却宁静无比,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平常,功名不是他的爱,他只喜素雅的日子、自在的烟火。惠儿坐在一角,意气风发的表哥让她更加心动,可是喧闹里,她却更感到了一种寂寞。锦衣华服的纳兰或许会离她越来越远,不会在意素衣素心的她。她,悄悄地离开了喧闹的大厅,走向院中的花园,走向花园深处他们常常相遇的凉亭。月色如纱,她独坐长椅,只任心事缥缈。
一把玉锁太轻,实在无奈于宿命。
这样的夜,有多少人空对寂寞,无处说情怀?晴日里,一个眼神或许就是一场波澜,而此间,万般愁肠也枉然,更添多少伤。惠儿想想自己云里雾里的家世,想想自己云里雾里的心事,不觉间就满眼清泪。她多想表哥能叩开她心的门扉,来给她一个安慰。可她知道,此时的他,正在喧闹的厅堂里,来来往往。
那是他荣耀的夜,他怎么知道,楼阁里还有一个女子的黯然神伤?
过往也许真的毫无意义,一个独自寄居的女子,怎会不更多思量,谁是她未来的朝阳?思量也是无果的思量,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程一迷茫,两小无猜的清澈,悄悄泛起了浓浓的浑浊。
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凉亭里冷清的身影。惠儿不觉有些伤神,纳兰府虽然是她的容身之所,可又有谁是她真正可以相依的人呢?那些平素里的以礼相待,不过是一种泛泛的客套。好在还有容若可以交心,而此时,不也是在同他们的家人一起狂欢,唯有她是这热闹之外的寥落之人。
那年,独进纳兰府,如今,独在深宅中。这几年的光阴,她何曾融入这楼阁一分?寄居,不是归依,只是萍水相聚的岸。惠儿望向月亮,此时忽然明白只有嫦娥才最懂她,她们是天上人间的一样寂寞。既然表哥都不能给一份安慰,何不如归去如风?
她有花一朵,能入谁的梦?空自散去香魂。
月色更浓了,恍惚间,惠儿有离去凡尘的感觉。忽然,花径上有人影依稀,她不觉轻轻唤了一声“表哥”,缓缓走来的,正是纳兰容若。一袭锦衣,着两肩月光,高贵而优雅,好似那万千女子为了心旌摇曳的潘郎。
想着,念着,当想念成为相见,却又只剩无言。他站着,是寒竹傲雪;她坐着,是青莲禅佛。青春那时,有多少这样默默的风花雪月?不必说,已经是冰心两皎洁;不必说,已经是生死契阔。
月亮很美,成就了多少爱,也成就了多少美丽的传说。可那朦胧的月色太浪漫,又误了多少情爱呢?柔情的誓言常常在黎明散去,阳光照进现实的时候,彼此才懂了那梦里的彩虹,不是到达彼此身边的鹊桥。纳兰容若还来不及和表妹许下三生三世的诺言,甚至还不曾有过真正的花下男女私语。而惠儿,还不曾真正收拾零乱的心,吐出那羞涩的花蕊。
多少相遇,还不曾转身就已经是别离;多少期待,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说好了要珍惜,谁又能抵得过突如其来的意外?半阕情词再无法续写,一枝莲花再也绣不成并蒂。
日落还有日出,花谢还有花开,可爱情还有来生吗?不,不要把诺言许给来生,谁又敢说来生不又是一场擦肩而过的匆匆?咫尺的当下都难以牵手,来生是何等遥远的迷茫?懂了这些又能怎样,生命里有太多太多无奈的放手。如果每一次相遇都能圆满,世间也就没有了悲苦。其实正是这悲欢离合,才有了爱情的生生不息。
有时候的相遇,或许真的是前世的孽缘。容若和他的惠儿,从懵懂相识,到情窦初开,人生就给了他们这一段含苞的光阴,只待芳华初绽,却就此别离。
纳兰容若和表妹爱的萌芽终被纳兰家人看出了端倪,没有谁支持他们。其实最初就注定了这离散的结局,纳兰府只容得惠儿童年的寄居,她的青春只能为帝王绽放。满人入关,统一江山,可他们依然自认血统的正统与高贵。那时旗人家的少女,都要参加帝王的“选秀”,以求皇家血脉的正统。亭亭玉立的惠儿终是逃不过这皇帝的诏令,一顶华丽的小轿在那个小雨霏霏的上午带着她飘摇而去。
年满十三到十六岁的八旗少女,都要参加三年一次的皇帝选秀。
惠儿虽然说是一个悲苦的少女,早已经没有家人实实在在的相依,可她在纳兰府,在容若表哥身边,那诗词平仄的濡染,那琴箫韵律的浸润,让她出落得别样娇美,这样的惠儿作为秀女,怎么可能落选。她,被选为了皇帝的妃子。
高高的宫墙,容若和表妹再难望穿。
一眼千年的错过,还不如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的想念,有形的牵挂,总是痛过无形的思恋。伤了彼此,苦了百年。
纳兰容若的竹笔再无欢,笔笔写伤情;惠儿的绣针再无线,针针穿肠愁。
初心的相遇,常常是这样情深缘浅。
康熙和纳兰容若,是同年出生的双骄。一个统领山河,傲若骄阳;一个挥墨诗词,灿如明月。然而皇权毕竟是至高的号令,太阳才是江山的主宰。纳兰容若纵然才满江河,情似云天,又怎能与帝王争斗?他,败了,败得狼藉一片无法收拾。这看似他败给了君王之礼,其实这场爱情他原本就没有一点胜出的机会。纳兰容若作为家族的骄傲,作为担当门庭的长子,那些王侯门第的女子才是他姻缘的匹配。他也曾苦苦哀求过,可家人毫无给他可以娶孤单于世的表妹的可能。是的,他难以悖父母的意,更不能违朝廷的法。十年的青梅竹马,也不过是一场花开无果的梦。
思念,在她还没离开的那一刻,就绞疼了两颗心。
王贵人家的婚姻,更是一场棋局,设定的家庭双赢,却常常是一对男女惨败的人生。花开一日的热闹,却是零乱百年的伤悲。也有门当户对的琴瑟合鸣,那不知是几生几世的修行,才有这难得的皆大欢喜。
富贵是一种枷锁,失去了多少草长莺飞,错过了多少云卷云舒。紫藤正盛开,纳兰容若独坐凉亭,那紫色依依的情愫让人沉迷,那是心中的执着。“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香风又起,美人何在呢?他多想那紫云依依的地方,忽然有一袭霓裳飘起,他的惠儿执琴而来,为他弹一曲重逢。
没有承诺,眉间早有相许;没有誓言,心中早已情定。世事无常,不知误了多少这样的青梅竹马?相遇哪年?重逢无期,纳兰容若只能在花园每一处和表妹走过的地方驻足,一曲箫叹,如呼如唤,如悲如泣,祭奠那逝去的青春。
恼只恼心思懵懂,误了春期;恨只恨不解相思,误了爱情。若早早懂了,一定共与佳人并蒂一枝。别离了,才幡然醒悟,空留无数悲伤。一座香冢,葬一份痴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减字木兰花》
韩凭,战国时宋大夫,其妻何氏貌美绝代,为康王霸占。韩凭在牢狱之中得妻密书,抱定从死决心,韩凭长叹何氏贞烈,自杀而亡。何氏假意从了宋康王,只求穿孝衣祭祀韩凭,康王准允。礼毕后,何氏纵身从高台上跃下,康王急忙扯住,怎奈何氏早藏心机,衣服为药物腐蚀过,只扯得一缕,衣裂人坠台而死。何氏留遗书,恳求与丈夫韩凭合葬一处。康王恼怒,特意将二人分葬两处,只可相望而不能相守。谁知,一夜之间,两座坟上分别长出一棵梓树,根脉相牵于地,枝叶相连于天。树上并有一对鸳鸯似的小鸟,相偎相依,欢一声说生,悲一声说死。
往事早已是远处的烟尘,只是这感天动地的传说生生不息。表妹的离去,让纳兰容若心灰意冷,然而那种悲伤日里夜里无法逃离,唯有用文字独语情怀。这里,他竟然用韩凭与何氏的人生之爱入词,可见那份悲伤。其实,他想到这个典故的那一刻,他的爱也纵身跃下了青春的高台。一只心灵的鸟凌空而飞,只是没有梓树可供栖息,一堵皇城的高墙,阻断了两颗心的合鸣。
疏花已是不禁风
一路的陪伴,有时候并不觉得珍贵,因为已经在彼此的心里,也就不再在意。然而,当别离忽然来临,才懂错过了对的人。才明白和那人走过的每一天,看似平常,却原来是最美的日子。只是再千遍万遍地啼血呼唤,也难唤得一个回头。一别,就是山高水远,一别,就是一生。再相遇,也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一道高墙,几重宫门,就已经是两颗心的天涯海角。可纳兰容若和惠儿,能感知彼此的心跳。一次颤抖一次疼痛,一次疼痛一道伤痕。早知道有今天的苦苦相望,更应该好好把握昨夜的月光。哪怕细细的一缕,也要紧紧地攥在掌心里,捂成最真的红豆,好让重逢有个信物。错过了采撷,就是风雪无边的冬季,空了枝头,疼了心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没有谁对谁的怨,没有谁负了谁,面对爱情,他们根本就没有义无反顾的机会。怎样的勇敢,在皇权面前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一样的思念,两处的悲情。高高的皇城后宫,囚禁了多少望眼欲穿的爱,窒息了多少山盟海誓的情?无处了却,无法撩动,只能在枝头慢慢风干。
人生最美莫过于初次,初遇的花开,初遇的叶落,就算这样的简单,也都是难忘的惊艳。更何况初遇的那个她或他,一凝眉一低头,一微笑一转身,都是一辈子心中闪烁的涟漪。思恋的波纹,轻盈无尘。年华里,若再遇一个她,情感里也总会游移着曾经的云翳。或许不是不相爱,只是不能回避心灵的倒影。昨天,毕竟是今天根枝相连的光阴。
纳兰容若和表妹,是彼此最初的涟漪,荡春夏秋冬,都是一个一个的同心圆。巍峨的宫墙里,惠儿安静得像一朵佛前的莲花,不色不香,空空蒙蒙地面对那位少年天子。夜深的梦里,而她又会和冬郎表哥再约花间。一声琴欢,一缕箫唱,续那两小无猜。十年青梅竹马,栽下了几竿窗前竹,栽下了几树墙边梅?不想醒来,不愿意醒来,原本就想这样一直栽花种草。一个培土,一个浇水,日子安闲,烟火平常。偶尔凉亭里和清风翻着书卷,一页唐诗,一页宋词,或一页元曲,任它这样自由自在地乱。若遇一场小雨,他解了自己的衣,遮了他和她,嬉戏着跑向廊檐下。期间有一个踉跄更好,他慌忙地一个抱,她惊慌地一个羞,就是世间美不胜收的郎情妾意。果真就是那“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
无线的针,难结情缘;无针的线,空有缠绵。
只可叹,她在深深的皇城里寂寂独语着,拿出那块只绣了一半的绣帕。那朵莲花低垂着,只有这一朵,永远绣不成并蒂了。她觉得有许多的愧,原以为贵为相门公子的表哥,可能会负了她,如今却似乎是她负了表哥。岁月的这端,传来一首《沉香流年》的歌,唱着流年的梦:
笙箫远去灯火稀微
忆往昔竹马青梅
苍茫岁月旧事难追
用一生存真去伪
分不开这双手捧泪
……
什么人深夜里不寐
坐守秋风吹透宫帷
一缕执念锁在情关
回首似梦如烟
……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是那无桨无橹无桅无帆的一叶扁舟。她愧,她悔,她双手捧泪。可又怎能怪了她,一个秀女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一袭宫服就是那无解的魔咒,肠断泪干,又能如何。无处说,无人听,只有相思的结石在肝胆上郁结,慢慢堕落,慢慢疼痛,慢慢流血。
流年如水,浮生若梦,这世界车水马龙,可有多少人把握住了真正的爱?错过了,就是年华的冬天,无色无香,无花无蝶。是的,他叫冬郎,这样一个名字就注定了要披雪卧冰吗?寂寞的白,笼着光阴。失去了表妹,纳兰容若陷入了无比的痛楚,身形渐显消瘦。唯有那树梅花伴他,成他日里夜里的窗上影。那是他和表妹一同栽的树啊,三年了,花已开,人却不在。谁来和他共看一枝?长衫临风只待红裙飘飘的人,深宅无语空有寂寞雪。花枝摇曳,再无人影成双。其实那梅向南的花枝已开,北枝还冷清着。他想那一定是深锁宫中的表妹的心,幽幽地再无欢喜。他多想折一枝送进后宫,告诉他的惠儿,梅花开了,春天也将临近。可是,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安慰,他们哪里还会有春天?那难以挥手的别离,早就设定了,再无蓦然回首的可能。
一人一树一院寂寞,千点落红,万点相思。
纳兰容若和惠儿的相遇,也许只是谁前世的流眸一闪,才惹得这今生的情长缘短。早知道再相遇是如此的悲伤,何必有那曾经的回眸。别渴望什么一眼千年,这几生几世的等待,是多么的煎熬。那些生离死别,太让人心疼。还是单纯的初相遇吧,爱了,伴了,简简单单地一辈子多好。只是人世多情,总惹赤橙红绿千般念想,酸甜苦辣的五味光阴。
日月明灭,岂止黑白?不知道哪一种颜色,才是心上最恰当的那抹。
好在纳兰容若有诗词为伴,在荒凉里写情写爱。以冷为暖,抚慰着自己寥落的冬季。寒冷是一种寂寞,也是一种思索,就像草根与花籽在冬天的孕育。这次挫折让纳兰容若懂得了更多,他不仅肩负着相府长子的责任,还要有伟丈夫的担当。卿卿我我只是命运里一湾浅浅的溪流,还有诸多事业层峦叠嶂的高峰,那才是男子一生应该的担当。
“也许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以为这世界都是为他一个人而存在的,当他发现自己错的时候,他便开始长大。”
纳兰容若收拾好自己的心境,以积极的态度和昨天道别。康熙十二年(1673),他将自己的才情放飞,参加了会试。情感的伤曾让他黯然了许久,可他智慧的光芒又哪里遮掩得住?十九岁这年,他如愿成为贡生。
既然等待不会再有结果,不要让落叶满了石阶,何不给自己另一个行走的姿势,那或许会有别开洞天的一种风景。时光不只是一朵花的开落,沿路还有太多太多的荆棘。当青涩渐生沧桑,那才是走上了岁月的正途。哭了笑了,年华就有了味道,时光就有了质感。
这一年,纳兰容若十九岁。九是一个顶点,突破是另一种高度,盘桓也是一个劫数。十九岁,这是纳兰容若的劫。他病了,忽然莫名地病倒了,气短唇青,身若凝冰,腰脊冷痛。医官说,这是阴寒之症,是为阳气不盛,寒气入心而制。冬郎,雪中生,冰中长,内寒之病也许就是一种宿命,是血脉里的根本。只是无人懂,脉搏里还有把握不到的另一个病由,那就是表妹的离去。原本是他少年里唯一的暖,十年点点喜,十年片片欢,荡漾他匆匆的过往。这暖突然的抽离,他勉强地支撑着。只是那一点回忆的余温,渐渐抵不住怀念的寒流,他再也装不出坚强,无奈地倒下了。他在疼痛中,想起了母亲常说的那个飘雪的冬天,他的第一声啼哭。他多想这是他的重生啊,重生的冬郎,就可以再和表妹相遇,再和表妹重回那十年的两小无猜。一声琴,一声箫,就是四季如一的花红草绿;一点红一点绿,就是并肩行走的日月芳华。哪怕只有一径弯弯的小路也好,小路那端一围篱笆,篱笆里是一间低低的草屋,那里,一桌一椅一摞书,他和她,经营一段诗词相欢的同坐时光,经营一段春风万里的同行岁月。
有时候,爱情就是只要这朴素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奢华。可谁知心思简约,岁月却复杂地给人一个又一个张皇的惊讶。日子,连累了多少男女的梦,无处安稳。
寒疾让纳兰容若在疼痛中辗转,父亲给他请来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医师,母亲更是亲手煎煮着那一剂剂中药。麻黄是齐地青州的麻黄,附子是蜀地绵州八月采造的附子,细辛是华阴的细辛,白芷是秦晋河东川谷的白芷……最道地的药材,慢火细煨着纳兰容若的痛苦。那些日子里,本草的味道让他更懂了生命的苦楚。当归未归,独活难活,续断又能续谁的断?纵是能解千般毒的甘草国老,也难解心底的情毒。远志难向远行,定不了他的心,一一穿肠,却不能将悲伤抚慰。疾病让纳兰容若错过了这年的殿试。他想成为满人第一进士的愿望,也成了轻风。他本无意富贵,只想在流年里展示自己的才情,可错过还是让他颇有失落,卧在病床上,他写下了心中的叹息: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错过情,让他内寒攻心;错过名,使他浮寒伤身。双寒内外交错,表里浸透,让他难展愁眉,难醒神志。恍恍惚惚迷失了很久,春色渐暖的日子,也没能让他减缓伤痛,窗外的百花,那是别人的风景。直到夏日近了,世间阳气蒸腾,他的寒疾才有所好转。那夜,他终于披衣走出了蹉跎日久的病房。明月还在,那凉亭还在,还有那亭前的池塘还在。旧水又红新荷,只是不见了故人的衣影悠悠,至此流年散了西东。唯有重重宫门的暗影,在夜深的远方,相望却难唱一曲离歌。本想有所释然的,翻阅旧事,却是这残章断篇,稍暖的身心又生出了许多的凉,不觉就是几声轻咳。紧一紧身上的衣衫,还是抵不住怀想的清冷,他只好沿着来路慢慢折返,想用转身让自己忘却。然而即使关了窗,还有月色执着地浸进梦里,好凉。纳兰容若只好重又点了灯,用那夜色写下了一首《南歌子》: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同欢的日子就这样永远过去了,梦里梦外两两相望,应该是一样的别恨。唯有那块绣帕还在,那年,她初懂女红,一点红一抹绿地描绣,虽然绣得歪歪扭扭,却正如他们朦胧的初心,似懂非懂原是最真。没有许诺,何必许诺,萌芽不知比诺言美多少。无须誓言的情感,才是四季如一的清泉。他们不念归途,念也毫无意义。其实归途就是远途,转身,也没有了机会。就像落红在秋风里,本没有转身的可能一样,枝头只有丝丝缕缕的残梦,早已经凉了,但,无法了却。
那年,纳兰容若和表妹相遇,他以为纳兰府的花园就是他们的港湾,无惊无扰,清静相伴。分别,才让他知道这世间不只有纳兰府。人,总是在懂得世界之后才真正懂得了痛苦,此时,容若才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痛,才悟得了自己的无奈。传说纳兰容若曾经费尽周折,假扮僧人冒死深入后宫,只为看一眼魂牵梦萦的表妹,可一切都不能改变。红墙,当是世间与天同齐的囹圄。人海里,四目相望又能怎样,那是对彼此更深的一种伤害。就算纳兰容若心甘情愿地撕扯自己,可他懂,疼的依然是他们两个人,放下,其实是唯一的选择。纳兰明白,他的重病,一是体寒,更重要的是这心寒,如果能淡去情意牵连的曾经,他或许就能好起来,重回那个翩翩诗词少年?
他要给自己这个机会,他要给心这样一个转机。
“此情可待成追忆”,别一段怀念,觅一段追寻,生一段梦想,红尘不只是男欢女爱,还有多少抱负让男儿施展。纳兰容若慢慢挣脱心灵上的菟丝子,病真的就渐渐好起来了。后院池塘里的莲花,正次第地开。一朵一朵,是静如禅歌的祝福。
纳兰明珠笑了,母亲哭了,她将安神息邪的安息香末的沸汤,让人悄悄地泼在了楼后的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