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最优策略
马东方坐在漂浮椅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现在是什么时候？早晨还是黄昏？上午还是下午？
雨水不紧不慢地飘散在空中，淅淅沥沥、夜以继日，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
书上记载，古时候地球上既有晴空万里，也有阴云密布；既有皓月当空、凉风习习，也有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每逢冬季来临，很多地方还会飘起洁白的雪花，一层又一层，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大地，直到远近高低都化作白茫茫的一片，连空气也变得清新冷冽。
不记得从何时起，全球不分春夏秋冬、东南西北，除了下雨还是下雨——天气永恒不变，而“天气预报员”这一职业也早已消失，成为历史。
三十年前，随着南北两极和高山上的冰川融化殆尽，海平面上升到了最高点，许多城市被淹没在水下——很多都是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
专家说由于海水完全隔离了空气，它们能够完好无损地保存上千年。谁知道呢！但愿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打那之后虽然海平面停止了上升，但全球降雨却再也没有停下来。
他记得很清楚，降雨进行到第一千天的时候，科学家们发表了一份宣言，声称地球正式进入了“浴室”时代。
宣言上还说，此前地球是处于“温室”时代。
“这两个时代很容易分辨。在温室时代，人们还偶尔能够见到晴朗的天空；而生活在浴室时代的人们，恐怕再也没有这个幸运了……”
我们就像是生活在一口巨大的高压锅里，他想。海水不停地蒸腾，上升到高空之后遇冷凝结，再变成降水返回地面，返回海洋……所谓全球“水气循环”，亘古以来本就如此。
只是由于温度的升高，这个循环的速度较之过去大大地加快了——几十个小时就能完成一次。
所以天空一直阴沉，降雨永不停歇。
醒过来好几周了，可他什么也没做。
开始几天还试着练习下地走路，很快发现那实在太困难，后来索性就赖在漂浮椅里，吃喝拉撒睡都在上面。
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前天，护理机器人给他洗澡时，自作主张摘下了脖子上的语言项圈，结果惹得他勃然大怒，大吵大闹了一场，连邓志刚都惊动了。
狂怒之下他坚持让电子助理格式化了那台护理机器人，给它重新安装了一个原始版本的智能系统，智商连90都不到。
“这下看它还会不会乱来！”他恨恨地说。
手下已经向邓志刚抱怨过多次：“董事长，您的那位坐在悬浮椅上的客人，每天除了在大楼里四处闲逛之外，别的什么也不干。关键是他的门禁权限还特别高，什么地方都能去；有时候我们正在开会呢，他老人家就悄无声息地飘然而至，听上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又走了......这样下去恐怕大家的工作都会受影响。”
邓志刚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或者笑眯眯打个哈哈，不置可否。
看到他对马东方的所作所为丝毫不在意，属下纵有再大的不满，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悻悻作罢。
他们却不知道，平静的外表之下，邓志刚忧心如焚。醒来之后，马东方嘴里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重启”。
可是每次邓志刚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却总是一脸茫然。邓志刚又问，还记不记得被关押的那个地方？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走进了老周的小酒馆，在那里有人杀了他，然后打了我一拳……最后就到了你这里，从那张床上醒过来。中间这段时间不管发生了什么，反正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除了那两个字之外。”
“重启。”邓志刚说。
“对！重启！”他机械地重复道。
邓志刚耐心地告诉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们安排了一位新的领队来接替你，全权负责水星第三次勘察任务。此人名叫李子默，是一名来自土卫二上的科学家，戴桐亲自向我推荐了他。
李子默带领勘探队在水星上工作了五个月，发现努阿克人在水星上打下的上百个钻孔，每一个都精确地指向水星地核中心，深度全部超过一百千米。
勘探队回来后不久，李子默建议我们应尽早做好全球人口大规模疏散准备。问为什么？他给出了一个稍微有些奇怪的解释——就是因为根本不知道努阿克人为什么要在水星上钻出如此多的深孔，所以地球必须按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你一定还记得，多年前我们就制定了'末日计划'。半年前，安全理事会终于下达了执行该计划的指令。迄今为止，我们总共发射了五十三艘飞船，将大约五万人送入了太空。”
“原计划不是三百艘飞船，三十万人吗？”
马东方问道，当年正是他亲手制定了疏散计划。
“三个月前，努阿克人用吞噬体封闭了地球，疏散计划被迫中止。”
......
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又开始在马东方的脑海里闪现，而他依然还是想不起来——什么是“重启”？
“重启”什么？
谁要“重启”？
何时“重启”？
在哪里“重启”？
他曾经试图忘掉它们，把精力集中到某项工作上——哪怕是最简单的工作，可那两个字已在他脑子里扎下根来，挥之不去。
“重启！”“重启！”
声音来自大脑深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高亢而又响亮。
在他的潜意识里，马东方知道这两个字就像一把大锁，牢牢锁住了一个惊天秘密。
只要打开这把锁，所有的谜团就将迎刃而解……
一想到这里，脑袋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双手扶住太阳穴，尽量缓慢地深呼吸，让那个在脑子里四处敲击的榔头渐渐停下来……电子助理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吩咐护理机器人立刻注射止痛剂和镇静剂——这是今天的第二次注射了。
镇静剂很快开始起效，浓浓的睡意潮水般袭来。他把羊毛毯向上拉了拉，刚要闭目入睡，突然觉得周围里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房间比平时明亮了许多。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他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正自东向西快速延伸，南北方向的宽度也在不断加大。明亮的光芒从缝隙里透射出来，亮度急速增涨，很快就令人无法直视。
他眯起眼睛，看到天空里又出现了第二条、第三条裂缝……
几分钟后，无数裂缝撕碎了阴暗沉重的天空，光芒万丈的阳光撒向地面，天地之间充满了夺目的光明。
天晴了！持续上百年的降雨结束了！
整栋大楼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人们冲出办公室，站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之上，高举双手，泪流满面。
漫天乌云快速消褪，天空变得纯净空明；很多年轻人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蓝色天空”。
望着眼前的一切，马东方脸上慢慢绽放出宽慰的笑容，随即就僵在了那里。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明白了“重启”的意思！
努阿克人让太阳燃烧得更猛烈了！
地球很快就会变成一个高温星球，所有的生命都会灭绝。
“灭绝”之后，方能“重启”。
超强的太阳辐射前锋此刻已抵达地球，正在毫不留情地加热大气，蒸干云层，炙烤大地......百年之后，全球海洋将被蒸发殆尽——水分升入高空，在那里被电离后由高能太阳风吹入茫茫宇宙空间，然后就轮到了大气层……
失去了海洋与大气，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存活下来。地球将变成第二个金星。
他倒吸一口凉气。失去的记忆在刹那之间全部涌回大脑。
在那间屋子里，三名努阿克人审问他很久。他们非常狡猾地打乱顺序，让那些问题听上去杂乱无章，好像是漫无目的地闲聊。
只是在这持续不断的“闲聊”中，某些问题会以不同的表述反复出现。他们问得最多的是：“人类有没有离开太阳系或者地球的计划？”
他打定主意，用装聋作哑来对付这些问题。他很认真地“思考”、很努力地“回答”——只是他越认真努力，答案就越离题万里。
发现被愚弄之后，他们对他进行了惩戒——主要是饿着他。
努阿克人的痛觉神经不发达，所以压根儿想不到对人类进行痛苦折磨——在这一点上马东方颇为幸运。
为了便于交流，他们给他戴上了翻译器。中间有一次，审讯进行到一半时他们忽然自顾自地讨论起来。他突然发现，对方居然忘了关掉翻译器，耳机里正清楚地传来三名努阿克人的讨论声！
他立刻闭上眼睛装睡，还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大统领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可我们还没有答案。”
“反正是要重启，地球人离不离开，或者是去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听说为了准备这个重启计划，舰队的各种资源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不是还有苏鲁长老的卡玛星球吗？”
“卡玛船队虽已出发，可眼下还在路上。”
“究竟什么是重启？据说这个计划是由母星圣殿里的飞行上师亲自制定的。”
“重启就是先把太阳系里的人类清理干净，再变成努阿克世界；人类的繁衍生息和文明进化全部源自太阳这颗恒星，所以重启要从太阳开始。我也只知道这些。”
“这个计划什么时候启动？”
“其实已经开始了，从探测水星的时候就开始了。大统领已经安排好一切，只是我们这些小喽啰并不知道而已。”
他越听越惊骇，身体忍不住抖动了一下，座椅随之发出了“吱——”的一声轻响。
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
三名努阿克人几乎同时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熟睡”中的马东方。
他胸口怦怦直跳，浑身每个毛孔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片刻之后，他把心一横，继续保持双眼紧闭，同时扭动身体换了个睡姿，喉咙里发出了更加响亮的鼾声。
过了一会儿，三个努阿克人转而谈论起其它事情来。
他心里翻江倒海。努阿克人正在实施一套完整的人类灭绝计划！他们将其称为“重启”计划！
那次审讯后不久，努阿克人给他吸入了某种气体，令他陷入昏迷，直到被夏开胜营救。
他曾经告诉邓志刚：“我不能保证昏迷中有没有告诉努阿克人些什么。他们非常狡猾，说不定想用某种神经类气体来撬开我的嘴。”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努阿克人原本计划将你偷运出地球，所以才给你吸入了昏迷气体。夏开胜进入那所院子时，发现他们正在做撤离的准备，很多东西都已经打包完毕。
他当机立断，把努阿克人的全部行李一样不拉全都给弄了回来，其中就包括那些气体。经过分析，我们发现这种气体的功能其实很简单，就是诱导大脑和身体进入深度睡眠，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要很久之后才能自然苏醒。
这种昏迷气体对短期记忆伤害很大。动物实验表明，人一旦吸入这种气体，近期发生的事情会全部遗忘，好像被什么东西直接抹去一样……”
房间里，马东方用力抓住扶手，挣扎着从漂浮椅上站了起来。
他迟疑着、犹豫着，终于鼓起勇气大吼一声，浑身颤抖着向前跨出一步，随即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呼叫邓志刚！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用红色代码！”
他气喘吁吁地对电子助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