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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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岐地

只要过了庐阳,转到向西,走几天便是岐地境内。

庐阳城是淮西最大的城池,也是西北三道第二大城,二人若是游山玩水,遍尝美食,怎可不至庐阳一观?

庐阳城大,小吃也多,二人寻了间客栈住下,闻横川带着爱妻上街,西北民风豪放,江湖人众多,希夷不再挽紫云髻,换了个妇人髻,总算可以戴上闻横川送的那支凤凰步摇了。

海东青还是带在身边,兔子不好带,海东青就方便多了。

“为何这么喜欢这鸟。”闻横川看她出门也要带着,瞧了那鸟一眼,看不出顺眼来。

“喜欢就是喜欢,又不需要理由。”希夷一笑,去摸它背,她今日穿了件浅碧罗裙,闻横川则还是一袭黑衣,她虽这么说,却还是回答道:“我觉得讨喜,有点像你。”

“哦?”这倒是让闻横川起了兴趣,盯着那海东青道:“哪儿像了。”

希夷指了指臂上的鹰爪,道:“铁手。”

又指了指它犀利的眼神,道:“尤其是这儿,神似。”

闻横川若是不装蒜,拿出他那副本色来,就像只盯着猎物的鹰隼。

听了她这理由,闻横川不由大为受用,牵着她左手,问道:“今日想吃点什么?卢坡鸡?”

卢坡鸡是庐阳经典美食,将鸡焗熟,再包入糯米,外以荷叶包裹蒸煮,糯米甜香,既有鸡肉之味,又有荷叶清香,而鸡也更为爽口。

“都可以。”两人这一拖,一个多月才走了一半多的路,顾清歌和沈昙之后一步出发,却早到了襄城长草,但这两人现在还是慢慢悠悠的。

午饭用过卢坡鸡,庐阳海棠乃是一绝,如今早是六月,但据说西城外高山道观里还有未谢的花,希夷说想看,闻横川岂有不去之理?

自然是忙不迭的与娘子策马去寻那道观,哪怕已是下午,可能赶不及回城,但也可在那道观借住。

迎着风,希夷对他轻声道:“我很喜欢现在这样。”

“什么样?”闻横川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握着缰绳,在她耳畔呢喃。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看棠花便打马去看。”希夷笑着,“我总算明白,顾清歌追寻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又为什么要这么追寻了。”

“我也喜欢。”闻横川笑了,怀里的温香软玉让人难以释手。“我们可以一直这样。”

承诺总是那么容易,正如当初的喻子衿对蒋斌。

到了这终淮山,向上看去,还真看到了一株海棠就在山腰,但花已稀少。

“赶上了。”希夷松了口气,还真怕白来一趟呢。

闻横川把马匹寻了个地方安顿,与她一道入道观,隐约听到歌声,是女子的声音,曲调婉转凄凉,正在山顶。

日暮山顶,希夷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惹得闻横川又去松她的眉头。

“怎么了?”闻横川问道。

“半生执。”希夷说道。

“许是为情所伤。”闻横川并不放在心上,但看她一直在意,终于她似乎顿悟了什么,对他道:“我去看看。”然后足尖一点,轻功运起,往山顶去。

希夷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她一定在意着什么,闻横川慢一步,轻功也没她好,便远远坠在后面,歌声越来越清晰。

“看棠花飞散,凭栏独坐,天际一只伶仃寒鸦过——”

“公子啊,可见石阶已覆满苔霜——”

“为何落个玉损消香,却落个玉损消香——”

红衣女子正要自崖上跳下。

“左丘姑娘!”她听见后面有人的唤声,声音熟悉,犹带泪痕的脸回望,看见了希夷。

“是你啊,喻姑娘。”左丘文君看见了她,竟缓缓一笑,她的名声,她的事迹,纵然远在淮西,她也听闻了。“真是许久不见。”

说到这儿,她两行清泪落下,昏厥过去。

“左丘姑娘!”希夷过去抱住她,替她把脉,然后满脸骇然。

闻横川好不容易从后头赶上来,看她横抱着一个红衣女子,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这是干嘛?”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希夷叹息。“何况这是两条命。”

闻横川一愣,看了那姑娘一眼,希夷解释道:“左丘文君。”

“啊?”哪怕闻横川也露出了惊疑之色,看了她怀里的女人一眼,装模作样的道:“原来如此,真不愧是淮西天香,果然......”

见希夷瞪他,闻横川讪笑,其实连救人都懒得,就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了,他讪笑道:“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不如我娘子东临绝色十之五六。”

“别贫了。”希夷微微摇头,道:“她需要休息,安胎,看上去不太好。”

......

希夷坐在床头,为左丘文君擦脸,听那道姑说,左丘文君住在这儿有两月了,原因不明。

她那风华秋,最难学的就是歌,希夷曾日日听她歌声,被她教了一月,一听那首《半生执》便觉得像左丘文君,虽说在京城听说她也赎身成家,过得不错,但抱着一切皆有可能的心,她才赶忙上山去看。

就怕这在山顶唱半生执的姑娘坠崖。

闻横川被她遣去另一边了。

左丘文君眉睫颤了颤,缓缓转醒,看见床边照看着她的希夷,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有孕在身,气血太虚,昏过去了。”希夷对她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左丘文君摇头,看着她道:“喻姑娘缘何在此?”看来她是不想说。

“我与夫君游山玩水,正要回岐地,本来是想上山看着最后几树海棠。”她在外人面前,倒是不羞于叫闻横川一声夫君。

左丘文君眼底浮现悲哀和自嘲,但也看不出寻死觅活的迹象了,她的手抚上肚子,问道:“喻姑娘,当初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喻子衿对她学风华秋时,不仅未曾杀她灭口,还对她许下个承诺。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除开吾主答应的,我愿给你一个承诺,若你今后有事,我帮你一个不过分的忙。”

“当然。”希夷微微点头,当初肯许她这个承诺,不也是因左丘文君的个性和傲然?她本是想为她赎身,还她自由。

“我想请你帮我要一份和离书,我能否去岐地,无需特地照顾,只要给我一个安身之所,供我母子生活便够。”

“和离是你的权力。”希夷皱眉,家事她本该不便介入,但左丘文君这么说,想必是担心自己人微命贱,斗不过淮西总督。“好,我帮你去要这份和离,也帮你找个新所在。”

“你就不想问我为什么?”左丘文君看她。

“我有一位闺中密友,她很久以前名震江南,谢幕时唱的却是一首《半生执》。”希夷微微摇头,叹气道。“女子不易,活下去,便是无穷的勇气。”

“但她一身桀骜,纵是孤身带女,也不曾弯下半分脊梁。”希夷说道。

“其实,越是自命清高,下场往往不好,这世道对女子如此严苛。”左丘文君嘲讽道,若非她那一身左丘家的清高,如何会孤身出府,寻个无人道观,险些便坠崖而死。

“她下场会不会不好,我不知道,反正现在过得不错。”希夷道。“有个不错的男子以诚相待,打动了她。”

希夷说这事,不外乎在劝她。

“喻姑娘放心吧,我已不会那么傻,为了旁人伤害自己,更何况如今已知晓自己不是独身。”左丘文君勉力一笑。“天下之大,安会没有我容身之所?”

希夷微微点头,去外头给她取了碗粥来,她没有大碍,就是身子太虚。

闻横川被她晾了许久,等她回房,把她揉进怀里,发泄不满。

错在希夷,冷落了这醋坛子,就是没想到他连女人的醋都吃,她便笑着补偿他,难得见她顺遂,闻横川顺心了很多,听她说了答应左丘文君的请求,也不关心。

第二日把左丘文君留下,希夷与闻横川回城,她写了封亲笔信,盖上私印,由卫戍府送上一份精致贴心的和离书,只要淮西总督杨成签字便够,左丘文君的字已经签过。

希夷字字句句都是深切的“关心”,杨成的家事是他自己的事,任何人都没有立场插手,但自东齐就有律法,若一方净身出户,和离书必须要签,不可不签。

问题在于法管不了很多人,左丘文君只是想请希夷确保她能被这条律法保护到。

杨成若是不签,便是犯法,是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他都能让左丘文君独自在外,总不可能为了争一口气放弃大好前程。

于是左丘文君便自此自由了。

就算答应了替她安排落脚之处,也只是让人手驾马车护送她回岐地,希夷与闻横川还是二人一骑,但天气炎热起来,总算是歇了到处乱跑的心思了,也换了马车回岐地去。

......

等到了岐地中心襄城,据他们离京已过了快两个月,比他们晚出发半个多月的沈昙之和顾清歌都已到了许久。

自她成婚后,顾清歌还是第一次见她。入了城,顾清歌一行租了个院子就在岐王府不远处,毕竟带着孩子不好打搅他们。

沈昙之把着脉,闻横川特地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来顾着她这里,见沈昙之这次真气探伤没引起太大的反噬,便知她这段时间的调理是真的有效果了。

“如今正是七月,此时已是治伤的好时机。”沈昙之点头道,“我欲以琼碧枝为主材,佐以这副疗伤古方,不知是否可行?”

沈昙之这张药方应该是推敲过了很多遍,希夷看了一眼,他写的已算不错了,只是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更清楚些,改了几味药材,便把药方定了下来。

“我想岐王大概是不愿意我施针的,所以单服药的话可能花的时间会久一些。”沈昙之瞥了闻横川一眼,说道。

希夷看闻横川神色有些不自在,便淡笑道:“无事,我三途截脉手造诣不低,也练到了八重暗劲,如何解这暗劲还是有些心得的,配合琼碧枝的药力,就算不金针引渡,我自己也是可以的。”

沈昙之闻言便拱了拱手,道:“那便不多打扰了,我二人便先行告辞,走吧,先生。”

时至今日他竟还是称顾清歌为先生。

沈昙之留下了琼碧枝,调理半月后,希夷缠绵三年的暗伤总算是祛除了,按照约定,希夷把剩下的琼碧枝送到了沈昙之府上,一收到琼碧枝,沈昙之与顾清歌便上门来告别了。

顾清歌是如风一般潇洒的人,要走便走,随时还可以回来,便不太注重离别,但柳子墨想跟着沈昙之一起走,不得已便把这从前很依赖希夷的孩子带来了。

“先生。”柳子墨哭得稀里糊涂,抱着希夷的大腿,闻横川在一旁看着冷哼一声,这臭小鬼自己要走,还哭得这么厉害做什么?哭就别走啊!

呸!还是快走快走!

“子墨长大了。”希夷微微笑道,许是和他分开久了,加上有沈昙之和顾清歌照顾他,他不再这么依赖自己了,又或是真的成熟了,学会了取舍和选择。

希夷并没有不舍,至少如果他懂得自己做出选择了的话,希夷是开心的。

“两位先生也会和我一样待你好的,沈先生也一定会倾囊相授,他的医术很高,子墨将来出师一定也会是个神医的。”

“子墨是想陪着先生的。”他醒着鼻涕,哭哭啼啼的道。“可子墨更想和二位先生一起去看看,柴福说的天下。”

“天下?天下好啊。”希夷找出帕子给他擦脸,“子墨小小年纪便心系天下,长大后一定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的。”

柳子墨低下头,轻声道:“子墨会像娘亲希望的那样,做个人中龙凤。”

希夷笑着,柔和的看着他:“嗯。”

“先生教过子墨,大丈夫一诺千金,一言九鼎。”柳子墨抓着她的衣袖,看着她:“先生让我食言吧!让我违约吧!我不要杀先生!先生要活得好好的,先生要活得比子墨久!好不好?”

昔年刚见他时,希夷为了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目的,也为了还一还让他小小年纪家破人亡的业债,曾与他约定长大后等他亲手杀了自己,好为爹娘报仇。

众人都是一愣,这是个什么约定?

“先生也食过言。”她轻叹道。“先生也辜负了对别人的承诺,但先生知道有些事情已是不可能的,便只能食言。如今子墨已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取舍,便不需要总是记着先生的话了。什么是好坏,什么是利弊,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

希夷蹲下来指着他的心口:“子墨可以自己选了。”

柳子墨环住她的脖子,抱住她,嗅着先生身上熟悉的气息,轻声道:“先生,子墨走了。”

“先生这里,子墨永远可以回来,不管到哪。如果有一天子墨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了,或者子墨想回来了,都可以回来。”

希夷伸手抚摸他的后脑,最后把他抱起来一次,笑道:“不论去到哪里,子墨总是先生的骄傲,先生相信子墨。”

他紧紧抱着她,先生是他的先生,但他知道先生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就像娘亲一样重要。

希夷送给了柳子墨一件礼物,是一枚小小的玉尺坠子,希望他何时何地,心中都有衡量万物的一柄尺。

希夷松开了手,柳子墨深吸一口气,走到顾玉书身边,顾玉书难得没嘲笑他男子汉还哭哭啼啼的,往外走时伸手戳他,他干净一笑,与平常无二。

“很好的一对孩子。”希夷看着柳子墨和顾玉书,轻声道。

闻横川对她笑道:“除了兔子,你好像也喜欢孩子。”

闻横川赠她的那只兔子壮了不少,整日在院里乱蹦,闻横川还让小七找了头公兔与它作伴。

“孩子多好,干干净净的惹人喜欢,不似大人那么复杂。”希夷眸子里闪过遗憾,她因着遭遇,总是希望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给他(她)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努力庇护和照看柳子墨,也是在弥补幼时的伤痕与遗憾。

就算孩子终有长大的一天,也不要像自己、子墨和闻横川一样长大得这么早。

“你若喜欢孩子。”闻横川从后头轻轻拥抱她,手抚上她的小腹。“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我会让他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长大。”

闻横川看得出她的遗憾,他也有同样的遗憾,因此二人血脉相连的孩子,便是他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最好的寄托。

希夷微微红了脸,闻横川摩挲她的脸颊,从前她的脸颊总是冰凉,如今终于红润温暖起来,他顾忌的那些,终于都不复存在了。

若说闻秩宇在希夷辞官,杜氏垮台之后,正式翻过旧章,开始了他的新篇;希夷与闻横川的新篇,便在回到岐地,旧伤尽除的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