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病来
两更天，街上的人已散了大半，东长鸣兄弟回府，顾清歌母女回府，顺道带上寄养的柳子墨，走在玄武大街上，要回玉桥街，只有她与若言二人，终于又复归冷清，若言看着希夷的身影，大人今日是真的开心了，只是现在一个人走时，只剩她在身边时，终于又慢了下来。
“大人是背上的伤玩太脱疼了，还是受了寒内伤犯了？”若言问道，伸手去扶她，掌心相握，一片冰凉。
“你也真会猜，猜的真准。”希夷笑道，这一次没有拒绝她的搀扶，“但是无恙，今夜我是真的开心。”
“既是开心完了，大人也该注重身体了。”若言说道。
“好。”她向前走着，墙角处有人跌跌撞撞的走出来，跪倒在了地上，咳嗽干呕。若言皱了眉头，看见大人也皱了眉头，大人自然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若言拿了个钱袋眼神询问她，希夷微微站定，对她点了点头。
刚刚街上花费一通，里面可能也就剩个三四两，若言丢在了那人面前，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那个衣着破烂的人身上，散布如此浓重的味道，希夷蹙着眉头，但那股腥臭当她闻到时，过电一般的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她对若言厉喝：“回来，别碰他！若言！”
若言被大人吓了一跳，赶忙退回来，她看见大人捂着心口，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森冷：“通知三城兵马司，封城，不许任何人外出或游荡，但凡有此类症状的人，军队用厚布包裹，移至南川寺，绝对不可触碰，死尸大火焚烧，感染者一律隔离！”
“大人，封城......”是大事，射卿有此权利是一回事，先斩后奏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去兵马司，我即刻面圣。”她轻声道，话音刚落，多人挥舞着几条铁链突入，直冲若言与希夷面门，两人各自闪开，若言不够快，希夷有伤在身，几乎要同时中招，希夷闻到了铁链上的味道，令她心悸的气味，她情急下握住了那两根铁链，使它尖端就停在若言眉心前几寸。
“跟我走。”希夷奔跑起来，若言紧随其后，对方却不再追了，她想搀扶跌跌撞撞的希夷，被她冷冷的呵斥走了：“千万别碰我。”
回到府中，希夷把自己关在了药房内，对若言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接触我，你去......找闻横川，请他面圣，把我说过的话告诉他，让他小心......蒋斌和西武，咳咳！”
“大人！”若言在门外拍门，无济于事，但她分得清轻重缓急，立即去闻横川府上拍门，派遣离卫通知东千骑封城。
太康二年除夕，离国都东临爆发瘟疫。
......
闻秩宇下旨，东临戒严，不得外出，挨家挨户搜索病患，东临内艾草气息漫天，因是岐王先入宫面圣，陛下将控制瘟疫之事全权交由岐王，而他用以牵制岐王的射卿，当晚便因“撞见”感染者身染恶疾一病不起。
事发之时正是最热闹的除夕夜，东临一下子少了十分之一的人口，不论是平民还是贵人，都有患病的，平民都被搬出城去扔在了南川寺，贵人不肯就范，最终射卿带头住进了南川寺，才让隔离顺利了起来。
尽管都迁出了城去，贫苦之人只能在寒冬倒在外头寒冷的大棚里，贵人们却可以住进厢房，南川寺有最大的佛台与庭院，这才是选择收容病患的原因。
闻横川戴着药水浸过的丝帕与斗笠，走入了南川寺，浸泡这些东西的药水，它们的药方是若言给的，而药方是谁给她的，自然是立刻叫若言去寻他的女人了。
他进了厢房，里面没有外面的腥臭气息，也没有艾草的气味，里面有一股极其浓郁的兰香，他以为自己会见到狼狈不堪倒在床上的希夷，身上很跌身份的传来恶心的气息，啊！她还真是不太一样，生个病都不太一样。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希夷的嗓音低哑，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铜镜，隔着斗笠他看不清，于是摘下了，希夷默许了他的行为，只要不碰她，就是无事的，外面那些人，只要不被体液沾染，也不会传染。
“你看上去，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啊。”闻横川打趣的道。
“外面那些，从感染之日算起，最长还能撑一个月，最短也有半月，我最短只有七天。”她说起这些时，语气配上嘶哑的嗓音，变得不像她了。
闻横川知道她不是开玩笑的人，可她除了声音沙哑一点，这么坐着，和她在汝安受伤时相比，也不算太差。
“你听好，我将要告诉你的事。听完之后，最好拿出点成效。”
“我肯定在七日内找到罪魁祸首，把这灾祸解了。”闻横川向她保证。
希夷轻声笑了，不知是该喜他干劲十足还是忧他不知天高地厚。她不再和他讨论这件事本身，轻声道：“百官曾有传言，我百毒不侵，不知多少给我下毒的人，都白费了一副绝世好毒。”
闻横川点头，他听过这个传言。
她轻声时，嗓音少了许多沙哑和干涩，在小小的厢房里，闻横川可以轻易听清。“我曾是三途暌违堂主，一身毒术蛊术出神入化，但凡暌违堂主，都会在身上种一种名为‘惑蚩’的蛊虫，此物不单百毒不侵，对四大奇毒之一的向水渡，更是有免疫作用。”
闻横川接着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她在镜中的倒影看到了他的动作，难得他这么配合。
“四毒中，向水渡为我所免疫；我一旦服入毒药，血就会因惑螭蛊躁动剧毒无比，形成四毒中的第二种。空谷。”喻子衿指着自己，这兰香的源头。“第三种毒为千秋葵，此毒霸道无比，是唯一一种能毒死我的毒药，惑螭蛊完全无法防备。”
闻横川听她说这些，知道她不会说废话，果然接下来她引出了重点：“而惑螭蛊有一克星，万毒之首，万邪之首，蛊虫名为‘摩支格’，此蛊可以克制千秋葵，克制万般毒药，可惜本身剧毒无比，莫说种在身上，仅是触碰其毒液，都会如外面那些人一样。”
“外面的情况，就是你说的这种......蛊？”他放弃了重复那个名词。
“摩支格。”希夷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所以你要查的，就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谁做的，有什么目的，然后杀了他，以及东临城内瘟疫，离国的核心受到重创，此物又是暌违堂的手段，我很担心身为旱魃堂主的蒋斌，是否与此有关。”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现在人又还好好的，不如帮着研究如何祛除疫病。”闻横川对她道。
“我曾经作为暌违堂主，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副堂主秘密研究禁蛊，毒人失控逃出，于是那个据点全村被屠，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三途内称此事为‘病村之变’。”希夷咳嗽了几声，“我一气之下杀了副堂主，火烧暌违堂大半真传与禁术，如今那些除了我，都无人知晓了。”
“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即使是我，知道最多的人，也不知如何解这蛊毒。”希夷垂眸道。“所以它是禁术。”
“但我会试着写一些可能有用的药方。”她看着桌上的蒤琈之玉，已经有了送客之意。
“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是因为你身上有那个蛊吗？”闻横川皱眉问她。“你不是百毒不侵吗，那这次的蛊毒呢？”
“摩支格是惑螭蛊的天敌与克星。”希夷耐心的解释。
“所以你要被克死了？”闻横川说笑着道。
“是。”她淡淡的重复了一遍，“但外面的人和我没有什么不同，摩支格的毒是几乎无解的。”
“几乎？”闻横川抓住了她话语中的关键字。
“传闻惑螭蛊与摩支格相生相克，一旦宿于同一体内，便会相斗，吸干宿主的精血，最终同归于尽，化为一枚黑色的药材，名为津蠹。”希夷轻轻转身，对他伸出手，闻横川打了个寒颤，她不会要拉自己同归于尽吧，只见她撩开了右手手背上的衣料，那上面黑线密布，似乎浸透了血管，目前正顺着手腕向上爬。
“津蠹毒也是四毒中最后、最罕见的一种，能解津蠹毒的，只有传说中的津蠹。”希夷收回了自己的手，放在膝上。“摩支格蛊毒遇到我体内的惑螭蛊毒，便会形成津蠹毒，它们最短七天就可以杀死我。”
“为了找出研制津蠹的办法，暌违堂才会不断用这种危险的禁蛊做实验，津蠹能解世上一切的毒药，甚至传言可以使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说到这里，她似乎嗤之以鼻的讽刺着。“可一直以来只见津蠹毒，只见无数的意外，未见津蠹。”
“不过是两只丑陋的虫子厮杀后的尸体，总有无数人追寻。”
闻横川看着她遮盖起来的右手手腕的方向，问道：“你说你还有几天来着？”
“怎么，你怕了？”希夷嗤笑道。“怕我死的太早，你也受牵连？”
闻横川笑了，转身向外去了：“对啊，我怕死了，所以你在我找到那个什么津蠹之前，最好活着。”
“此事既然是人为。”希夷最后给了他一个忠告。“你就先从活人身上查起好一点。”
闻横川合上房门，轻声道：“多谢射卿大人提醒，您最好好好休息。”
希夷静静坐在梳妆台前，看了眼自己的右手，闭上眼睛，房间里的兰香浓郁得其实有些令闻横川觉得呛鼻，却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给她不痛快，她自己置身其中，也觉得过于沉闷了。
那兰香虽然无毒，可她身体里的却是最可怕的毒药，不论空谷还是津蠹毒，常人只要沾上一点就会死。更何况，摩支格与惑螭蛊相斗会伤害宿主，这两种蛊的毒融合的时候，怎么会不伤害她呢？
......
闻横川吩咐太医竭力研究，同时重金聘请江湖名医，再加上希夷想法子，疫情治疗之事他已不必多费心，隔离也有三城兵马司，正如希夷所说，他现在的任务只剩了一个。找到祸害的源泉，然后解决掉。
他甚至径直去了蒋斌的官驿，蒋斌并没有出什么幺蛾子，就在里面泡茶，不乱走动。
“无事不登三宝殿。”蒋斌淡淡道，“岐王怎么来了？”
微风吹过，他嗅到闻横川伸手飘来的淡淡兰香，站起来抓住了他的领子，闻横川微微勾唇：“这是怎么了，太尉大人？”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股味道，若是不离得极近，怎么可能会沾染上。
闻横川大抵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不过他刚刚从“熏香房”里出来就直奔这里，染上了一点气味无可厚非，蒋斌松了手，坐回去淡淡问道：“你见过她了？”
“她说快死了，拉您陪葬。”闻横川淡笑道。
蒋斌握紧了拳头，淡淡道：“你有什么事，最好直说，否则我要送客了。”
“她让我问您暌违堂主在哪？”她当然没这么说过，但闻横川觉得以她的名义来问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了，蒋斌冷笑道：“然后你帮她杀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您现在还没离开东临，说明此事与太尉大人想做的还不算太相同，盟约都签了哪有突然变卦的道理，再说如今您若是变卦，恐怕出不了东临城了。”闻横川人畜无害的笑着。
“你在我这里问是没有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蒋斌淡淡道。“暌违堂素来全是疯子，他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希夷也是，我仅仅庆幸暌违堂现在在东离而非西武。”毕竟西武内的暌违堂，被希夷杀得不剩多少了。
“岐王可以走了，东临城封得及时，说不定他还在城里。”蒋斌淡淡道。“但就算你找到也没有用，希夷无解的话，更别说他了。”
“起码得提着人头回去交差啊。”闻横川冷笑着走了。“否则她说做鬼都会夜夜来我床前纠缠。”
蒋斌闭着眼不说话了，掂量着茶杯，心想：她若是真就这么死了，也好。
......
闻横川查了希夷撞见的染病之人的身份，发现对方根本不是中州人，可人海茫茫东离目前正在人口普查，也查不到他的户籍，而且因为昨日鱼龙混杂，又是除夕，哪怕城内的黑羽卫们也不可能发现有什么异常。
现在东临全城戒严，闻横川要从何处查起啊。
以至于他第一日无功而返回到南川寺，想找希夷询问更多线索，得知她不在厢房内休息，被领到了一处小帐篷内，见她披着厚衣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身边站着一个儒雅的青衣男子，正在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