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四
万年县大牢。
县丞来到牢房前,命所有人退下,自己独身一人面对罗维良。幸而并未打开牢门,怕是会遭不测。
罗维良见县承独自来见,眼睛变得凌厉起来,摆弄着手上的枷锁道:“你是来央求我放过你吗?”
县丞冷峻地笑道:“放过?难道你忘了你是如何栽在本官手里的吗?”
罗维良听闻,嘴角微微抽动,一团怒火想要冲破五脏六腑。
县丞见他不言语,又道:“可惜了,那样一个倾城佳人!”
罗维良突然震怒,闪电之势起身,冲到牢门前,伸手一把抓住县丞的衣领。由于被木桩阻隔,县承并未在意,而是拍了拍他的手道:“莫要动怒,张怀仁已经去拿账簿,你很快就能出来了。”
罗维良放开手,他知道不能将县丞如何,无奈地退后两步道:“待我出去,定要你为南凤陪葬。”
县丞大笑,笑他痴傻:“罪证都没有了,你又能奈我如何?待你出去,张怀仁查明凶犯,届时本官依旧有办法将你抓捕归案,你始终都逃不出本官的手掌。”
“张怀仁一定不会让你得逞的!”
“一个小小亭长,即便有游击将军之子撑腰又如何?你知道本官那么多秘密,你觉得本官会留你性命吗?”
罗维良满眼通红道:“你就不怕入地狱吗?南凤是国公之人,你杀了她,国公会放过你吗?”
“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的吗?在她打算帮你之时,她就已经该死了。我杀了她,是替国公大人清理门户,届时,本官自有一套说辞。”
罗维良缓了缓,定下心来:“你来就是为了与我叙话旧事吗?”
“本官前来,只是想告诉你:即使你出了大牢,也无法活命。我已将你与国公之人南凤勾结的事情,派暗桩告知永王,永王筹谋多年,定不会允许暗桩私通他人。你罗维良以单纯之心骗我许久,你活不了了。”
长安东市,第四街口,永乐香坊。
张怀仁看得出老者隐瞒着一些什么,估计此案牵扯到了别的什么人,才会让他这样一个纯粹之人有所隐瞒。张怀仁虽然办案心狠手辣,但对于这样一位年迈的老人却无从下手,何况罗维良命不久矣,眼下首要之事便是拿到账簿交给县丞,救罗维良出狱。
老者进入内堂,取出账簿,交于张怀仁之手道:“此物虽记录万年县丞与国公府往来账目,却并无国公姓名与章印。”
“难怪罗维良并未将此物交与永王,交给永王,届时只能定罪万年县承,不能定罪卫国公。”
老者道:“因为此物,罗维良没入大牢,南凤亡故。到头来还是回到县丞之手,如此这般枉费心机,只可惜了南凤性命。”
“南凤是谁?”
“一个坊间娼女。”老者一脸感叹:“国公大人安排她进入坊间,秘密探寻朝廷众官员往来秘事,若不是遇见罗维良,她不会死。”
张怀仁曾听闻罗维良因一名女子而被捕,怕便是这位名为南凤的娼女。张怀仁见老者眼角湿润,似是有悲伤之意,试探道:“这位南凤姑娘怕是与坊主一样,是南诏国人吧。”
老者眉毛一挑,眼睛连闪:“官人为何这样讲?”
“如若不是因为同根,您又为何如此悲伤?”
老者道:“罗维良曾说过,如若有人救他,那人定是张怀仁。老朽没猜错的话,官人就是张怀仁吧。”
“是。”
“你与罗维良为同袍兄弟,曾一起上阵杀敌,感情深厚。你之所以选择远离朝堂,不正是因为奸相当道,民怨沸腾吗?老朽希望你不要再追查国公之人被杀一案,因为凶犯都是无辜之人,被逼无奈,才选择以此报仇。”
张怀仁明白老者所言,身为南诏国人,他定不会助自己查案,反而会百般阻挠。他将此情形告知自己,一是信任罗维良,二是想让自己明白其中关系,能够放弃查案。张怀仁本身也没有想真的查案,一切只是为了将罗维良救出,倘若将此账簿交给县承,能换罗维良出狱,自己便不再查案,所有一切,与自己无关。
张怀仁将账簿收好,准备离开。出了内堂,听到门外传来刀出鞘的声音,以及零碎的脚步声。很明显有人聚集在门口,提刀等待着自己。
张怀仁急忙进屋,对老者说道:“有人来了,很明显是永王的人,为了账簿而来。此账簿关系罗维良性命,绝不能落入永王手里。”
老者道:“官人想怎么做?”
“放他们进来,瓮中捉鳖。”张怀仁对这些人没有好感,虽然他们只是替永王做事,但永王从来都不是一个正直之人。此时罗维良性命为首要之事,胆敢阻拦他救罗维良的人,尽杀之。
“官人尽管做事,与老朽无关。”
张怀仁将手中的宝剑交于他手道:“刀剑无眼,好生珍重。”
十五
张怀仁冷冷地看着面前那八位身着墨绿色官衣的男人,他们手持两尺军刀,刀尖直指自己。张怀仁将自己的剑交给了老者护身,自己虽手中无剑,但可以夺刀。
张怀仁曾在游击将军张无价手下做校尉,曾跟随大军征讨西域各部。西域各部生性蛮横,作战骁勇,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场厮杀,造就了张怀仁如今面临敌人面无惧色的杀气。他的眼睛泛红,嘴角微微抽动,只待将第一个冲上前的人制服夺刀。
八人见张怀仁一身杀气,却无奈永王下令拿到账簿,并将一干人等灭口。这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终于,为首的男人忍不住持刀向张怀仁的脖颈而来。张怀仁一个侧身,躲闪过刀刃,左手一把抓住来人持刀的手,右手抓住刀背,向前一推,刀刃抵达来人脖子前,他用尽全力向右划去,一片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
战斗持续了半注香的时间,张怀仁背部被砍了一刀,他没有顾及伤口,转身去往内堂,却发现老者已被杀害。
储物柜的抽屉被人打开,账簿在自己怀中并未丢失。张怀仁想起来进门时闻到的那股香味,四下翻找了一番,终于在角落的抽屉里发现了几株药草,急忙揣进怀里,看了老者一眼,将其扶起来,放在椅子上坐好,从他的怀中掏出那支玉佩放在自己怀中。之后关上门,离开了香坊。
张怀仁将账簿交给了县丞,县丞也如约释放了罗维良。不良人统帅劝说为何不杀了他,账簿已经到手,罗维良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县丞心中另有打算,近日命案已交由大理寺查办,可查案之人依旧是张怀仁,只要派人跟随张怀仁,待他查清案情,查到人犯,赶在大理寺之前抓捕凶犯,功劳也一样是万年县的功劳。待到那时,再设法定罪于二人,将其抓捕。
二人出了万年县衙,便来到一家羊肉汤坊,点了两份水盆羊肉。罗维良已经整整一月没有吃到过像样的可口饭菜,因此吃的津津有味。
张怀仁一直想问他关于案情的事情,老者既然知道实情,那罗维良与老者之间关系密切,也一定知道实情。况且老者已经言明有一个叫做南凤的女人,因为认识罗维良而死,这其中定有隐情。
张怀仁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刻意无意地问道:“你与香坊坊主如何认识的?”
罗维良将快要送入口中的一片羊肉放回碗里,眼中掠过一丝怀疑道:“你是想问南凤的事情吧?”
“你我之间,不该有秘密。”
罗维良冷笑一声:“你我多久未见了?一年?两年?”
张怀仁道:“怎么?你不信我?你我在战场上互相救命多少次,彼此之间如同亲兄弟。”
罗维良长输一口气道:“你知道,我只相信你。只不过南凤的身后还有一人,此人关系重大,我不能告知于你。”
“那就只说南凤。”
两年前,天宝十二年,冬,大雪,大利北方。
负责万年县守卫的武侯罗维良奉命前往西市,调查妙音坊娼女被杀一案。此娼女为太子安插在万年地界的暗桩,手中握有国公之人兵部的把柄。太子一党素来与国公不合,与永王更是关系微妙,不管在哪一方阵营,罗维良都必须拿到娼女之物。
妙音坊因杀人案而门庭凋零,人心惶惶。坊主更是恳求罗维良早日结案,也好重整旗鼓持续营业。坊内唯有一人引起罗维良的注意,便是刚入长安不久的歌女南凤。
南凤立于庭院向罗维良行礼,白雪落在她的肩头,与她一身白衣融为一体。南凤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并没有因为罗维良是官家而有一丝的惊恐之意。罗维良料定此人背景不简单,身处长安这座世间繁华之地,没有人能如此冷静。
经过几日调查,罗维良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无功而返。却在那几日经过几番交谈,发现南凤并不是表面那么冰冷,而是被生活所迫。慢慢地,好感剧增,便熟络起来。
久而久之,南凤无意间发现罗维良实则为永王之人,跟随万年县丞,只是为了获取万年县丞与卫国公杨国忠的信任,从而替永王扳倒杨国忠。如此看来,他与自己同病相怜,而不同的是,南凤是被杨国忠之人从南诏国带入长安,威逼利诱之下,经过长期培训按插在长安城中,于妙音坊打探朝廷大员的情报。南凤所谋之事完全不是自己意愿,她始终记得自己身为南诏人,家国之仇不共戴天,如此般屈辱地活着,也只是为了伺机报仇。于是两人达成一致,一同扳倒卫国公。
张怀仁听着罗维良口中的过往,不禁感叹道:“你终究还是爱上了她。让我猜猜后面的事情。”
罗维良微微一笑道:“后面的事情,我猜你已经查到了。”
“我猜的不错的话,你与南烟之事,早已被万年县丞察觉,他之所以没有急着动手除掉你,一是对你的信任,二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张怀仁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南凤本就认识,因为和她一样,她们都是南诏人。”
“是。”
“那个女人,才是万年县丞想要的人。不管你是不是永王的人并不重要,牵扯到两党相争,你怎么都活不了。而那个女人才是关键,她并不受命于任何人,对卫国公而言,她才是真正的隐患。卫国公权倾天下,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除了自己不能捏在手中的人。而那个女人,他不知其丝毫的底细,所以才是隐患。”
罗维良将碗推向前,放下筷子道:“老朱家的水盆羊肉果然是长安一绝啊!我记得半年多前的那日深夜,有蒙面女子寻找南凤……”
黑衣遮面的女人只是平静地道出南烟的名字,那个名字在乌蛮族中被称之为星光。只是一个名字,南烟便已潸然泪下。罗维良知道,是她家乡的人来了。
十六
黑衣遮面的女子坦言,自己从未放弃寻找杨国忠报仇,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是在做充足的准备。
黑衣女人道:“当初唐军毁我家园,杀我亲人,掠夺我族金银珠宝曼妙少女。可怜家父本是平常百姓,难敌唐军官兵,幸将我藏于枯井之中,才苟活性命。”
南凤问她道:“那这些日子,姐姐去了哪里?”
“唐军战败后,我曾潜入长安,伺机而动。当初毁我部落的唐军首领是时任京兆尹的鲜于中通,我一直在暗中观察。”
南凤道:“姐姐报仇没有?”
女人道:“后来他因忤逆卫国公而被贬,我尾随其后,行至渔阳。发现此人洗好诗文美女,苦苦等待一年之久,终于有一日,他来到坊间寻乐,我便乔装为坊间娼女,为其斟酒吟诗助兴。在酒里动了手脚,以我乌蛮族的蛊虫将其杀之。”
一旁的罗维良不禁说道:“渔阳县报,中通大人死于疾病,原来事实并非如此。看来他们下属官员怕被牵连,所以才会如此上报朝廷。”
女人继续说道:“后来我逃至洛阳,得人相助,此次来到长安,只为一件事。”
南凤问道:“什么事?”
“刺杀杨国忠!”女人道:“妹妹可愿助我,为我们部族报仇。”
片刻的思索后,三人达成共识。由罗维良继续搜罗可置卫国公于死地的罪证,南凤依旧潜伏在卫国公身边司机行动,如若查得卫国公的罪证,便由永王交给圣人请圣人定罪;如若不能,便由南凤与黑衣女人出手,不惜一切代价,暗中将其刺杀。
听闻罗维良的讲述,张怀仁已经可以确定此次命案的幕后真凶是谁。一番梳理,他已经了然于胸。罗维良与南凤谋事,因万年县与国公府往来账目并无卫国公大印,所以无法进一步说明卫国公本人参与买卖官员事宜,而后万年县丞得知账本被盗,锁定罗维良,杀害南凤,抓捕罗维良。黑衣女人自知已无法查得卫国公罪证,决定动用下策,亲自动手报仇。
张怀仁看着眼前这个生死兄弟,不禁感慨道:“仇恨真的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一心赴死。”
罗维良道:“现在我已出了大牢,接下来要怎么做?难道就这样离开长安吗?”
张怀仁知道罗维良并不想就这样离开,南凤的仇他不可能不报,况且万年县丞不会放过他们。为今之计,只有设法摆脱万年县丞,才能平安无事地离开长安。而关于案情的幕后真凶,张怀仁还有一丝不明所以,很显然罗维良并没有将所有实情告知自己,有所隐瞒,似乎是在保护那位幕后真凶。他并不想逼迫这位生死兄弟,因此他需要进一步确定。他并不是想要抓住真凶,只是想弄清楚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所想之人。
想要摆脱万年县丞的纠缠,就得从那本账目着手。现如今账目落入县丞之手,县丞定已将其焚毁灭迹,幸亏在离开香坊之前张怀仁已经翻阅过账目,笔笔数字已记在心里。只需将其写下来,虽然没有县丞盖印,但以卫国公多疑的心性,如若知晓有此账目,定会迁怒于万年县丞,即便不治其死罪,怕也是活罪难逃。而如何将账目放在卫国公面前,只有一人可以做到。
申时,即将日落而息。
大理寺堂内,杜之巽正编写一篇游记。以杜之巽之文采,不止是做一名大理正司直。杜之巽自诩才比高适,却无用武之地,身处卫国公旗下为官,虽心有不甘却只得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张怀仁带罗维良入堂内,杜之巽问道:“张亭长前来,可是查得真凶?”
张怀仁笑道:“杜大人也知蔡主簿并非真凶?而是万年县丞有意致蔡主簿于死地。”
“知道又如何?蔡主簿已签字画押,罪证确凿。”
张怀仁道:“杜大人一心为民查案,而万年县丞等人却一心贪图权贵,与其同朝为官,杜大人就真的甘心吗?”
杜之巽并不喜欢万年县丞这个人,阴险狡诈,擅阿谀奉承,这样的官,只会鱼肉百姓。“不知张亭长有何高论。”
张怀仁见杜之巽正在写字,便拿起笔来,将脑中的账目一一写下来。
杜之巽看着那些不停变换的数字,心中一惊。传闻万年县丞替卫国公搜刮民脂民膏,想必这便是来往账目。他并不知晓张怀仁从哪里知道这些数字,但他知道这些数字关系重大。
杜之巽看着他写完这些账目,不禁问道:“可是万年县与国公府的往来账目?”
“是。”
杜之巽内心波澜不断,只可惜他知道此账目并没有万年县丞大印,无法定任何人的罪名。何况即便有大印,也不能动卫国公分毫,因为任何罪证都不可能呈在圣人面前,会被卫国公拦下。如此一来,持有此账目之人,必死无疑。
杜之巽虽在大理寺为官,授命于卫国公。但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对张怀仁更是欣赏有佳,他不希望像张怀仁这样有能力维护百姓之人被杀,便说道:“张亭长,此事还望你烂在心里,不要说出来的好,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在这大理寺内,并非所有人都希望你活着。”
张怀仁只是微微一笑:“杜大人多虑了,您是担心这样的账目会让人觉得是我在诬陷县承或者国公大人吗?其实张某从未想过要将此账目呈于圣人面前,而是希望能让国公大人看见。”
杜之巽心领神会:“你是想借国公大人之手除掉万年县丞?国公大人生性多疑,万年县丞留此账目,定居心不良。因此国公大人定是宁肯杀错也不放过,的确是个好办法。”想到这里,杜之巽叹息一声:“哎,可惜这本账目并没有万年县印,是一本死账,死无对证。”
张怀仁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如果此账目有蔡主簿的手印呢?是不是可以换一种理解?”
被张怀仁这样一说,杜之巽一下子被点醒。杜之巽是什么人,腹有诗书,一心为官,既能讨好杨国忠,又能一心替百姓办案,夹在这两方矛盾中生存,思想自然转变的够快。张怀仁这样一说,可谓是一石三鸟:摆脱了自己,又同样可以拉万年县丞下马,为百姓除去了一位朝廷蛀虫,而自己也能得国公赏识,待更大的权力在手,就能更好地为百姓办案。
想到这里,杜之巽不禁心情大悦:“张亭长果然厉害,杜某即刻提审万年县吏蔡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