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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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夜来

“你我岂非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相看两相厌?”她淡然道。

偏偏厌着厌着,不知何时便关注得过了头,覆水难收。

闻横川笑了,看她青衫便服,捞了一把青丝,道:“走之前,不如那青绶发带,再给我瞧一眼?”

“你常出入风月场,内里花魁不也艳冠群芳,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还看我这张冷脸?”她冷哼道。

“那风华楼的风姑娘,身为招牌,却也只把初夜给了你,京城里唯你一个入幕之宾,你哪愁没人可看?一掷千金,哦吼?”

“连这点风月事都查的那么清楚,不上青楼还如此留心,怎么?你在吃醋?那大可不必,大不了我再不碰旁人。”闻横川看她神情,笑得讨好。

“再说了,那等事都是之前的了,之前谁晓得我能摘下这东临第一花,如今射卿大人既然都敢信任我了,我又岂能不为射卿守身如玉?”

他话倒是说得好听,词也都用得莫名其妙,希夷妒火倒是没消多少,仍是冷冷淡淡:“岂敢使岐王屈尊,岐王要去哪睡,和谁睡,我怎管得了。要你做柳下惠,辜负了那些跟你露水姻缘的美眷,我怎担当得起?就怕要有人到我府上唱《半生执》了。”

《半生执》是前朝写的戏了,不外乎青楼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见了公子一见钟情,舍身请公子做了入幕之宾,后公子识了大户闺秀,又飞黄腾达再不理会这韩钰柔,她便苦等十年,最终投江而死。

闻横川就喜欢看她状似不在意,心底里妒出火的样子,但你要说她和东长鸣、蒋斌之流来往,和沈昙之谈笑风生时,他心底也是膈应万分的。

就算希夷冷厉,到底还是绝色佳人,别人不敢染指不外乎是怕她本身,虞瑾瑜与蓝秋封相斗相护多年,风言风语早就满天飞了,希夷与闻秩宇倒是没什么这样的流言。

大多数的流言,其实都是在私下里,觉得闻秩宇坐稳皇位,都是靠个女人罢了。

“我说子衿啊。”他倒是第一次唤她闺名,“这男人的心抓牢了,身子难免也就抓牢了,你这性子,一个劲的把自己的男人往别人床上推是什么道理?”

希夷也发觉自己气昏了头一个劲的把他往外推了,自然有些后悔,她戴着面具看不见脸色,耳根子倒是有些红,咬牙道:“说得好听,谁知你是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你捏着离卫,若是真想盯梢,别说我偷不偷腥,就是真偷腥了,你有心查连我一次多久都能查得一清二楚,我骗你干什么?”

闻横川靠近了些,就是哄人,话也是极其不正经的。“再说我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就算不成家,出去风流也是难免的。”

“你若真是喜欢如此,纳回府不也是一样,人人都传你不成家仅是因为三心二意。”希夷淡淡道,似乎没被哄着。

“外人是这么传的,你也是这么认为的?”闻横川问她,见她不答,接着道:“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我能带回府的,只会有一个,必然是正妻,毕竟我是要负责的,实话与你说,因我母妃,齐人之福我一向最为不齿。”

贤思太妃的事情天下皆知,他说着自然不会太避讳,只是神色难免认真了起来。

“外头的,我出钱,她们出色,这是平等交易,两厢情愿,露水姻缘谁也不欠谁,若真的用情深了,执妄了,我也没有办法。人心是肉长的,可有些总是不该奢望的,这是贪念,是会万劫不复的。”

闻横川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她身上的兰香比起以前重了些,是因着惑螭蛊死了不再只居于心脉,反而化入全身的缘故,希夷垂下眸子,轻声问他:“我又何尝不是困于贪念执妄?这是不该肖想的,总会万劫不复。”

“我母妃含辛茹苦育我十年,独身一人也一向骄傲,不肯低头,她是很了不起的人。”闻横川环着她轻声道,“我一直知晓她不易,但一直以为她很刚强,她从未曾沮丧,从不曾落泪,不曾怀念半分过往,至少,那些时候她都没有让我看到。”

希夷微微向后靠在了他的身上,他肯说这个,还是如此认真,已经算是向她打开心房了,感受到依靠,闻横川轻轻笑了,抵着她的头:“可她临终之时,我终是看见她再也忍不住的那滴泪,她想必是不愿让我看到的,但她已背负不下去了。”

“那时我才发觉,我太过粗心大意,真以为她不曾心伤,可我明白的太晚,也不知道她是否有时也会如你如今一般,在某些时候,记起过往,或悲伤或怀念。你是特别的,这我一直知晓,相处更多看得更多,在心底也就记得更深了。”

“不论你我立场,你我目的,至少,我总希望你不要如我母妃一般,被过往缠身压垮,你无处可依时,至少可以想想我,不必忍着。”

劝君用情莫要深,一生相遇几人真。

这是半生执的开场念词,希夷无故便想起了这句话。

只可惜,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份怀抱以及这句话,恐怕已是让自己足矣逆水行舟,飞蛾扑火。

她宁愿相信他这份意志,至少为了他铭记于心的母妃,他该不至于愿意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辜负一个女子半生执着。

“你真是会说漂亮话。”希夷一手就托住了白兔,另一只手伸手抚在他揽着自己的铁手上,“我这里眼线都已处置妥当,往后你要来,只要不被外面的人看到,倒是无事。”

“你身边那姑娘可靠?”若言本是闻秩宇的人,所以他有此一问。

“和你身边那木头一样可靠。”希夷轻声道。

“我尚有事在身,便先走了,晚上再来找你。”闻横川笑道。

“好。”希夷点头道,收回了抚他的手,却也不问什么事,却也不在乎他为何晚上还来,把兔子重新抱好,闻横川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脑袋,说了句“和你挺像”,才出去了。

若言不久后进来,见她静立着沐在春风中,明显心情不错,连眉眼都含着笑,终是冒昧的问了:“大人,那究竟是谁?”

她不反对大人与正常女子一样,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想法,甚至可以为此高兴。

但是大人接触的男子里,没有这位面生之人,极有可能是易容而来,而那些男人里,不论沈昙之还是谁都可以直接上门,从那位不惊动任何人就溜进来的行为以及本事来看,以及他需要易容隐藏面貌,若言猜到了一人,而那个人和此人身形极其相似。

若言很怕,真的是他。

“闻横川。”希夷全然未曾隐瞒,轻声道。

“大人啊!”若言惊叫出声,而后勉强压低声音:“您怎么这么......”糊涂!

“我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会有所改变。”希夷摸着兔子头,对她道。“我很清醒。”

“您......”若言完全乱了怕了,她不怕死,她怕大人因此出事啊!“小公子那事儿,您也很清醒,可您做的的确是您这身份不该做的啊!”若言急道。“您虽信任岐王,可岐王终究不是您的良配啊。”

不论二人如何,希夷这个射卿注定不能与他相配。

“我知道。”希夷轻声道。“我父亲与母亲,曾是死敌,而后他们放下过往,最终厮守,也生下了我。”

若言闭上了嘴,大人从不提自己的过往。

“后来只因他们的结合在旁人眼里是个错误,五岁那年,我家被三途杀上了门,父母都死于非命,蒋惜年与我父亲是至交,力排众议收养了我,他隐瞒了我灭门之仇便是三途所致,并一直觉得,若养育我长大,终有一日就算我得知真相也会放下。”

若言看她笑容变了,原本舒心的笑变作了讽刺的笑:“我杀了他,杀了很多人,逃到了东离,直到今天,我还在杀。”

“恨不知所及,抚今悼昔而难消。”

若言明白她说这话的意义了,她会像她父母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若言微微躬身:“若大人真能开心幸福,属下无话可说,若大人为人所骗,纵是粉身碎骨,属下也为大人讨个公道。此路终是荆棘满途,但属下亦会与大人走到最后。”

希夷的选择,也许会颠覆射卿府,但东党这些人,希夷倒了却不会灭亡,不论如何他们总是还要效忠离国。

“我自己的选择,不会多连累一个人。”希夷摇头道。“即使是任性。”

见若言还要一番表示,她笑着制止了,“如今不过送点礼物,串次门,你也不必太过紧张。”

可到了晚上,希夷沐浴完,她换上了一套青色衣袍,指着青绶发带道:“替我系上。”

若言不知大人为何突然要打扮自己了,可时辰尚早,倒也无所谓,她替希夷换上了发带,问道:“这头饰大人可要一并试试?”

她倒也看出了这是一套了。

她思索片刻,微微颔首,若言自是学过这些,摸索了一阵就替她戴好了,一齐看着铜镜,若言道:“大人真是好看。”

平常她不重打扮时,在东临就已颇具美名,仅是那套紫金官服便穿得东临内大户小姐多半不敢穿紫了。

她官威太甚,凶名太大以至于无人敢提,又是一副冷肃之态,难怪闻横川说她是东临第一花,且是最难采的。

不论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性格,她一副无情无欲冷心冷情的样子谁敢乱来啊!

所以大家多会挑选好接近的,更何况风华楼那位风少琦,论姿色而言与她也不相伯仲各有千秋,更是两个类型的,有足够多得钱就能见。

再次一位的头牌秋水更是可以做入幕之宾,何苦招惹那吃人的射卿。

“别夸了,我就好看这么一会儿。”她看着镜中人,微微站起,带着银铃响动,铃音清脆欢脱。

“平常的时候大人也是极其好看的,百姓们和民间的一些文人都在传‘除射卿三尺紫衣,天下谁人配着’呢。”

因上次东临之变希夷贯是得民心的,况且柳白二氏平常作威作福,全被射卿扳倒了,再加上离卫在东临设立,比起从前乱政,百姓的日子都好过许多。

怕她归怕她,这个传奇色彩很浓的射卿还是很招人拥戴的。

“外人传便算了,你还敢沾沾自喜。”希夷虽是训,却听不出斥责之意,沉吟片刻,对若言道:“晚上不必顾我这里了,你去休息,明早再来。”

晚上因为希夷在府内常是原貌,她寝居总只有若言一人,离卫赶出内院后,若是若言也走了,就真剩她一人了,但她晚上也的确不会叫人。

东华没她口信更是只待在外头,更何况如今不在府上。

若言点头,希夷补了句:“不用睡偏房,你回房去吧。”

她不由有些奇怪,但还是领命了,立刻出去关了门。希夷起身,打开了窗户。一道黑影在月下宛如游龙从屋顶翻下来跃入房间一气呵成,希夷才关了窗。

“真不愧是你,做梁上君子我都半点没觉得不合适。”希夷似褒似贬的道。

“这可真是夜探香闺了,说实在的我也是头一次。”毕竟风月之地他都是大大方方进去的,若言功夫不够没发现他,可潜行功夫希夷可是数一数二的,闻横川躲不过她的感觉。

闻见她发上花香,分明是洗浴过了,却是换的新衣,该是因他下午说晚上还要来特地换的,还装扮的如此齐整。

下午因为话说多了希夷便没来得及真的把青绶发带换好,闻横川欣赏的上下打量她,笑道:“你那手下还漏说了一句,要是外人见了你这身,恐怕又要说‘除射卿身上三尺青衣,天下谁人配着了’。”

“这等夸张话民间传便算了,你还敢说?”希夷问道。

“为何不敢?我说的不对?”他笑眯眯的道。

希夷晓得他这张嘴,不仅不正经,如今更喜欢说好话了,她来到桌边坐下,指了指面前的座位,倒了杯茶:“投桃报李,我也和你说说我。”

闻横川笑而不语,老实坐下,可希夷讲往事便是平平淡淡,不像他说个往事还要带情话,最终勉勉强强说了句:“我觉得,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我是随了我母亲。”

“我父亲为杀她而来,她却敢信任我父亲,敢毫无防备的与他朝夕相伴,只要我父亲有一点杀心,她早死了不知多少次,敢爱敢做,这便是我母亲。”

希夷取出了那块蒤琈之玉,上面方方正正的“律”字,与青鸟雕纹,这是止虚戒律堂的玉佩,也是她母亲的遗物。“正如她的名字,律从心,终是顺从了本心。”

“可你老是口不对心,半点也不坦率,也不见多顺从本心。”闻横川破坏了沉寂的回忆过往的气氛。

“迟早有一日,我要被你气死。”希夷瞪他一眼,起身送客,见他无动于衷,冷笑道:“怎么,如今都是亥时了,你还不走,难不成要宿在我这?”

闻横川抬眸,与她对视,然后笑眯眯的道:“嗯!”

“你!”希夷指着他的鼻子,看他可怜巴巴的盯着自己,羞红了脸,咬牙切齿:“立马滚蛋!你看穿了我也没用!”

“真一点余地都不给?”他丧气道,缓缓站起来打开窗子,广寒渐斜恰将月光撒入满室,闻横川看了眼大大的月亮,叹息道:“风华楼我都月余没去了。”

毕竟那时候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后来还出了疫病。

“你还想要我给你犒赏?”她冷哼道。“不知是谁说要守身如玉的,你要是忍不住,出门左转,风华楼,随你去。”

“这可是你说的啊!”闻横川似乎颇为意动,当即要走,她喝道:“你敢!”

“你看,我便说你半点都不坦率。”闻横川当即指她。“还乐此不疲把我往别人床上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