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郎朗:和莫扎特齐名?等我80岁时再这么说吧
记者:如今你对钢琴的理解跟10年前有何不同?
郎朗:钢琴肯定是我最重要的事业。一天不练琴,我就手痒,感觉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没了。如今,我对钢琴的理解越来越深刻,钢琴不是死的,知识是无垠的,你只能永远学习。我永远不敢说,我什么都明白。
记者:英国权威的音乐电台把你评为史上最伟大的25位钢琴家之一,和莫扎特相提并论,是不是很自豪?
郎朗:我肯定没到那个位置。我当然希望有一天能达到那个位置。我的路还很长,一个钢琴家,30多岁还是很年轻的。我之前也说“昨天的成功对明天没有任何意义”,它对明天的成功可能打下点基础,但它不等于你明天的成功。幸运的是,在今年我把该做的都做了,但未来还是未知数。你一年弹不好,第二年就什么都没了。世界就是这样残酷,我每天都有这样的紧迫感。我的经历也是这样,因为一场演出,一个乐团喜欢你,真的是一点一点从最基层爬起来的。包括你的演出市场、职业荣誉,都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我把每场演出当成最后一场来对待。我也一直告诫我自己,要有过这一关的决心。如果将来我80多岁时,或者我退休时,大家说,这是和莫扎特、肖邦平级的人,那我会非常骄傲和自豪。但现在说这话还太早。
记者:你现在才30多岁,已经成为享誉国际的钢琴大师,打个比方,已经站在珠峰峰顶了。接下来的人生有何规划?
郎朗:我连(珠峰)半山腰都没达到呢。可能在外人看来你登了一次珠峰,但你自己心里清楚,只是登了一座小山。我是很幸运的,跟柏林爱乐乐团这样的世界顶级乐团都合作了30多次,跟美国五大交响乐团合作都超过100次了。这些数字不能代表一切,但能代表一定的水准。我希望未来还能继续这样的成就,能每年继续作为开季音乐家和这些顶级乐团合作。随着水平提高,可能到了80多岁时,我就能接近某个山峰的顶峰了。当你看到一些钢琴大师,他们在八九十岁时,一晚上还能弹好几个协奏曲,一连几个小时,你会慨叹,这真是成仙了,神了。这才是顶峰。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达到这个水平。
记者:你会弹到80岁吗?
郎朗:身体吃得消肯定会,至少要弹到70岁。
记者:除了钢琴外,你还有何兴趣爱好?
郎朗:我是体育迷,我会看体育比赛,足球、篮球我都看。我还喜欢艺术品,喜欢去博物馆溜达。
记者:现在琴童热衷于钢琴考级。你对考级是什么看法?
郎朗:总体来说,是好事儿,学习艺术总归是好事儿。当然,如果是逼迫式的那就不一定是好事儿,孩子的心里会有阴影的。考级有用没用?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有用的。比赛有用没用?它还是有用的。正确理解就是,别太认真了。准备的时候要认真,但比赛没有赢就不要太认真。我7岁那次参加比赛失败了,我气得要上去打评委!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所以,要用一颗平常的心来处理。现在有很多孩子水平很高的,比赛没比好,或者考级没考过,然后就问我,怎么办呢?我说,你无所谓,明年还可以比嘛!还可以考嘛!找到自己的不足,争取进步!也就是这样,你还能怎么样!很多人对我说,你看我的孩子,十级啊,十级!他还以为是跆拳道呢!黑带、白带的。十级就十级呗!你孩子还得继续练。十级是不是就到头了?是不是就是武林高手了?不见得。十级的琴童就比八级的琴童水平高?不见得。我认为,不要太把这个当成一个魔咒。
◎郎朗
以我的经历为例,我参加过很多钢琴比赛,但没考过级。如果考级是为了把曲子弹出来,这也没什么不好。但另外一个角度,你考过这个级了,不代表这个级别的曲子你都懂了,这个级别的曲子有很多。你专攻那几首曲子,不能证明你水平的高低。当然,你有个目标,并且想办法去达到这个目标,总能有点收获,总比不练琴好吧。就像考试一样,不能说考试一点用没有。但不能把它当成完全的标准。艺术的东西,你很难拿一个完全的标准来衡量它。
记者:是不是说,家长不能以培养钢琴家为目标?
郎朗:能不能成为钢琴家,不是说你希望不希望能决定的。我17岁在美国时,尽管我小时候赢了很多比赛,但那时我还是不太自信。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钢琴家。因为在国外你会发现,钢琴弹得好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我的同学,都是天才。这时,你会打退堂鼓。但你还是要对自己的梦想发起冲击。通过钢琴,孩子可以在别的领域打通灵感、情感,认识很多人。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看,如果当时我就那样,我也很满足了。但家里人认为,这么不容易地培养你,你必须得成才。更多地去学钢琴当然是好事,但不要把钢琴当作一座大山压在你身上,你要成为钢琴的好朋友。如果是这种心态的话,奇迹就会发生。
记者:有没有一个标准来判定一个孩子是不是弹钢琴的料?
郎朗:直到我19岁时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弹钢琴。如果有个这样的标准的话,我可能早就不弹钢琴了。因为在我9岁时,一个老师说我不是弹钢琴的料。谁也不能主观地说,你是弹钢琴的料,他不是这块料。有些人才能多一些,但才能多一些的人不代表他一定能成功。就像体育中得金牌的人不一定是最有才能的人。小聪明的人最后不一定能成大事。
我们没必要去找一个标准,说这个人适合弹钢琴,那个人不适合,这不是成了歧视了吗?有些人适合弹这样的作品,有些人适合弹那样的作品。有人全面,有人不全面,不能说不全面的人就不能当钢琴家。通常我们说手大的人适合弹钢琴,但手大的人不一定最后都能成钢琴家。手小的人成为钢琴家的大有人在。艺术就不是标准化的东西。很多曲子,我听了一通,这是什么曲子啊,乱七八糟的玩意。但就是有人说,你就听不懂吧,这是艺术。那你说人家的作品是不是艺术?是艺术,只不过我不懂。
记者:要成为钢琴家,天赋因素还是后天努力因素更重要一些?
郎朗:一样重要。你不练,你就什么才能也没有。你有一座金山,不去挖,你也什么也没有。钢琴是一门表演艺术,不是说你整天在家里与世隔绝苦练就行。我跟别人不同,有些人人一多就紧张,我在表演时,人越多我越兴奋。钢琴演奏是需要状态的。有些人钢琴水平很高,但一辈子成不了大家,为什么?因为他在舞台上表现不行。除非你是古尔德,整天在家里弹巴赫。但一般人没这个底气。你今天心情不好,影响到你发挥了,完了,你也当不了钢琴家。为什么?职业钢琴家就是不管你什么状态,哪怕生病了,刚打完点滴,头晕眼花,只要在台上,没有任何借口,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
记者:你有没有这种经历?
郎朗:当然有。我小时候发烧还练琴,但练琴出汗,琴练完了,感冒竟然好了。除非大病,刚做完手术,一些小病小痛,都得忍着。
记者:现在大家在谈论,谁会是中国下一个郎朗。但也没发现谁有这样的潜质。是你的成功道路不可复制,还是说中国不具备培养下一个国际大师的条件?
郎朗:中国的环境是适合的。我想说的是,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单靠这个国家培养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伟大的音乐家都是通过不同国家文化熏陶出来的,比如巴伦·鲍伊姆,生在阿根廷,长在以色列,最后去了德国。中国钢琴家傅聪,也是出生在中国,后来去了波兰,又去了英国。我也是这样,在中国出生,后来去了美国的音乐学院,后来又去德国学习。每个人成功的道路都是不可复制的,因为环境一直在变。
现在国内不缺人才,但师资力量薄弱一些,我们有5000万人学钢琴,不可能有那么多钢琴老师。广州、深圳两个城市学琴的人数跟荷兰的人口差不多,好老师肯定不够用。我希望更多的好老师能来中国。不光是教学,而是生活在这里。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中国的一些城市就会成为洛杉矶、柏林,国外的钢琴大家把他最有价值的知识留在这片土地上。
记者:你的跨界也引来了一些争议。你如何看待这些声音?
郎朗:对待这种声音,我非常理直气壮。我做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影响到我的水平,分散我的精力。我是不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包括做广告,我也是能让更多人认识到,谁弹钢琴很酷,而不是觉得弹钢琴就是把自己闷在家里,像琴痴一样。
记者:外界对钢琴家是不是也有一些认识上的偏差?
◎郎朗热心公益,为山区的孩子们赠送音乐学习用具。
郎朗:我以前对钢琴家的感觉不是很明确。好像大家都很清高,一个个不食人间烟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有人都不懂,就他懂。他们在舞台上很酷,但到了台下,感觉跟正常人不一样。当然,我这话说得比较直接。但我真的认为,这样是不健康的。你说话就说话,你何必端着呢?我也有一些这样的钢琴家朋友,梳着音乐家的头型,说着一些让我听不明白的话。感觉就他明白,全世界都不明白。这不太接地气,不太真实。可能他这人本来不是这样,但他摆出这样一个架子让你有些不习惯。
我是中国人,有些西方人认为我们中国人不适合弹钢琴,但既然我们已经弹了,并且弹出一些名堂来了,我们就做自己就行了。我也希望能让大家知道我在做的事情,比如讲一些音乐的基本知识。如果我不讲的话,很多人对弹钢琴会有误解,他可能真不知道弹钢琴是怎么回事。他可能就认为弹钢琴就是一些老爷爷老奶奶,在琴房里一待一整天。
当然,前提是做的事要跟音乐有关,度要把握好。我看过不少度没把握好的人。有些人光弹琴,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弄了半天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些人弹钢琴纯粹是为了出名,借用钢琴的名义干别的事,结果自己已经不是一个钢琴家了,这样的人也大有人在。这两方面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我既要把要宣传的东西做了,还要让世界知道我是一个钢琴家。这就是我的目标。
记者:作为国际钢琴大师,如何利用这一身份提升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影响力?
郎朗:其实西方世界对中国还是不太了解,还是戴着有色眼镜。我们要做的是,如何善用我们的文化底蕴来改变这种现状。现在,中国经济已经走出去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形势。但从文化上来讲,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能在世界范围内流传的音乐作品的确比较少。
中国的音乐必须与世界接轨。我们也看到有一些尝试的作品,但不是很成功,洋不洋,中不中的。流行音乐也存在这样的问题。要让中国的流行音乐走向世界,比古典音乐走向世界还难。这就是为什么像格莱美这样的音乐盛会上,很少能看到亚洲的作品。我相信在将来,中国肯定会有在全世界都流行的交响乐,让全世界都认识的音乐人。这一天不会太远。但首要的还是要有作品。
记者:除了钢琴外,你这些年投身公益,有何心得?
郎朗:我2004年成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宣传大使,2013年成为联合国和平大使。先后去了非洲、南美洲一些地方,这些地方的教育、健康状况都很糟糕。我当时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不断地为他们演奏。我发现,可以往直接捐乐器、为项目作服务这个方向使劲,而不是说一些假大空的话。2008年,我在纽约成立了郎朗国际音乐基金会,首要目标是培养下一代最优秀的孩子。我们也计划2017年在国内捐赠20个学校的乐器及教材。
这些年投身公益让我感觉到,音乐家不能只是为自己,为自己在小屋子里练琴得到精彩的舞台人生,要通过音乐表达我们对世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