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革故
射卿府邸里最近也热闹了许多。
那日侍卫从鬼门关回来以后,汉子就被打了五十军棍,躺了几天。
此时汉子正跪在底下,那日的桀骜收敛了很多。
试图袭击朝廷命官,出言不逊,五十军棍已经是轻得不能再轻了,那日因为弟弟垂危,他一时失了理智,如今弟弟已经脱离了危险,而且就算弟弟真死了,他这话也不能对射卿大人说出来,否则便是不忠。
“打你,是因为你还算把好刀,只可惜好刀需磨。”希夷吹了茶,尝了口,有些浓了。
“射卿大人,我等既来射卿府护卫,便是替大人死了,也是分内之事,当日卑职出言不逊,请射卿大人重重责罚。”他说着,叩了几个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在家跪父母,在外跪天地,如今跪在一个女子面前也毫无怨言。“卑职粗俗,不知大人苦心,请大人重重责罚!”
他又重重磕头,她不开口就不停了,血都磕出来了。
希夷叹了口气,道:“行了,再磕今日下人扫地时该吓坏了。”
“罚也罚过了,既然知了错,再罚也没意义。”横竖此事在外人看来仅是他关心弟弟,擅离职守才挨的罚,外人哪想得到他敢那么狂。现在的惩罚,也算服众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做什么的。”
“卑职东长鸣,从前是禁军校尉,弟弟东千骑,也是禁军。后来受调编入离卫,刚好和弟弟划入射卿府。”
希夷怪笑道:“禁军?那可真是缘分不浅。”
说到这,东长鸣头埋得更低了,那日的火,本身也是窝了许久。
“身手不错?”她问道。
“家传武功,自东齐之时就任御林军,我朝立后才改作禁军,若是按江湖高手来分,勉强算是个一流高手,舍弟稍逊一筹。”东长鸣说着,他这份身手,在禁军里做个校尉本身就是屈才了,却不敢在她面前卖弄,早年闻崇正也算东离军前一霸,就算做了皇帝,底子也是人间巅峰的高手,却被她活活掐死。他这一流高手,委实不够看。
“一流高手却是个禁军校尉,看来你不太会做人。”她把茶盏放下,摇了摇头。
东长鸣红了脸,把头埋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着,亮出了一块黑色的玄铁腰牌,上头红漆写着“侍令”两字。
“是离卫的调令。”他点头道,目前的离卫,半壁在射卿手中,半壁在陛下手里,但离卫的一切事务,射卿都可以过问调度。这是极不合规矩的,但射卿就是这么个不合规矩的官职。
“我目前管着离卫,还算得心应手。”因为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给她管了。“日后必然会一点点忙起来,我把这射卿府的防卫,甚至外宫与京城的防卫都交给你,未来离卫遍布天下,也要由你这个离卫统领管着。你怎么说?”
东长鸣抖了抖,这......这是要重用自己了?毫无疑问,接了那令牌,就是射卿心腹了,射卿如今拿着令牌只是无人可给,现在却要给自己。
“陛下那里,我已上报,吏部那儿马上就有你的官牒了,这离卫统领,你最好做得好一点,否则可是掉脑袋的。”她说着,把这调令丢给了他。
“卑职......卑职定不负射卿大人所托。”他说着又掉起眼泪来,希夷颇为有趣的看着,这汉子也是真性情,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嘟囔着什么“自己小肚鸡肠远不如大人大量”“自己目光短浅不识大人恩典”啊,她肯留着这汉子,把离卫给他也是因为他这性子,于是冷斥道:“行了,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滚出去!”
“是。”
若言进门看见那汉子哭哭啼啼的出去,不由好笑,道:“大人,好消息。”
“连你都觉得是好消息?”希夷挑眉问道。
“柳家的店给白三爷的儿子砸了,柳毅出去调解,还被踹了一脚,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若言笑道。“那一脚是推搡的时候我们的人混在人群里踹的。”
“做的不错,不过这种小打小闹以后就不用报给我了,伤不了筋骨。”她笑道,若没他们煽风点火,这点小打小闹恐怕也持续不了多久,“现在尽量不要插手了,不必我们做点什么,他们火也够旺了,多做多错。”
“好消息还在后头,柳毅生平哪里吃过如此大亏,可弄清来龙去脉后,那白小三爷砸的铺子后头,是私盐铺子。柳毅打算私了,可白小三爷不肯,竟然到奉天府门前告状去了。”
希夷又端起茶杯,茶已经凉了,其实这么久以来,等着的就是他们把柳家的把柄闹到明面上,在东离,两件买卖是最碰不得的,那就是盐铁生意,可要伤柳家根骨,这可不够。
“送信给......罢了,我立刻入宫......”她说着,就站了起来,上了马车往宫中去了。
闻横川还是在茶楼上,自从听到了动静他就到了这玄武大街最好的茶楼上,前面就是皇宫,玉桥街要去皇宫,这是必经之路,看见了射卿车架,他饶有兴致,希夷会做什么呢?
“你来了?”闻秩宇一直在等她来,大理寺卿受奉天府尹生死之托让他面圣,被闻秩宇堵在了外面。
希夷什么都没说,对他摇了摇头。
严老松了口气,她还是能忍的啊,三老都已经坐不住了,与严老力争,就等希夷来表态,她一摇头,严老就放心了。
闻秩宇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请各位退出去。”希夷道。
闻秩宇摆手让他们退下。
“时候未到。”希夷轻声道,知道他忍不住了,这些日子每天跟柳皇后在一起对他而言只怕都是折磨,更何况朝堂上三位阁老还是咄咄逼人,她对闻秩宇道:“当时春宫里,我还差半盏茶时间至先天境界,舞已罢,我以言语拖了一阵时间,只至人间巅峰。”
闻秩宇第一次听她提起这件事的详细内情,在外人眼底,不管最终如何,她的清誉必然毁得一干二净,闻秩宇为了不伤她自尊,一直没提起,今日她突然谈起,一股疼惜让他缓缓冷静。
“陛下知我性子,虽出身江湖,也算是桀骜不驯,要以色侍人,如何甘心?然我知我必须要忍。”希夷淡淡道,她只有在外人不在时,才称我而非臣。“人间巅峰,我虽与他持平,但手无寸铁,纵使是突然出手,女子之力必逊于半生戎马的先帝,唯有先天境界的压制,才能使我杀了他,只差那么数十息功夫,胜率天差地别。”
闻秩宇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我解他外衣,再解舞衣,纵他试探,也收敛锋芒,示之以弱,哪怕他一开始就将我压在身下,夺我清白,我也能忍到直入先天之境。”她淡淡的陈述着,“成大事者,总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哪怕付出一点代价。”
“此事伤不得柳氏根基,柳氏站得还不够高。”她道。
闻秩宇沉默的点了头,道:“朕明白了。”
“那便请陛下与我演场好戏吧。”希夷心知若不亲自来,极有可能劝不住闻秩宇。
“宣大理寺卿。”闻秩宇淡淡道。
大理寺卿进来后,只见射卿面色如霜,冷冷的看着他,而闻秩宇却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句话,就是他对今日之事的态度。
白小三爷在奉天府,竟然敲了个寂寞,奉天府拖拖拉拉,到现场后,全是棉花,哪来的盐?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可希夷让闻秩宇别查,不代表自己不查,她派东长鸣带着离卫,顺着盐铺,花了小半月一路查下去,这私盐生意,竟涉及中州三道,甚至淮西也有,西武深居内陆,贩盐入西武,可是暴利啊。
“难怪他家上下除了贪墨以外,能比国库。单单私盐作坊,便多如牛毛。”希夷淡淡的笑,看着东长鸣手上的证据。
“私贩盐至他国,这回总行了吧。”若言问道。
“都是旁系的产业,壮士断腕,大伤元气未尝不能死里逃生,我要的是一击致命。”希夷摇头。
“那铁矿呢?”东长鸣说着,又掏出一叠纸来。
“强买强卖......这山头有铁矿?”希夷眯眼道。“这事儿底子太大我们掀不起来啊。”
她说着想起了个人,起身道:“我出府一趟。”
“天色已晚,如今已是宵禁,大人这是去哪儿啊?”东长鸣道。“要不要安排......”
说完闭嘴了,她一人出门必然是要秘密出行,哪里需要护卫,单凭她的本事,还需要护卫?
......
岐王府。
她记性很好,看过一遍的图纸,便不会忘。
他正在投壶,反手往后一掷,被人凌空握住。
他也只是随手试探一下,转身便见射卿大人未着官袍,一袭黑衣,静静站着。
“想不到射卿大人还有夜半闯私宅的癖好。”闻横川嗤笑道。“看惯大人穿官服威风凛凛,想不到穿着便服也别有一番风姿。”
“来与你谈一桩买卖。”希夷不在意他的挖苦,道。
“大人深夜只身前来,看来买卖的确够大。”闻横川坐下了,他到京目前还没有讨到半点好处,确实是闲出鸟来了。“为什么要我来。”
他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若此事不成,柳氏之火岂不是都往我这儿来了。”
“前一阵子我都能忍,没有必胜的把握,不会出手。”她说道。
“大人对于柳氏之事如此上心,真是忠心可鉴,不过柳氏倒了,权势却到了射卿手上,对我那皇兄,何来的好处?大人的殷勤,未免过了头了。”闻横川玩味的看着她。
“我效忠于陛下。”
“呵。你可别说,柳氏之权不是你这射卿觊觎的?”前半句话他不置可否,只是玩味的看着她,她看上去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但她的确满肚子的坏水。
“是。”她坦荡承认了。“我在拿回射卿的权柄,既然他们不肯交,不认我这射卿,我就自己拿。”
“我拿的不多,柳氏之权,归属射卿的实在有限,陛下既然召王爷回京,自然是有用得上您的地方。”
归属的有限,空出来的位置,她这文官之首岂会不做手脚?闻横川在心中嗤笑着。
“好,我可以捅出去,只是下水的自然不能是我一人。”闻横川道。
“铁矿之事,等盐业东窗事发,会有人因土地被强征而告发,离中州很近,不出一日铁矿便会被发现。我会出面上告。”希夷淡淡道。
闻横川走近了一些,俯身问道:“射卿大人,您不觉得奇怪吗?一个柳家,为什么要开铁矿?您敢查下去吗?”
“我不敢。”她真是诚实得让人一点话都说不出来。“如今一个柳氏尚有如此多掣肘,再查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不是吗?”
“我听闻,您从前是西武人。”闻横川说道。
“我不是。”她一字一顿的道。“您真的有些奇怪之处,这不该是您听闻得到的。”
她也凑近了一点,问道:“还是说,你知道希夷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这个,曾经的暌违堂主之名。
闻横川往后退了一步,兔子急了是真会咬人啊,她冷肃着神色淡淡道:“不相关的,你最好少关注些。”
“射卿大人,合作愉快?”他把酒杯拿起来,递给她。
希夷没有接,转身没入夜色里。
他摇了摇头,自己喝了。
......
前一阵子盐铺风头刚过,刑部尚书和御史台不知抽的什么风,竟然参了柳氏一本私盐的买卖,三阁老家的陈家也出了面,白阁老见势不对,想出面调停一二,可参完之后大理寺又急急上奏,称有佃农举报柳氏抢占耕地和枣林山。
射卿出列称那佃农是上她府上告状,她早派离卫核实,没想到竟找出了个铁矿,任谁都知道这是陛下开始动手了,可这是证据确凿株连九族的大罪啊,就连白氏也不敢出面作保了。
这事儿干的简单粗暴,一环接着一环,可毕竟是真事儿,如今只是撕破了脸。关键这事儿,怎么会是刑部的人干的呢?
岐王母妃姓秦,刑部尚书也姓秦。
朝廷上的人见风使舵,纷纷像是忍了柳氏许久的模样,推波助澜,射卿只要一把东风,岐王一支火箭,就烧了满江连环,射卿即刻领着五百离卫把柳氏围了个水泄不通,单单下狱就要大理寺,奉天府,刑部和天牢齐上,三百多口人加上数百奴仆,何等壮观,为了抓人,甚至还要派三城兵马司和七言府一齐押运。
三城兵马司都统柳襄彼时就在朝上,当场抓获,射卿带着兵符抄家去了。单单朝上现押下的柳氏族人,就有二十余位。
说是瓮中捉鳖也不为过,至于反抗?离卫在场,那位先天的射卿在场,谁能反抗?
百姓们看着大批官兵往柳府去了,围了个水泄不通,刚刚还在看人大理寺面前击鼓鸣冤,没过多久柳府就被抄了?
希夷站在府门口,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抓出去,皱着眉头,对东长鸣道:“这都半盏茶了,这人出来的就没断过。”
“京中盛传,要从柳府正门到后门,甚至还要坐马车坐上一炷香,单看地图,柳府占地,相当于皇宫南门到御花园。”东长鸣笑着道,看着柳氏遭难,他这叫一个解气,射卿大人和弟弟的恶气都出了。
时不时有人挣扎着叫嚣,痛骂着领兵的射卿,拼命地想要冲过来,东长鸣像是门神一样挡在射卿前面,尽管也没人能冲过来。
“射卿大人,三百余口人,少了一房嫡孙。”三城兵马司副统商天恒走上前,他是个聪明人,柳家失势,他也不是老派,日后只怕前途无限,前提是得足够听话。
“多大?”这是她第二个见到因为权力更迭而另择靠山的人了,并不稀奇,上一个是岑新。
“八岁。”他道。
“废柴余烬,不必理会了,先把这些重要的人收押,等候处置。”希夷皱眉道。
而后转头对东长鸣道:“你带人进去吧,该干什么,不必我教了?”
“射卿大人放心!”他拍了拍胸脯,后头突然有个书童打扮的幼童冲了过来,将将抱住她的腿,快步上来了一个伙夫打扮的人,把孩子藏进怀里,道:“大人饶命,这孩子母亲......前不久刚刚去世......这才看见大人就......”
真是拙劣的理由,商天恒把手按在了剑上,刚刚抽出一点,却被一双纤细的手按住,她瞥了一眼,道:“无意冲撞?我还能与他计较不成,官差办案,闲人回避。”
“是是是。”那伙夫抱起孩子,狠狠地打着屁股,让他除了哭什么也做不到,很快就跑远了。
“大人?”商天恒看着她,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一刻做的所有事,都不可能看不出那拙劣的演技,更连盘查都免了。
“我能与寻常百姓家没娘的孩子计较?”她缓缓收回了手,拢在袖子里,淡淡反问道。
商天恒低垂着头,道:“大人宅心仁厚,百姓之福。”
“东长鸣只怕人手不够,商将军可以派点可靠的人进去帮帮忙,清点一下赃物赃款,柳府既抄,本官便回去复命了。”希夷看了眼他,他很聪明,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商天恒叹了口气,看着那个紫衣背影,金鱼玉带在细弱的腰间摇曳,不知当年虞瑾瑜,是否也是这般风华绝代。
这事儿不归他管了,没必要和她作对,看上去是要他放一个余孽,实际上是在看他够不够听话啊。
希夷上马车后,对若言道:“抓住刚刚那两个人。”
“是,大人。”若言不需要亲自去,东千骑目前伤也好了,还是在射卿大人车架前侍候,这事儿刚好让他去办。
东千骑转身领命,离开时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柳府,和射卿的车架,世间之事,总是如此无常,不过两月时间,就换做射卿大人称雄了啊。今后他就算做着一样的活计,他守护的车架,也没人敢拦了。
希夷本想把他调去东长鸣那里,可他说哥哥统领离卫虽事务繁多却仍游刃有余,自己只希望留在府里负责防务,出入相随。
对他而言,抓住一个幼子和会点拳脚的家仆,宛如吃饭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