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重新上车。那人走在身后,分明押送的意思,没有扶他,手里抱着东西。他在车厢后沿一撑,上去了,身体忽变得很轻。转回头说:我不是吴宝宝!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听起来不像,仿佛另一个人在说话,寂夜里自语。那人,面向他,背后有一层薄光,勾出轮廓,手一送,东西落在怀里,车后盖拉下来,没有一个字的回答。他又在黑暗里,车发动了,回到飙行的速度,速度产生的离心力,让他有失重的感觉,心情岑静。
摸索怀里的东西,有一卷薄毯,打开来,滚出两包方便面,一瓶矿泉水。将毯子披在身上,拧开矿泉水,喝几口,方便面怎么办,干吃!扯开包装,掰下一块填进嘴,味道竟然不坏,松脆鲜香,这时才觉出肚饥,早已经前胸贴后背。裹着毛毯,嚼着方便面,被黑暗佑护,简直称得上享受。食物和寝具的提供,至少证明这一夜必在车途中度过无疑了。索性就安下心来,不作他想。可是上车下车的折腾,解决内急,又进食东西,方才的困倦全跑了。
也许星空照耀过了,眼前的黑暗似乎淡薄一些,不像先前那么压迫,思绪活跃。他想,车上这两个显然是“马仔”一类的人,受指使来干活,并不知晓内情,所以与他们争辩也无用。以两人的态度看,并不很恶,不是多有传说剁手剁脚的事?从他所受礼遇,倘若这也称得上礼遇,他确实被当作了“吴宝宝”,因要与“吴宝宝”协商事务,公司里的事,唯有“吴宝宝”才做得主,所以手下留情。这么说来,他还不能否定自己是“吴宝宝”,想起方才那一句解释,不由身上出一层冷汗,“马仔”要发现带错人,不知怎样对他撒气!他决定不再张口说话,等见到他们的老板,就是指使他们的人,不叫老板叫什么?那时候再作定夺。
一些印象潜回来了。星斗照耀下,高速公路上方的广告牌,写着什么?“娃哈哈”。撑臂上车时,余光里进入车牌一角,有一个“浙”字。这么说,他们进入的是浙江地界,应是在沪杭高速。混沌划分疆域,身下的速度不再是茫茫然一片,而是有定向,成带状延伸。他又有了全视的功能,看得见所乘坐的小型客货两用车在公路上飞行,无声地鸣响喇叭,闪着大光灯,与对面的货卡会车。灯光投在路面,反射出荧光,穿过星月烁烂的天地间,有一种不兼容的异质性,将自身和环境区分开,也就是将文明与蛮荒区分开来。他就在这人工的光明通道里行进,四下里的黑暗只是极小的局部,就像鸡蛋的蛋黄,穿过蛋白,轻轻一击,薄脆的蛋壳就碎了。事实上,他睡着了,睡梦里亮得不能再亮,光明透过蛋壳进来。当他醒来,重新进入黑暗,倒有一时间的迷惑,以为方才是醒,这会儿是入睡了。
车停下,听见车门开合的声音,等着车后盖揭开,放他下去站一站,方便一下。但是没有。他屏息敛声,试图听些动响,也没有。良久,从车前部飘过来几丝烟味,就晓得车上人在吸烟。他不吸烟,平生最讨厌烟味,此时此刻却大吸几口,可烟味消失了。就是这若有若无的烟味,将他与车厢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仿佛又看见那个满天星斗的苍穹,无限大,无限远。公路底下,黝黑黝黑的斜坡,草丛与灌木,静谧无声,实在是活跃着生机。他深深地呼吸,就像一个瘾君子,贪婪地捕捉烟味,真被他逮到几点,和着一股子凉气。他的嗅觉变得灵敏,竟分辨出凉气里的湿度。湿度洇开来,稀释了黑暗,变得薄透。夜晚正在转向黎明。
猝不及防间,车后盖揭起,只揭到一半的位置。那一股湿凉几成汹涌之势,从挡在车厢前的人形周围流淌过来。某一个角度折来光,他甚至看得见那人的眉眼,一闪即过,又湮灭在暗里。烟味扑面,厌恶也回来了,几乎咳呛起来。车后盖从一半的位置就向下合去,急切中他说道:我是吴宝宝!话未落音,车盖已经合上,似乎知道他还活着,就放心了。车又启动,沿公路进发。
湿润的空气滞留在车后厢内。它们具有奇妙的分子结构,能够繁殖再生,渐渐充盈起来,占据有限的空间,又继续膨胀。穿透毛毯,毛毯下的衣裤,渗进肌肤。他打着寒战,方才的舒适感——饱暖、暂时的安全、失重里的松弛所形成的感官适宜,这时全退潮,现实处境露出水面。他究竟身在何处?问题变得尖锐,他终于知道怕了。应激保护的本能一时蒙蔽认知,将事态温和化,降低受伤害的程度,等到心理准备得差不多,便完成任务退场。他止不住阵阵心惊。星月兼程,走到多远了啊!多少时间过去了?没有表。他习惯将手表放在包里,嫌戴在腕上麻烦,他已经到身上不愿有一点累赘的年纪。再说,手表也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不只意味时间,还象征身份。那时候,工作初始,第一份积蓄就是买一块上海牌手表。有表的人总是欢迎关于时间的问询,郑重地回答,精确到最小的刻度,比如“三点二十七分”这样的说法。可是,现在连粗略的时间也没有了,他这才发现时间的重要性,没有时间,人就好像陷入深渊,无依无靠。他被恐慌攫住。
杨莹瑛握着他的包,这是从公司带回的唯一东西。严格说,是一个夹子,三边环拉链,有一个拎襻。拉开,摊平,手表扣在套笔的皮环上,几张纸币对齐角放在内袋,一边的卡袋里插着理发店的优惠卡,面包房的打折卡,另一边单独插一张交通卡。乘公交也好,搭出租也好,将夹子这一面往刷卡机上一放,嘀一声,钱就刷走了。他戏谑说,收钱快得很,付钱就慢了!杨莹瑛将交通卡插回原处,那里还有一些票据,以出租车发票为多,另有一张幼儿园午餐费的收据。夹子里还有一个贴袋,里面有名片。掏出来,扑克牌似的排开在桌面,一半是他自己的,职务是部门经理,又有女儿女婿各一张。余下的六七张名字陌生,总归是业务上的往来,本地或是外地的某某公司,某某集团。这些名片与其说是有心保存,不如说是遗忘,遗忘在皮夹里。这一个皮夹虽然是私人用物,却看不出什么性格,唯有杨莹瑛认得出。与她共同生活三十多年,怎么说,烧成灰也知道是他!她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不祥之兆又一次涌上心头。可不兴这么说的,她暗自告诫,可不兴这么说!名片垛齐收回去,零钱、交通卡、手表、票据,各归原位,保持他一贯的整洁和条理。
这个男人喜欢收拾东西,当年经人介绍认识,彼此有意,开始单独约会。在那年代,公园大约是恋人们唯一可流连的地方。电影院大多关门停业,之后二三年才重开,放映样板戏和纪录片;餐馆是萧条的,他们初有进账的钱袋也是瘪的。两人坐在长椅上,不知从哪里提话头,看着日光一点一点切过草坪。她拉开她的女式背包,取出两颗大白兔奶糖,一人一颗。他一手接过奶糖,一手却从她膝上拿过包去,带着释然的表情,仿佛终于得以措手足了。她的包敞开着,散发出一股甘草的苦甜,来自她的零食,话梅、橄榄、桃板、芒果干,就像一个小南货店——正是她这样年纪轻轻已有收入却还没有负担的小姑娘的挥霍与享乐。他将这些吃食的纸袋重新包紧包齐,已经占去一半的容量。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触女用皮包,惊讶它的小却有着更多的贴袋,不是很适合于分门别类吗?还有,这些女孩子的零碎使他又好奇,又有些狐疑,不知道如何归类。经过短暂的思考,他基本将它们放对地方了。小圆镜、折叠梳子、几个发卡和一条手帕,放在外贴袋;钱包、饭菜票、钥匙、钥匙链上系着玻璃丝编织的小金鱼,放入内贴袋;几张歌片,多是电影插曲,印着明星的头像,叠成一沓,又找到一根牛皮筋,套起来,和吃食放在一起,因都带有生活的奢侈品的意思。至于看过的电影票、废旧车票、糖纸、一个桃板核,就一一清除出去。她羞红了脸,被一个几乎陌生的异性探究底细,有狼狈,又有一种甜蜜。收拾好这个包,他们便稔熟起来。
认真而论,这种归类的爱好,隐藏有哲学的天性。归类的前提是对事物属性的认识,加以判断,然后进行概括。事实上,日常生活可说整体处在灰色地带,因有着太多的细节,相交叠加,形态就模糊了,你很难规定它的性质。生活的细节是有繁殖性的,就像鸡生蛋,蛋生鸡,越生越多,同时离初衷越来越远。家中的衣橱就是个证明。衣服本来是为穿着,但事实上,一个家庭里,往往是不穿的衣服比穿的多。家中的橱柜大半是被那些穿不下,穿不着,款式过时,习俗不再,或者只是为纪念过往的经历以及为未来的不时之需的衣服填满的。如何整理你的衣橱?日常穿用的随时可以收取,不穿不用的即使碍不得手脚,却也需在视野中,否则生活会显得瘠薄。还有些可以不看见但不可以遗忘,就像历史藏在故纸堆里。没有谁家的衣橱像他们家的归置合理,由于合理储量就也远超出通常人家,连五十年前的织锦缎、哔叽呢、开司米毛线、湖丝绵、骆驼绒、夏布、竹布,都有呢!也因此,他们家实际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整肃,甚而至于给人无味的印象;会看的人,就能看出理性的潜思。
杨莹瑛和女儿有一半时间是用来找东西,难免找得气急。他就说,找东西不是用手找,而是用脑子。果然,想一想,再想一想,东西就到手边。如果摒除感情的成分,他最讨厌混乱了。看外国电影——他很快总结出主要是美国电影,其中的女角只是要找包里的一件东西,车钥匙或者唇膏或者香烟打火机,就将一整个包倒扣在桌面上,从中翻检。于是,他认为美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混乱的一种动物,新大陆本就是个蛮荒世界,扩大些说,女人都是混乱的。但身边的至亲的人不算,不是说不算混乱,而是不被他讨厌,反还觉出好处,什么好处?女性的有趣。他不就是从这混乱中受吸引,方才成百年好合?这有趣的一点,恰是感性的,他足够领会,所以他是将抽象性和具体性区别对待的。也可能他就是俗话称只能做丈夫不能做情人的类型,星座里属摩羯座,其实他倒是射手座。
杨莹瑛将他的皮夹合起,闭上拉链,想着方才在警署里,那年轻警员,不会比他们的女儿年长,充大地问一句:夫妻关系如何?本应该生气,她倒想笑,怎么和他说得清楚?一句话,他的工资卡是在她手上的。家里人都分头出去找人,倘若他看见,又会说:不是用手找,而是用脑子。换言之:不是用脚找,要用脑子。可是如今找不到的,偏偏就是那个会用脑子的,怎么不叫人急煞!杨莹瑛掂了掂手里的皮夹,要放下却不知放在何处,思忖一下——她也在用脑子了,拉开五斗橱抽屉,放在自己的内衣一起。以他的原则,绝对是归纳上的大错,可女人的混乱里其实自有逻辑,也是在不自觉中驯服过他的。
仅一夜间,已乾坤颠倒。这个白昼,连光都不一样了,斜进来,将一切劈成两半。一半是过去,一半是将来——现在是没有的,有也是在一线之际,无法让人立足。她过到这半,尽是往昔的岁月,过去那半,则陷入空茫。女儿女婿决定回来陪母亲住,等父亲回来。“回来”这个词听起来不那么真实,可他不是总要回来的吗?不回来又去哪里?她去到女儿出阁前的小房间,外孙都上幼儿园了,房间还保持原样。年轻人一旦有自己独立的小日子,等不及地从父母眼皮底下逃脱,只象征性地回来住过几晚,所以关的多,开的少。杨莹瑛推开窗户,拉开橱柜的门,去去霉湿气。橱柜是宜家买的,简约可爱。搬进这套新居的时候,女儿已上大学,宜家正在沪上开张,成为年轻人,尤其女孩子的最时尚。相比单薄的材质,容纳的有限,价格就显得贵了。但女儿喜欢,有什么可说的,买!一家三口一直住得局促,石库门里一间西厢房,女儿起先与他们挤,然后睡沙发,等到市政动迁,他们选择货币补偿,加上两人各自的公积金,双方父母的馈赠,几乎一生的积蓄,买下这一处环线内的公寓,女儿才有了自己的闺房。
拉开矮橱的玻璃门,分三档:第一档,是各种电器的说明书、保修单、发票,以购买时间顺序装进塑料文件夹里;第二档,是水电煤气电话物业报纸有线电视的付费单据,略翻看,均是从两年前至今为限;第三档,放着一沓白报纸,摊开来,有半张床的大小,上面用不同颜色画着虚线和实线。杨莹瑛有些看不懂,看一会儿,渐渐明白了,是公寓的管线图。原始和自排的线路,插座与开关的地位,还标明旁边放置的家具。杨莹瑛不由入神,沿了线路,走进一方一方空间。这些空间尚不能让她联想到实际生活,但是有一种单纯的吸引力,让她移不开眼睛。电线,电话线,卫星电视线,还有宽带,以红色实线标注的电线是整个线路系统的主流,其他的则以蓝、黄、绿的虚线表示,分合并蓄。最纠缠的莫过于厨房和卫生间,水管和煤气管是用黑色的粗线描画,与红色的细线相交错综,真是眼花缭乱,可是乱中有序。迷宫似的线路里红线始终贯穿,笼罩全局,又是提纲挈领。她还注意到,每一色线条都是最大限度地节约路程,尽量利用,使她想起那种一笔画的游戏,从起点到终点,其间没有任何往返重复,铺陈出一幅画面。
线路图底下还有一张公寓的平面图,这就比较容易辨识了,是他们生活其间的地方。不晓得是几分之几的比例,从她对他的了解,一定是精确的。这是个什么人啊!不单是性格的缘故,而是,几乎称得上天赋,将具体化为抽象。她嘘出一口气,将图纸按原样折起来,放回去,关上橱门。这一具矮柜,原来被女儿的杂物塞满,小姑娘的东西总是多又无用,长毛绒的玩具,纸艺的材料和工具,各种储物盒,圣诞蜡烛,朋友间互送的书包挂件,八音盒,还有风铃。出嫁以后,一点一点清空,如今专门用来存放资料,杨莹瑛从来没有检查过这些资料,这些事全归他负责。这时候,一个念头跳出来,就好像预先准备着,他会有一天不回来,所以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这一天的找人,不是找他,而是找他周围的关系。朋友的朋友找不到,老板找不到,萧小姐也找不到。小区的监控录像倒回去看,看见他在当日下午三时许走出小区,消失在监视范围之外。倘若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这一段视频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如今看起来却似乎颇有意味。手持电话的他,略显匆忙地走过来,又走出去。一寸一寸地定格,放大,图像变得模糊,可以认作任何人,不是说所有的任何人,而是某一类型,他所属于的那一类型中的任何人。唯有相当稔熟,才可隐约辨认出他。不是根据什么特征,他没有显著的特征,但是有一种潜在的信息,默契一般,不是从这一处或那一处,而是整体性地传递出来。警员从小区保安处调出视频,让家属辨认。做女儿的一遍一遍看,看他一遍一遍走入,再一遍一遍走出,就觉得越走越远,直走进虚空茫然。
再一次打开车后盖,示意里面的人下车,没有得到反应。他头垂在膝上,睡得很沉,伸手推他,立刻缩回来。这人身上滚烫,战栗不止,分明是病了。
朦胧中但觉得无数芒刺在周身穿插跳跃,他睁不开眼睛,眼皮上也扎着芒刺,亮闪闪的。有手在推和拉,他却动弹不得。芒刺在增长,刷刷刷的,迅速从地面长到头顶,而且稠密,不透风。同时呢,质地变柔软了,软到液体的状态,一波一波涌上身,就有压力,重得很,更加动不了。那明亮的液体似可任意改变形状,因此,无所不至。看它变成声音,进入耳道,那么清晰,轻快,可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意义只有声音的语言,是以什么原则结构起来的呢?他想。思索也在变形,变成痛楚,从太阳穴开始,向下延伸,延到腮骨、鼻翼、牙龈。那声音在耳道里深入和扩张,越来越拥挤,膨胀开来,随时都会像一个气球,砰地炸开。
又有手过来了。那手就像是光谱,从一个手掌幻化出一叠,收拢再展开。许多手掌团着他,转着圈,最后变成光环。那一只气球爆炸了,顿时,金汤没顶,战栗更激烈了,正是这战栗给他意识,意识到,他在行走。两个人挟持着他,他感觉到他们的力气,乘着他们的力气,他飘起来,飘过太阳地。他看见了太阳,轰然一声,迎面砸过来,金星四溅,然后哗地退去,退到极高极远,收成白炽一点。
陡地脱出黑暗的蜗居,只觉得空茫,无所归依。那些辖制的手,是唯一的凭靠,却更像是空茫中的一种意志,不知要带他去什么地方。白炽的光和热,都会发声,频率极高,尖啸着,耳道里壅塞着无数的虫鸟,又将那空茫膨胀了。一片灼烫的喧嚣里,会奇怪的,有一个熟悉极了的语音穿透出来,说是“语音”是因为不止有声音,还有意义,语音构成词语,还需要运用经验去组织和辨识。词语在空中飘浮,按也按不住,好像带有磁性,相吸相斥。终于,不知怎么一碰撞,拼接起来了。一句是:我不是吴宝宝!下一句是:我是吴宝宝!是他的声音,他在说话呢。一阵清醒袭来:吴宝宝是谁?
光和噪音偃息下来,无限静谧,他睡着了。他睡得酣畅极了,先是放纵地伸着手脚,后又收缩四肢,蜷起来,钻进软壳里,一动不动。空茫筑起藩篱,藩篱呢,渐渐围拢,围成一个巢,柔软的壳壁,既可栖身,又不挤压。仿佛退到母巢,变回一颗未受精的卵子。这深沉的睡眠,除去累,病,以及环境改善——他不是有一张床了?床上有被褥枕头,空气也很充足——还是出于苟且偷安的本能。否则,怎么解释他有几次醒来,一次去卫生间解决内急,另一次吃了床头柜上的泡面。他没来得及想,思想在更深处休憩,他没想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卫生间和泡面如何进入到遭际里,睡眠再一次淹没他,遮盖得严严实实。苟安的本身其实就意味对处境的认识,要发生的总归要发生,睡眠至少可让人镇定。从这点上看,疾病也有同样的作用,它使人更彻底地放弃责任。
果然是有效的,假如他听得见隔壁房间里的争执,就要慌神了。争执的焦点是,这人是不是吴宝宝。送的人说是,接的人说不是,就不肯接。一方说根据提供的信息,公司名称、地址、电话,无一有错;另一方说,信息不错,人却是错的。一方说本人已经承认,念道“我是吴宝宝”;另一方说恰恰念的“我不是吴宝宝”!一方就笑了,障眼法不是?看他老奸巨猾;另一方也笑了,错就错在这里,吴宝宝的年龄可以做他儿子,哪里有这么老的“宝宝”?一方说,爹妈要叫他“宝宝”,谁能不让叫!另一方说,那你找他爹妈问问,究竟是不是他家的“宝宝”!话扯远了,绕一会儿,又回来。这一方说:你们看见过人吗?那一方倒怔住了:看是没看过。送人的一方轻轻一叩桌面,意思是这不得了。接人的一方也一叩桌面,却是蛮横的:不是就不是!桌上的麻将牌跳起来。这一边反倒不急了,将牌一一按下,哗啦啦洗一遍,码起来,说声:打牌!那一边面面相觑,手里不由自主摸起牌。这就有些被动,局面倾斜了。
看起来,送人的一方江湖上混得久,接人的一方则不太像道上的人。此时,俩对俩坐一张牌桌,方才的话题暂时搁置起来,中断的牌局继续下去。这一场博弈进行的时间不短了,双方都换过两轮对手,数量上持平,士气也均等,胜负差不多,差距在道行上。同样是输,送人的一方气定神闲,牌只过三四巡,便推倒认账,数出筹码;接人的一方却猴急,非到终局不能罢休,还必要摊下牌四方检验,败相不好,气度上就比下去了。傍晚六七点,各方人聚拢到牌桌,纷乱杂沓,但其实呈阶梯序列。外一层是听命行动的杂役;里一层是出谋献策的内阁;最中心,也就是牌桌四面,是双方主事的人。出牌的速度在增快,决定便也压缩了周期,一局结束,一局开始;可是同时又是在延宕,延宕做出某个重要的决定的时机。因此呈出一种紧拉慢唱的节奏,气氛变得激越。刚过白露,天候还长,外面大亮。室内因拉起窗幔,人又多,且抽烟,烟雾缭绕的,就暗了,再开灯,更有一层夜色。东西南北又一圈,送人的一方一摊牌,和了,抬头问:人呢?回答:死睡。接人的一方嚷:叫他起来!又猴急了。射灯底下,可见其面相的黑和粗,神情颟顸,像是山民。那一边呢,黄白的脸,长眉细目,削背蜂腰,不是出力气的人,也不是读书人,眉眼间没有文章。生意人吗?生意人多半是务实的,这人却有一股流民气,就算生意人也不是一般的生意,总之,是诡异的人。
他被推起来的时候,正在一个梦里,清晰极了,顺畅极了,马上就要走向结局,揭开端底,就在醒来的一眨眼工夫,全没了,无影无踪。他木然坐起,看见的是一间宾馆里的客房。他下到地上,走进卫生间,坐在坐便器上,觉得曾经来过这里,否则如何这般路熟?可不是标准间嘛,天下的标准间都一样。如厕完毕,起身洗手,看见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似的,认识又不认识。是自己无疑,却是另一个自己。定下神来,他看见自己的脸像是胖又像是瘦,因为虚起来一层,底下则是瘪的。抬手摸了摸,汗津津的,胡子长出一茬,多少时间过去了呀!他用手捧水洗了脸,没找到毛巾,也没有牙刷牙膏,有一片肥皂,用手指蘸了擦一遍牙,再漱去肥皂沫。走出卫生间,人到底清爽了,却也感到手脚的软弱。朦胧中病过一场,如今像是好了。他回到床上,他这时看见床了,静静坐着。房间里很暗,并且继续暗下去,周遭环境在昏晦里突显出轮廓。橱柜、桌椅,以及他所在的床。床可是个安乐窝,虽然床板很硬,很窄,铺盖旧和薄,也不够洁净。这里的气温要比上海低三到四度,而且湿——上海出现在意识里,成为参照物——不是上海那样海风带过来的、温润的潮,而是有着尖利的锐度,无可阻挡,一径抵达纵深。窗帘倚墙一侧,褶皱里缓缓流动一些光,说明那里有一个光源,他想,应该是窗外店招的灯箱。认知能力渐渐回来,甚至比平时更加灵敏。四下一片岑寂,没有市廛之声。他在哪里呢?认知受到见识的限制,在他六十多近七十年的生涯中,离家外出极其有限。去过苏州杭州黄山,有过一次乘飞机旅行,往海南三亚。这一次飞行经验留下的记忆不怎么样,晕眩,恶心,还有不安。一方面是幽闭,一方面又是无依无托。从此,但凡看见天上有客机掠过,很奇怪地会生出庆幸,庆幸自己不在那放置于虚空茫然的机舱里。
他的思想又跑远了,脱离现时现地,进入漫游状态。门推开了,一方亮光投进来,光里有一具人形,看不见脸,可他认得出,认得那臂膀的有力气。不说话,却知道是在喊他,于是下来床,跟随而去。
出去这一扇门,进去下一扇,满屋子的烟雾和烟味,他咳呛起来。那只有力的手将他按坐下来,就收回去,不知退到多么远去了。咳呛渐渐止住,隔了烟雾,烟雾将灯光遮得昏暗,人和物仿佛都贴到墙面上,变成影子。他觉着眩晕,还有恍惚,那只手又来了,在脸上抹一下子,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他已经把眼镜这桩事全忘了。周遭一切忽地从墙面剥离,近到跟前,简直不可思议。原来有至少十数人,围一张圆桌而坐。他都看得见人手里的烟头,吐出丝丝缕缕的烟,在灯下缭绕。眼睛移到桌面,铺满大盘小碟,碗沿的油花滚动,又结起膜,他为这陡然清晰的世界惊诧不已。从外围向里看去,中央一条整鱼,他认不出鱼种,他实在是没有多少见识的。肥硕壮大的鱼身,覆盖着厚厚的葱姜,鱼眼从底下看出来,十分明亮,仿佛是活的,马上就要跳将起来。没有人动筷子,都在抽烟,等待着什么。
等什么呢?思绪缓缓游走,涣散又聚拢。某些记忆浮出水面,烟雾真像是一泓水啊!他想起他的师傅,哦,他也有过当学徒的日子,嫩得像根豆芽,会计学校毕业分进禽蛋厂的冷库。冷库在西区最繁华的路段,有一扇边门,出其不意地开在一列电影广告牌的镶接处。酷暑中,挥汗如雨的行人看见门口坐着裹了蓝布棉大衣晒太阳取暖的男人,比电影广告上的人形缩小许多倍,不禁流露好奇又羡妒的目光。这情景说起来是怪诞的,可在当时当地又是自然,在这城市华丽的表面下,这里那里,说不定会流露出粗粝的内瓤。记忆流连在师傅,他其实并不十分看得上师傅的做派,一头厚发上了发蜡,乌黑锃亮,上身工作服,下面是毛料裤,无论工作服还是毛料裤都留有明显的熨烫的痕迹,皮鞋也是锃亮。这些倒在其次,主要是师傅对冷藏工不加掩饰的轻蔑。在冷库里,他们做财务的无疑是阶级的上层,坐办公室,无须下冷库作业而罹患职业病关节炎,因薪金发放与工时计算都经他们的手,就像是掌握了生杀大权。师傅且是上层的上层,他年纪在四十出头,却有二十年工龄,是禽蛋厂老人员,所以享有保留工资,就更有骄矜的理由。无论看上看不上,他的穿着、仪表、气质还是渐渐向师傅靠拢,只有对冷藏工的态度,保持了自己的立场。不单是出于共和国教育里的阶级观念,更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工人,从小生活在大杨浦的工人新村。然而有一点,他不得不服气师傅,那就是见识。
师傅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土匪截下一渡船的客人,赶到山上,先摆一桌压惊酒,鸡鸭鱼肉满席。一时间,筷子摇得山响,转眼工夫,杯盘狼藉,唯有一双箸不慌忙,从容对准鱼眼一啄。饭毕,其余人放下山去,只留下食鱼眼人,果不其然,就他是个富户。倘不是遍尝山珍海味,如何练得出这般促狭的口味?什么叫作食不厌精?这就是,师傅教导说。正盘桓在师傅的故事里,却见对面的人揿灭烟头,拈起筷子,伸向鱼肚,众人的筷子接踵而至,开吃了。
他略放下心来,但依然谨慎,筷子伸到鱼的肚腹处,搛一片肉,送进嘴里。葱蒜姜的辛辣,裹住舌头,又一味的咸,还有一股子铁镬气。明摆是乡下人的锅灶,大火热油,千滚万滚。即便如此味厚,依然穿透出鱼肉的鲜。没有土腥和草腥,没有海盐腥,亦没有饲料的肉腥——他这张嘴啊,谁让他是师傅的徒弟呢?鱼肉很飘——这也是师傅的教导,用“飘”这个字形容口感。许多记忆不是从头脑而是从味觉中回来,日复一日增长的经验更新着它们,其实呢,只是暂时的遮蔽,临到某种情景,便破出来了。这种记忆重现的功能,或多或少也得益于他生活的简单。他平生所食的鱼极有限,不外乎家常的几种。咸水的带鱼黄鱼鲳鱼,物资匮乏时候有一种橡皮鱼,又叫老鼠鱼,富裕起来以后就消失了,而多出来多宝鱼、笋壳鱼;淡水的是鳊、鲫、鲑、鲈,近年鲥鱼复出,但此“鲥”非彼“鲥”,全是人工饲养,他倒不珍惜了。就是这样平凡的履历,格外地突出特殊的遭际。有一次,他应徒弟请——后来,他也有徒弟了,而且还有了徒子徒孙,大多出息一般,也是循他这师傅的人生轨迹,就像他循他师傅的,即便像他师傅的经验见识,最后不也是在职员的位置上退休,领取养老金度着晚年。但是这一个却有些出人意料,他辞去公职,远走西南云贵川,也是在以往的业务往来中建立的人脉。先是做食品药材的贸易,然后进入餐饮业,渐渐做到连锁,最终打道回上海,开出旗舰店。从食材到菜式,大厨和跑堂,全都取自当地。店堂中央立一座披红挂绿的古戏台,表演变脸和喷火。开张之日,专为昔日的师徒同事设一席。那一餐宴,口舌辣火火,眼睛热蓬蓬,一片蒸腾中,有一味鱼格外显出清新,名为“雅安鱼头”。曾经的徒弟、此刻的老板介绍说,雅安是山地,这鱼是山泉里野生野长,当日从山里送出,空运过来,成本大半在运输上。
他明白了,眼前这鱼是山里的野生,当然不会是“雅安”,路途没那么远,时间的概念在实际事物上又回来一些。睡眠和进食调整了体能,生物钟重新运作起来。身上绵软,不是倦意,他已经睡得够多,在他的年纪,是不馋觉的。这绵软只是出于循环中的惯性,他估计正在子夜时分。从离家到现在仿佛隔世,其实是约一日半的长度。子夜,机能处在静止的状态,他没有食欲,甚至微微作呕,所以不放下筷子,是由于机械的动作,类似强迫症似的。强迫症里有一个清醒的意识,那就是吃过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所以,吃吧!泉水野生鱼让味蕾警醒一下,接着又迟钝下来,入口全同嚼蜡。夜晚——他断定此时是夜晚,夜晚兀自抻长,延入无边无际,这一桌宴沉溺其中,丁点的涟漪都激不起来。呆滞中,只见碗盘堆里忽坐上一个大盆,一铺嫩黄,点有青翠,筷子一挑,头发丝般的细面齐刷刷垂下,足有一米长,就是不断。嫩黄和青翠散开,还有针尖大小的虾米,粉色的,在滚汤中蹿跳。一碗下肚,混沌涤荡,头脑变得清明。
夜宴结束,圆桌面翻起,撤下,底下又是一张牌桌。人退走一半,屋内显得寂阔些。对面那人,一张黄白脸,伸手递过一支烟。他做一个推辞的手势,烟收回去,衔在嘴角。这一个虚邀,透出礼数,看来不是蛮匪,兴许就有道理可论,他略略心安。对面人侧头点火,不让眼睛被烟熏着,吸进一口,直吐过来,倒迷了他的眼睛,这就不是客气的意思了。老先生今年贵庚?对面人问。是方才的动作,还是普通话里的乡音缘故,措词的斯文变得造作,还有一种讥诮。他照实说:六十六。姓甚名谁?这一次回答踌躇了,照实还是不照实?他不及权衡利弊,二选一道:吴宝宝。对面人就笑了,说:这名字可不吉利啊。他也笑一下:名字名字,不就是叫头,叫阿狗阿猫的都有。对面人说:凡爹妈叫出来的,都是好名字,一生不可改,是孝道,要不就是忤逆,会有大报应。他心头一惊,想这人不可小视,别看年纪在他之下,腹中经纶却在他之上。但话已出口,便无回旋余地,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他不回答,对面便也放下姓名的话题,另起一头:晓得劳你大驾为何事?敬请赐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明白,对答如流,并且,不知是不是受对方影响,用词也有淳古之意。我也不晓得。那人却说一句大白话,他仿佛被闪一下。我们是替别人办事,对面继续说,有一点推心置腹的意思。哦,他应道。据说吴宝宝欠账不还,对面人说。这就不晓得,他说。牌桌侧边呼地立起一条汉子,黑着脸:你不是吴宝宝!他一惊,自知说话有误:我是吴宝宝,但是不欠账。
对面黄脸人一口咬住话头:欠账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管交人。黑脸人一步抄过来,要揪他衣领。也不知哪里来的急智,他问过去一句:你说呢,我是谁?黑脸人倒一怔,收住手。黄脸人笑起来,黑脸人被激成红脸人,吼问道:到底是什么人?他也吼问:你说我是什么人?一时剑拔弩张,几方都屏住,僵在那里。
窗幔有些发白,响起一声鸡啼,破晓了。他哗地泻下一身大汗,这一夜呀!黑脸人退后一步,黄脸人收起笑容,他靠回椅上,手脚瘫软,再说不出一个字,那两人也不再问话。窗幔又白了些,鸡不啼了,可是有些不知名的声音起来,搅动气流。心中茫然,不知这一个白昼等待他的是什么。方才一对二、二对三的阵势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是吴宝宝好呢,还是不是吴宝宝好?只能够逢刀出刀,逢剑出剑,真是一盘乱局。那些人似乎也乏了,无论黑脸还是黄脸都蒙上一层灰。领他的人出现了,还是背着光,站在面前,就知道要跟他走。他与这个人之间,似乎正建立起默契,无须言语,自能交流,却不知是凶是吉。
他立起来,发觉脚上还有力气,遂跟这人,走回先前的客房。床头灯依然开着,昏黄地照在凌乱的床铺。卫生间的门半开,投出一种青白的光。时间好像在这里凝固了,完全不流动。停一会儿,他走到窗幔前,伸手撩开,发现是一扇假窗,窗框里不是玻璃,而是木板,叩了叩,声音很实,大约用水泥砌死了,没有自然光。他试着关上卫生间和床头的灯,顿时眼前漆黑,仿佛又回到车后厢内。相信是心理暗示所致,他感到气闷,呼吸急促。他按住腕上的脉搏,均匀的律动,使他心安。方才的饱食也在起作用,他镇定下来,重新拉开屋内的灯,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电话,有一部电视,显然是摆样子,没有机顶盒、遥控器,甚至没有电源,即便这些都有,他也怀疑有没有信号。四壁密封,与世隔绝,就仿佛天涯海角,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所经高速公路上方,有“娃哈哈”的灯箱广告,那么说是浙省境内?空气湿凉,鱼是淡水野生,类川地雅安物产,于是,更可能在山区。浙省哪一处有山呢?他的思想又被见识限住了。他对浙省的了解,只在首府杭城。俗谚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他对这“天堂”的印象却相当平淡。名菜“西湖醋鱼”,他只吃出糖醋和芡粉;“炸响铃”是一包油;“叫花鸡”要上一日预定,他已经不抱信心,以为故弄玄虚。唯有“奎元馆”的面过得去,倒不在于浇头,而是面下得好,爽!因是每四碗一下,汤水就清。风光固然不错,却也在想象之中。湖光山色,像煞新剧布景,颇不真实,而且类型化。只是有一日,从早起下雨,直至午后两点,坐在六公园的茶室正无趣,忽然雨停,几乎一眨眼,身前身后荷花全开放,真是惊艳,转眼间又嵌入布景,远去了。几次去杭城,似乎都有挫折。头一回是在“文革”,事先被警告不可暴露沪上人身份,因“大串联”中上海学生打死过一名杭城人,两地结下血仇。他不禁悚然,与人交道不敢有半点争取,心情十分屈抑。另一次在西湖边买黄岩橘,用当地人话,被“刨黄瓜儿”,一位村姑要以零钱换整钱,手一晃,一百元变十元!再一次的遭遇应该称得上可乐,上公交车,售票员对车里人喊:请给华侨同志让座!待眼前让开一条路,才知道“华侨同志”是自己!倒见出杭城的素朴,但来回的车马劳顿又将有限的乐趣全抵销了。沪上人的务实和倨傲,多少遮住眼界,妨碍他多看,也是见识少的缘故之一。
他将床上的铺盖叠齐,打开橱柜抽屉检索一番,搜出两份物件。一是蚊香和打火机,二是手电筒,以此推断蚊虫多和停电的频繁。蚊香盒上的生产厂名为“西岙”,“岙”字里有个“山”,就更肯定是在山地。蚊香的气味很辛辣,质地坚硬,颜色黑亮,仿佛金属,不知用什么药材,又经过怎样的提炼烘焙制成。黄脸人黑脸人的房间里的晨曦印象,就好像河流里的浮标,他感觉出时间的走向。将灯关上,房间里黑下来,先是墨黑,然后,不知从这里还是那里,钻出少许针尖般的细亮,将黑暗刺破。寒和潮在消退,气温升上来。他静坐床上,高朗的日头与他一墙之隔,他触摸不着,但觉得出凉热。久而久之,他看见有一圈光晕,在渺茫中高悬,缓缓旋转,事实上,他沉入睡眠。
那房间里的牌桌上,东西南北风继续,博弈暂时接替争端,有一阵子气氛变得和谐。毋庸置疑,这个所谓“吴宝宝”老奸巨猾,这一点,双方意见一致。所以,无论是“吴宝宝”还是不是,都价有所值!这话的意思就暧昧了,暗藏机关。那一方却听不出来,显然是颟顸的人,又没有经过道上磨炼,应和说:不是吴宝宝,也是手下一名大将!这一方不显山不显水,出去一张牌:刘备请诸葛亮三顾茅庐,千古佳话。那一方心悦诚服:没有诸葛亮,刘备坐不了天下!黄脸人一张牌拍在桌面:刘备换个诸葛亮,和了!黑脸人这才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黄脸人接过筹码,洗牌码牌:没什么意思。黑脸人定一会儿,手摸住牌,一激灵,道:人是错的,对不对?对面人打一声哈哈:对!黑脸人的脸更黑了:还是错了?黄脸人又打哈哈:我说的是“对”!黑脸人不打牌了:到底对还是错?黄脸人继续搅浑水:错了吗?黑脸人斩钉截铁说:对!黄脸人嘻嘻笑起来。黑脸人晓得被绕进去,不干了,一推牌,站起来,满屋人都站起来,黑压压一片。唯黄脸人坐着,咯咯笑个不停。空气就在笑声中迅速收缩,绷起,箭在弦上。日头正走到一个角度,嗖地照进来,窗幔早已揭开,望出去是远山,不知远到哪里去,近处只是淡泊的青和白。窗里是一张张缺觉的脸,隔宿的口气和体味,还有失了耐心的怒意。
黄脸人终于笑完,困劲上来了,眼皮子都撑不起,说一句:我反正是要睡了!移到床上一躺,转眼响起鼻鼾。黑脸人再不甘休,竟也无奈,前后看看,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不敢乱来,颓然坐下,不一时头仰到椅背,也打起鼾来。岑寂的日头里,有一种无名的山鸡,叽啾着,一般的听力逮不住,因是在极深极狭的岩缝里藏身,此时渐渐噪起来,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