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听雨,长门宫怨
汉代楚调相和歌中曾有《长门怨》曲名,其琴谱最早见于清代《梅庵琴谱》。后人以汉代司马相如名篇《长门赋》之意为琴曲内容,谱曲《长门怨》。《琴谱正律》《琴学摘要》《琴学管见》《枕经葄史山房杂抄》均有记载《长门怨》这一古琴曲,用高音滑奏和泛音交替抒发失宠宫妃的哀怨之情。
雨水侵寒的日子,想听一个后宫的故事。只有凄婉的爱情夹杂着无望的期许,才能让人在冷雨夜里体会到后宫女人极致的思念。这样的悲剧在历史长河中不胜枚举,就连人们熟知的成语“金屋藏娇”背后也是一个“怨复怨兮”的传说。
年轻的刘彻还是胶东王时曾许下诺言,要贮金屋娶陈阿娇为妇,等自己登基后尊阿娇为陈皇后。后来,刘彻继位,是为汉武帝。陈皇后恃宠而骄,被武帝贬至长门宫,终日忧愁。陈皇后听闻司马相如文采出众,便以黄金百斤请他写篇文章表露心声,希望以此再次博得君王的眷顾。这篇文就是著名的《长门赋》。
汉代的故事演绎到了清代,被谱进琴曲里,取其“凄婉哀怨”之调,后人抄写为“长门怨”。以上就是琴曲《长门怨》的故事来源。
孝武帝时,陈后失宠,愁退长门,闻相如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后复得幸,忆此曲亦必相如所作也。
——清·陈世骥《琴学初津》
卯时一刻,清风吹乱帷幕,残梦点点褪去,这个女人的一天从等待开始算起。衣裙的一角被晨风扬起,她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缓缓地走向窗台。经年徘徊,彼时的海棠落了又开,堆积的黄叶聚了又散,镜中的面庞亦在流转的年岁里不知所措。她问镜中的自己:是否又迎来没有问候的一天?
天上人间,坤何以得宁?纵然掌管六宫,生于治世,藏于金屋,但她首先是一个女人,其次才是皇后。她本应执着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走向老去的年华,而现实却是一夜散去,之前享用不尽的回眸和留念统统转换成长门宫的孤寂清冷。心都乱了,该如何找回往日的宁静?玄鸟都归来了,春至了吧,祭祀的日子都近了,还不见天子的召唤。玄鸟一声哀啼,可知深院焉能锁清秋!
昔日的庭院,月下共剪烛,连娟细扫眉,而今日的宫殿,甚至一声娇嗔都是奢侈。君王,难道不是执手偕老的人吗?当日洞房花烛,要成合卺之好,他的万千柔情至今留在耳边,说要金屋藏娇,说要天荒地老。
当长夜漫漫,只剩一轮明月相伴,孤独、清寒反复纠缠,千种忧伤都付与空堂。一张琴,弹不出别的曲调,从凄恻到激扬,宫女闻声垂泪,这阵阵泣声又织成一片凄凉。如一只被困的白鹤,长长的哀鸣,悲伤到心底,她想挣扎、自救,起身却又陷入长久的彷徨。
恍然在梦境中醒来,隐约又躺在君王身旁。蓦然惊醒,一切虚幻,恍如隔世。午夜的钟声响起,挣扎着独对月光,星辰横亘穹苍,不知今夕何夕。再看庭院里月光如水,明明春气萌动,却似深秋寒霜。夜深深如年,再不能入睡等待黎明,乍明复暗,这样的日子何时终结?唯有自感悲伤,年年岁岁,永不相忘。
人皆言南风和煦,而经年南风不息,又何以解我封尘之愠?人皆畏庭燎之光,而宫锁朱颜不启,又何以度夜未央?人皆言一诺千金,而金屋之诺不守,又何以剖心相许?霸陵伤别,何处是归期?如今的金屋,残缺失次,但林木俱无,苔藓尽剥。数年之后,必鞠为茂草,荡为冷烟,菊水桃源,付之一想。
《琴学管见》评《长门怨》“入手凄婉”,被抛弃的孤独感,被分手的失落感,是爱情中的常态,一唱三叹,一音一断肠,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深沉而无望的思念是人类的经典母题。汉乐府《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诗,写的是一个女人在寒夜因极度相思而坠入迷离恍惚中的惆怅心情: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汉·佚名《凛凛岁云暮》
这首诗中的梦境就是《长门怨》里陈阿娇的真实写照。一个女人在春夜冷雨中的自述,哭诉所有那些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日子不知何时终结。可见,管你拥有一座城池,还是十万兵甲;管你倾国倾城,还是才貌双全,面对一颗唤不回的心和一座走不出的城,就只剩下卑微的等待。
他爱的是想象中的你,你爱的是回忆中的他,错过,等待,怎能在梦里相逢?你在等待中遗失了自己,你把记忆给了昨天,你只能从他的心里找到自己。唯有想象他的世界,才能成全一个完整的你。
黑格尔说:“爱情就是主体把自己抛舍给另一个性别不同的个体,把自己的独立意识和个别孤立的自为存在放弃掉,感到自己只有在对方的意识里才能获得对自己的认识。”就是这样了,只有在想象你想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能呼吸。想来,这就是《长门怨》琴曲如梦似幻的相思和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