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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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冬季南方湿冷,难得晴朗。趁着天气好,开机后连拍了四天室外大场面群戏。

到了第五天,才有女主角的戏份。A组上上下下反而感觉这才像正式开机。

新人编剧第一次见剧组,什么都好奇,制片导演没让她跟组,她也天天来,天天待在化妆间里。

化妆间是个集散地,有名的无名的演员都得从这里进出,又提供暖气,相比不断转战场地的拍摄组,是个好去处。

这天早上六点,溪川按时到了化妆间,整个工作环境里气氛都热闹了些。

新人编剧小姑娘看化妆师给她上了一层又一层阴影,粉底色号也深,忍不住抗议:“她只是生活底层,没说人长得黑丑,人设还有‘漂亮’那一条呢,弄太丑怎么作也没人理她不是么。”

化妆师年长,用教学生的语气笑着说:“镜头吃妆。不化惨淡点,这张脸看不出贫穷啊。”

听着是恭维,又带了点戏谑,不惹人反感。

常年跑剧组的工作人员大多这个风格,都是人精。新人编剧较之显得稚嫩,还不通人情世故。

溪川仔细打量她。年轻漂亮,疲惫拮据,有傲气,女主角无疑有她本人的影子,只是不知剧本中贯穿始终的自我厌弃源自她还是源自给修改意见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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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场戏都是男主戏,女主给反应镜头,到下午第二场才到她的主场。场景换了个不到20平的破旧出租屋,只有张床。化妆师给的妆更加形容萎靡。

衣着邋遢的溪川把快餐盒饭放进微波炉,定时一分钟,目光落点处一只黑色硬壳虫爬过斑驳的墙面。

敲门声响起,房东上门讨债,咄咄逼人的架势:“都拖了一个礼拜了,还能不能交啊?”

她唯唯诺诺让出一条道:“对不起,我还有三天发工资。”

“每次都要拖个十天半个月的,还得我跑上门管你催,我的时间不要钱啊?你再这样我不租给你了啊。”

她朝墙角的霉斑转开视线,小声嘟哝:“这种房子除了我还有谁租。”

房东拔高音量:“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房东:“你说你一个女人,有工作没成家,钱能花到哪里去,怎么会连房租都付不起?实在没钱,问父母伸伸手总可以吧?”

溪川垂下眼:“我父母死了。”

李闻达在监视器前用对讲机喊了停:“情绪不对,从‘实在没钱’重来。”

“实在没钱,问父母伸伸手总可以吧?”

溪川苦笑:“我父母死了。”

李闻达又用对讲机喊停:“柳溪川,你不能得了视后就端着啊,演员有没有投入角色,观众一下就感受到了。”

溪川对摄影机微微低头:“抱歉。”

李闻达冲对讲机:“再来。”

“实在没钱,问父母伸伸手总可以吧?”

溪川先垂下眼,再抬头露出不羁的笑,倚向门框:“我父母死了。”

李闻达火冒三丈:“停!怎么回事?父母死了是这种表现?”

监视器上,溪川露出惊诧之色。

执行导演、场记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李闻达扯着嗓门嚷嚷:“女主角都已经是孤儿了,房东的台词难道戳不中她的心事?要入戏啊入戏。你走到窗边,开始流眼泪,再说台词。”

溪川微怔后笑起来,想收笑又有点控制不住,抬手半掩面,点了点头。

李闻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没好气地举起对讲机:“再来。”

“实在没钱,问父母伸伸手总可以吧?”

溪川走到窗边,眨了次眼,流下眼泪:“我父母死了。”

李闻达漫不经心:“停。再来一遍,换种哭法。”

化妆师赶紧进场给溪川补妆。

李闻达趁补妆时间又举起对讲机:“柳溪川,要好好体会人设啊,”场记拉拉他的衣角,他置之不理,“我没有看过你以前的戏,你以前也是这么演戏的吗?”,场记又叫了声“导演”,他继续唠叨,“父母死了还一脸麻木,根本就没有代入角色嘛。”

关掉对讲机后,他不耐烦地回过头:“干什么一直叫我?在教演员没看见吗?”

场记小声低头:“对不起李导,她父母没死。”

“什么?”

更小声耳语:“女主的父母没死,不仅没死而且第一集就出场了。”

李闻达愣住,低头蹙眉看剧本,指着台词:“这不是说死了吗?”

“因为断绝关系十年,女主心里当他们死了,所以才这么说。”

李闻达一时脸上挂不住,啧了一声:“⋯⋯这什么烂剧本。”

“李导。”溪川从场景里出来了,只披了一件大衣,里面是单薄的T恤戏服,但人站在零下几度的阳光里没露出丝毫惧冷的神色。

李闻达本就有点心虚,被吓得一哆嗦。

亚婕和其他助理正拎着许多咖啡满场分发:“这是我家姐姐请各位老师喝的奶茶咖啡,老师们辛苦了。”

工作人员们接了饮料点心,气氛瞬间活跃。

溪川把手里拿的一杯咖啡递给李闻达:“今天是我没做好功课,不够入戏,还请李导多多包涵。”

李闻达接过咖啡,摆起了谱:“有才华是好事,但不能太狂妄。目中无人,别人不容你。”

溪川笑盈盈地点了点头:“今后也请李导多指教。”

李闻达寻思搞错剧情的事再往下硬拍很难收场,索性挥挥手:“行了,你今天状态不佳就先到这。”使了个眼色给场记。

场记顺势站起来高喊:“收工,收工啦。”

甩了三场戏,剧组人员一边吃吃喝喝一边愉快地收拾现场。

溪川从监视器边直接离开,没再回场景或化妆间。等她一走,李闻达又恢复了得意洋洋,转头睨着场记:“你以为我没有看完整剧本吗?我这是教育演员,有些演员不懂规矩,一定要尽早杀杀威风,否则几个月的戏都管不住她。”

杀威风就不能找个正常剧情指责她演不好吗?

年轻的场记没跟上思路,一头雾水:“哦。”

李闻达抖抖手中的剧本,自言自语道:“不过这剧本确实烂,没有一点真善美。得好好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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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川等司机挪车时看见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蹲在路边埋头嚎啕大哭,把墨镜往下拉了拉,问亚婕:“这怎么了?”

“哦,刚才丢垃圾就看见了,这个妹妹是你粉丝,特地报名群演想跟你同框上镜,这不,甩戏了。”

她挑了挑眉:“甩戏了就哭?明天又不是不补。”

“她明天学校补课来不了,逮着选角导演哭哭啼啼闹了一顿,那有什么办法?选角也无奈啊,怎么满足她?”

溪川重新戴上墨镜,对一旁帮忙指挥倒车的场务说:“无关人员及时清出片场吧。”

“哦哦,好的。”

上车后她坐在窗边,那女孩鬼使神差地抬了次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说幸运又遗憾,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车已经开出去走远了。

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会产生某种错觉,以为世界绕着自己转。

溪川想起高中分班考因为实力不济没进重点班,姐姐进了,自己也曾找老师无理取闹好一通,结果当然没被满足,大概那时候老师对自己的无奈也就像眼前这样。

旧手机里又发进来新信息,16岁的自己问:[我真是受不了夏新旬,你当年不会一直在纪律部跟他死磕吧?]

[坚持了很长时间,后来去了文艺部。]

为什么要坚持?

只是想证明自己心胸豁达,即使竞选副部长失败也不妨碍与他共事,可三观不同的人要共事实在太难了。

宿舍里发生火灾,纪律部投票决定给肇事同学处分。溪川觉得事有蹊跷深入调查,同情人家帮找理由,反转又反转,被骗得团团转,最后发现他活该被处分,结果没什么改变,她想道歉,新旬却拒绝听。

男生轻蔑地打断道:“做事加入强烈的个人感情,因为泛滥的同情心忽略别人的违规事实而毫无原则地帮助他感动自己,我劝你还是别在这做事了,纪律部需要的是有智商的人。”

两人彻底翻脸,她才因此换了部门。

16岁那位似乎正处于这节点,顾虑重重:[可是姐姐在文艺部,我不想以后跟她竞争部长。]

太看得起自己了。

[放心你竞争不过她。]溪川回道。

小时候她没心没肺,压根没想过和姐姐竞争的可能,不知哪里起了变化,这位想得更多了一点,却自负不减一点。

晚上收到消息汇报:[我换到权益保障部啦。]

这次她自主做了不同的选择,会有重大改变吗?

溪川判断不了。纪律部和权保部,一个管违纪处罚,一个管权益保障,正相反,说不定短兵相接,比之前交集更多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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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格子间电脑前打字。

部门领导走过来倚在隔断上:“明天上午的会议通知打好了吗?”

依然面无表情:“打好了,已经发到您的邮箱。”

领导用手中ipad打开邮箱:“我觉得‘通知书’三个字要调成红色⋯⋯”

她开始在电脑上迅速操作。

“要放大,宋体,”看了眼她面前的电脑显示屏,“不不不,还是黑体吧,三号,小三,小二吧。‘9点15分’调整成中文,‘会议’改成‘协调会’,请大家带着调整后的计划,‘计划’之前加上‘调整后’三个字,必须准时参加中间加上‘务必’两个字,不,不是加在那里,好了,必须务必准时参加⋯⋯嗯⋯⋯把‘必须’删了吧,只留下‘务必准时参加’。”

“可以了。噢!最后再加上一句‘会议重要程度最高级,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打完就可以发送打印了。”他最后监视了一遍显示屏,满意地离开。

溪川正面无表情地打字,部门领导又快步返回:“不用打印了,会议取消。明天老板要去参加他女儿的幼儿园家长会。”

她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看着电脑,按住Backspace键逐字删除通知文件。

李闻达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Cut。拍电脑屏幕特写。”

工作人员们开始活动。

溪川走出拍摄区域,和助理一起准备离开。

这两天都没看见那新人编剧,溪川其实对她挺好奇的,剧本里满是嘲讽,荒诞中带着真实,猜测她大概在哪儿实习时真遇过这些事,觉得有意思,本打算借休息和她聊聊。

但她大概已经对剧组不好奇了,看几天就明白,戏里戏外同样荒诞,原本的剧名《戏精》其实很贴切,片场处处都是虚情假意。

经过李闻达身边时,李闻达冲她一笑,呵起一团白雾:“这场你演得不错,台词流畅,表情层次也比较丰富。”

溪川也回以假笑:“谢谢导演。”

两人演出相互欣赏的神情。

“明天见。”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