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五日,有雨自西方来,零落长安。日值岁破,诸事不宜。
万年县县丞听闻近日长安命案连起,拍案大怒道:“长安一百一十四坊,万年县内四十二坊,已有六坊坊主遇刺。你们可知此六坊皆在国公府名下,如若再不能将逆犯抓捕归案,难不成要惊动国公不成?”
县吏主簿蔡大人忙劝道:“大人切莫生气,依卑职看,此案件可交给一个人去办,定能办成。”
县丞眉毛一挑,询问道:“哦?蔡主簿要举荐何人?”
蔡主簿慢慢弯腰,靠近县承耳边抵语:“城南春风亭亭长,张怀仁。”
县丞并不认识张怀仁,对其事迹并不了解。他眉毛微皱,道:“张怀仁!何许人也?小小亭长,有何本领?”
跪于地上的不良人统帅抬头说道:“张怀仁剑术超群,此人喜酒好剑。曾为游击将军张无价麾下校尉,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后不知为何,做了这春风亭小小亭长。”
蔡主簿奸诈地笑道:“此人虽官职卑微,却神通广大,曾助大理寺破获多起重大案件。”
县丞听闻,喜上眉梢:“好,就依蔡主簿所言,速命此人前来。”
“不,”蔡主簿伸手道:“此人性格古怪,还是卑职亲自去一趟。”
县丞脸色阴暗起来,强忍着怒火道:“小小亭长,还需蔡主簿亲自去下达命令吗?”
不良人都统帅忙劝道:“大人有所不知。张怀仁虽然只是小小亭长,但与游击将军之子交好,卑职以为,蔡主簿所言甚是。此人性格古怪,需亲自走一趟才好。”
长安近日命案连起,主要针对卫国公名下各坊坊主。卫国公权倾朝野,名下坊市更是占据半个长安,圣人对其信任有加,文武百官更是唯卫国公马首是瞻。卫国公虽一手遮天,却在执掌权力以来极力打压太子一党,宠信奸臣,铲除异己,搜刮民脂,挥霍无度。天下贤良之辈无不对其恨之入骨,长安百姓更是对其怨恨不已。
此命案一出,明显是为卫国公而来。虽然长安百姓对命案诚惶诚恐,却在背地里暗自庆幸,终于有人开始报复卫国公,无论成功与否,都为百姓出了一口恶气。
二
城南落玉坊外,春风亭。
张怀仁正怀抱美人饮酒做乐,听落玉坊歌女说,将李白的《东武吟》编成乐曲,甚是中听。张怀仁虽一介武夫,却略懂诗文,尤爱李白诗文,崇拜不已。
张怀仁饮了一樽酒,放下酒樽,放开搂着歌女腰身的手道:“快,速将太白先生的《东武吟》唱与我听。”
歌女抬手以水袖掩面一笑道:“大人莫急,落玉坊近日刚刚来了一名歌者,名为洛烟。洛烟笑颜如花,脱俗清雅,擅抚琴,好诗文。与大人一般,喜好李白诗文。她的《东武吟》,那才叫一个了得。”
张怀仁眉毛一挑:“哦?是吗?看来张某要走一趟落玉坊了。”
落雨的朱雀大街,众坊门庭冷落,零零散散的客人撑伞而动,一辆马车从不远处慢慢靠近,看马车上木窗的雕花,是官府的人,行人自行避让行礼。
马车行至春风亭停下,竹帘卷起,四十岁上下身着墨绿色官服的蔡主簿缓缓下车,撑起纸伞而来,身旁跟随着两名护卫。
张怀仁挥手示意歌女退下,起身抱拳行礼:“不知万年县蔡主簿前来,所谓何事?”
蔡主簿行礼道:“蔡某有事相求?不知张亭长此时是否方便?”
张怀仁放下双手,侧头看着亭外的雨水落在落玉坊的屋檐上,溅如莲花:“有雨的日子,适合享乐。”
蔡主簿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亭边,看着雨水道:“张亭长近日可有听闻六坊坊主被杀一案?”
张怀仁不屑地笑了笑说道:“抓捕案犯,是你们的事,与张某何干?”
蔡主簿回头,看着张怀仁脸上的笑。身处长安,他很明白这笑容背后的含义,在长安为官,没有利益,无法行走。蔡主簿道:“县承大人命蔡某前来,就是想请张亭长协助办案。张亭长有何要求,县丞大人一律满足。”
张怀仁来到他身旁,并未看他一眼:“想要张某办案,张某只有一个要求。”
蔡主簿听闻,忙道:“张亭长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张怀仁转身看着他,眼神坚定有力:“还劳烦蔡主簿告诉县丞大人,放了上个月初你们抓捕的人。张某就只有这一个条件,县承若是答应,张某定尽心办案抓捕案犯;县丞若不愿放人,还请蔡主簿另请高明。”
蔡主簿怎么可能不知道张怀仁说的是什么人,因卫国公与永王等人交恶,所以一直密切关注永王的人,张怀仁所说的人正是永王安排在卫国公身边的暗桩罗维良。罗维良生性纯良,总是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善良形象,他的眼睛很单纯,即便是眼见生死也保持着一双纯洁的双眼。若不是因为爱上了一名卫国公名下歌舞坊的女子,万年县承又怎么可能知晓他便是永王的暗桩?
蔡主簿明白张怀仁与罗维良交好,两人曾常饮酒论剑。他早已知晓张怀仁的心思,只是不愿那么快让张怀仁得逞,即便放人,也要恰到时宜。何况,罗维良身上背负着重要秘密,根本不可能轻易释放。
蔡主簿眨了眨眼,面露笑意道:“此事还请张亭长考虑考虑,蔡某这就回县衙请示县丞大人。”
三
“好古笑流俗,素闻贤达风。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恭承凤凰诏,欻起云萝中。”
李白的《东武吟》是在李白离开长安后所作诗文,李白被贺知章誉为“谪仙人”,自此名声大噪,得圣人器重,却又因朝权被迫离开长安,在经历大起大落之后,看尽世态炎凉,决心归隐山林。所以才有诗言:“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
台上洛烟白沙遮面,轻吟《东武吟》,舞姿卓越,身形曼妙,乐曲高低起伏,诉尽李白的凄凉酸楚。张怀仁此刻才发现,原来长安城中有这样一名歌者,能够震撼人心。
“好一句: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张怀仁不禁感叹道:“洛烟的声音,配上太白的诗文,怎一个妙字可言?”
落玉坊坊主臻氏并非长安人士,眉眼之间有属于外帮的野性与妩媚,身材消瘦,虽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看来张亭长甚是中意洛烟。”
张怀仁咬了一口羊肉,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坊主是从哪里得到这位美人,看样子不像是长安人士。”
落玉坊坊主臻氏看到他脸上的疑惑,此人面如铁色,素有“铁面无情,鬼神惧怕”的传言,他虽然不动声色,却心思缜密,即使如臻氏阅人无数,也看不穿他内心的想法,隐藏在笑容背后的是杀机,还是怀疑。所以遇到张怀仁,臻氏总抱着一副恰到刚好的奉承姿态:“洛烟本是臻氏一故友之女,因家道中落而前来长安投奔于我。”
落玉坊也是卫国公名下的坊市,可并不代表国公府的人都忠心耿耿。臻氏落户长安多年,经营落玉坊,未曾有人前来闹事,即便是达官贵人,也只是喝酒寻乐,落玉坊能在长安长久经营,离不开卫国公的势力。卫国公杨国忠一心想要遏制安禄山的军权,而安禄山背地里亦在清除杨国忠的势力,两方权势亦如水火。卫国公好不容易从安禄山手里接过落玉坊为己所用,因此对落玉坊格外器重。落玉坊坊主臻氏虽是胡人,却是卫国公亲信,长久周旋于两方势力之间,外人很难分清她到底是卫国公之人,还是安禄山的人。这样城府之人,才最难以揣摩。也正是因为如此,有两方势力坐镇,落玉坊才能在这长安城中安身。
张怀仁之所以已经开始着手六坊坊主被杀一案,因为他知道万年县丞定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他也知道他们不会立即释放罗维良,而是以此要挟自己为他们办案。所以为了救罗维良出狱,还需要一件事情,一件足以让万年县丞不得不释放罗维良的事情,一件关系到万年县承切身利益的事情。
张怀仁端起酒樽道:“不知坊主可否允许张某见洛烟一面?张某挚爱太白先生诗文,不知能否向洛烟讨教一二?”
臻氏报以微笑:“当然可以,张亭长请随我来。”
张怀仁喝下一杯酒,将酒樽按在桌上,起身随落玉坊坊主上楼,来到角落里的雅间,臻氏行礼退出门,留张怀仁一人坐于桌前等候。
片刻之后,那位白沙遮面的歌女洛烟便轻步而来,弯腰行礼:“洛烟见过张亭长。”
张怀仁看着她的面容,一如丝缎的黑发漂拂,细长的柳叶眉下,一双如星辰明月的双眸,略施粉黛,完美无瑕。被白沙遮挡的面容,朦胧的脸庞消瘦,微晕的粉腮,蜜桃的朱唇,雪色的肌肤尽收眼底。张怀仁从未见过如此脱俗的清雅女子,一时看呆,竟忘了言语。长久以来,张怀仁身边的都是那些阿谀奉承的风月女子,突然看到这样一个一尘不染的女子,一时间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洛烟抬头,右手轻轻摘下面纱,露出她那倾城的容颜,比之贵妃杨玉环也不差分毫。面带笑容道:“听闻张亭长喜好太白诗文,何不把酒言欢,诉说心中所好?”
张怀仁听闻,这才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道:“洛烟所言极是。”
四
洛烟本是东京洛阳人,家父以经营布衣为生,本名肖霞,乃梁武帝萧衍后世子孙,因祖辈避难战乱,故改萧为肖,流落洛阳。后因其父得罪权贵,被捕杀害,故逃至长安,投奔臻氏。
张怀仁感叹道:“若论兴亡,唯有百姓最为清苦。”
洛烟为其斟了一杯酒,笑道:“张亭长所言甚是,即便是强如大唐,安如长安,百姓也无法真正的长安。”
张怀仁端起酒樽,看到她手上的串珠,随口问道:“洛烟姑娘的手串很特别,不像长安之物。”
洛烟道:“只是洛阳街边的小物件,家父买来送与洛烟,所以洛烟很是珍重。”
二人喝酒论诗,话很投机,更有美人相伴,好不逍遥。申时申正,夕食,张怀仁离开落玉坊,此刻雨已停止,回到别院,张怀仁便命人前往大理寺调查长安来往人士卷宗,查探是否如洛烟所言,肖家是否曾在洛阳经营布衣坊。
城南,国公府,议事堂。
国公府门客骞昂从袖中取出密报,呈与卫国公杨国忠道:“国公大人,据藏于各坊的暗桩来报,近日长安六坊坊主被杀,此六坊坊主皆是国公府亲信。”
“什么?”杨国忠接过密报,打开,看到上边的文字勃然大怒,起身厉声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骞昂拱手道:“还未知晓。”
“啪”的一声,桌上的酒杯散落在地上,摔成碎片。骞昂等人急忙跪下,拱手低头行礼。杨国忠怒道:“万年县承这个官是不想再做了吗?”
骞昂道:“相必县承大人已经在探查了,不日便可将凶手缉拿归案。”
“万年县丞有多大能耐?难道本相还不清楚吗?”杨国忠道:“你速去往万年县衙,告知县丞,本相只允他两日,若是两日不能缉拿凶手,提头谢罪。”
“喏。”
听闻消息,杨国忠早已想到此事定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或者太子一党脱不了干系。如今朝堂之上,唯有安禄山一党与杨国忠势不两立,一争高下。而太子因为当初自己与前右相李林甫合谋,被圣人责罚,已无大势。如今,也只有安禄山一党能与自己抗衡。倘若能以此事抓住安禄山陷害卫国公的罪证,那么便可以在圣人面前具本参奏,弹劾安禄山,收回平卢、范阳、河东三郡兵权,到了那时,杨国忠便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雨后的长安城,适合风吹。申末,天色逐渐暗淡起来,却在天边出了赤色的太阳,阳光并不浓烈,反而有些温柔。
国公府的马车从城南驶来,一路赶往西市万年县衙所在。由于近日的命案,街上负责巡市的右骁尉比以往要多一倍,随处可见的队列手持长刃枪,将买卖的百姓拦在大路两侧。
万年县衙内,骞昂端坐于堂上,县丞与主簿拱手立于堂下。
骞昂道:“今日国公大人听闻六坊坊主被杀,特遣鄙人前来询问,县丞可抓到案犯?”
县丞道:“下官已派人探查,此时还未抓到案犯。”
骞昂起身,来到县丞面前,抬起手,握住县丞的双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对此案件,国公大人颇为震怒,你只有两日期限,你可知该怎么做?”
县丞诚惶诚恐,相国大人素来不喜欢无用之人,如若两日内不能抓捕案犯,怕是自己前程尽毁。而国公府客卿骞昂此番动作,寓意究竟如何,他也说不清楚,硬着头皮问道:“敢问大人,下官该怎么做才好?”
骞昂放开手,背于身后,笑道:“近日猖匪祸乱长安,为免长安百姓受苦,县丞大人应不惜一切代价,抓到凶手严惩不贷。”
不等县丞开口,蔡主簿忙行礼道:“下官已为县丞大人安排了人手,此人素有铁面无情、鬼神惧怕的赞誉,曾破获多起命案,定能在两日内抓捕猖匪,以解国公大人之忧。”
县丞看向主簿,主簿却一脸奉承地看着骞昂,塞昂面露欣慰道:“如此这般最好。”
县丞见骞昂并没有说什么,忙道:“下官已为大人安排了歇息之处,另有坊间歌女饮酒作伴,还请大人赏脸共饮一杯。”
县丞与塞昂一同去往后院,蔡主簿看着县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右手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进京多年,蔡主簿对县丞鞍前马后,却从未得到过应有的赏识,对此不免怀恨在心,正好借此机会,如得卫国公赏识,便可将县丞取而代之,甚至可将其踏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