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赞第九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喾之世,咸黑为颂[1],以歌《九招》。自《商颂》已下,文理允备。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雅容告神谓之颂[一]。风雅序人,故事兼变正[2];颂主告神[3],故义必纯美。鲁以公旦次编[4],商以前王追录[5],斯乃宗庙之政歌,非飨之恒咏也。《时迈》一篇[6],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
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7]。晋舆之称“原田”[8],鲁民之刺裘韠[9],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高,并谍为颂。斯则野颂之变体,浸被于人事矣[二]。及三闾《橘颂》[10],辞彩芬芳;比类寓意,乃覃及乎细物矣。至于秦政刻文[11],爰颂其德。汉之惠景[12],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三]。若夫子云之表充国[13]①,孟坚之序戴侯[14],武仲之美显宗[15],史岑之述熹后[16],或拟《清庙》,或范《駉》、《那》,虽深浅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
至于班、傅之《北征》[17]、《西征》,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四]!马融之《广成》[18]、《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又崔瑗《文学》[19],蔡邕《樊渠》[20],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五]。挚虞品藻[21],颇为精核;至云“杂以风雅”[22],而不辨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23]。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陈思所缀[24],以《皇子》为标;陆机积篇[25],唯《功臣》最显。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
原夫颂惟典懿,词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仪,虽纤巧曲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弘,如斯而已[六]。
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26],盖唱发之词也。及“益赞于禹”[27],“伊陟赞于巫咸”[28],并飏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故汉置鸿胪[29],以唱拜为赞,即古之遗语也。至相如属笔[30]②,始赞荆轲。及史班因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而论词也。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31],失之远矣。及景纯注《尔雅》[32],动植赞之;事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然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旷。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约举以尽情,照灼以送文:此其体也。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七]!
赞曰:容德底颂,勋业垂赞。镂影摛声,文理有烂。年迹逾远,音徽如旦。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注】
[1]咸黑:《吕氏春秋》:帝喾命咸黑作为声歌:《九招》、《六列》、《六英》。(按:黑,原本作“墨”,并注云“墨应作黑”。)
[2]变正:《诗序》:王道衰,政教失,而变风、变雅作矣。
[3]颂主告神:《诗大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4]公旦:《诗传》:成王赐鲁天子之礼乐,以祀周公,故有《鲁颂》。
[5]商:《诗序·商颂》:《那》,祀成汤也;《烈祖》,祀中宗也;《玄鸟》,祀高宗也;《长发》,大褅也;《殷武》,祀高宗也。皆前代祭祀宗庙之乐。(按:商,原本作“商人”。)
[6]时迈:《国语》:周文公之诗曰:载辑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韦昭注:文公,周公旦之谥也。《颂·时迈》之诗,武王既伐纣,周公为作此诗,巡守告祭之乐歌。
[7]壅口:《国语》: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8]原田:《左传》:晋侯听舆人之颂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
[9]裘韠:《孔丛子》:子顺曰:先君初相鲁,鲁人谤,颂之曰:麛裘而芾,投之无戾;芾而麛裘,投之无邮。按《吕氏春秋》同,芾作鞸。高诱注:鞸,小貌。此子顺述孔子之事,非子高也。子高,孔穿之子。(按:韠,原本作“鞸”。)
[10]三闾橘颂:《离骚序》: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著《九章》,内一篇曰《橘颂》。
[11]秦政:《史记》:秦始皇者,名政。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
[12]惠景:《汉·艺文志》:李思《孝景皇帝颂》十五篇。
[13]表充国:《赵充国传》:充国字翁孙,功德与霍光等,列画未央宫。成帝时,西羌尝有警,上思将帅之臣,追美充国,乃召黄门郎扬雄,即充国图画而颂之。
[14]序戴侯:《后汉书》:窦融,字周公。光武八年,与大军会高平。封安丰侯,卒谥戴。《文章流别》有班固《安丰戴侯颂》。
[15]美显宗:《后汉书》:傅毅,字武仲。追美孝明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清庙作《显宗颂》十篇。
[16]述熹后:《文选注》:范晔《后汉书》曰:王莽末,沛国史岑,字孝山,以文显。《文章志》:七志并载岑《出师颂》,而《集林》又载岑《和熹邓后颂》,计莽末以讫和熹,百有余年。又《东观汉记》:东平王苍上《光武中兴颂》,明帝问校书郎:此与谁等?对曰:前世史岑之比。斯则莽末史岑,明帝时已云前世,不得为和熹之颂明矣。盖有二史岑,字子孝者,仕王莽;字孝山者,当和熹。书典散亡,未详爵里,诸家遂以孝山之文,载于子孝之集。
[17]班傅:《后汉书》:窦宪迁大将军,以傅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毅所著诗、赋、诔、颂诸作,凡二十八篇;固所著赋、铭、诔、颂诸作,凡四十一篇。
[18]马融:《马融传》:融字季长。邓太后临朝,邓骘兄弟辅政,俗儒世士以文德可兴,武功宜废。融以为文武之道,圣贤不坠;五材之用,无或可废,上《广成颂》以讽谏。太后怒,遂令禁锢之。安帝亲政,出为河间王长史。时车驾东巡岱宗,融上《东巡颂》,召拜郎中。
[19]崔瑷:《崔瑷传》:瑷所著赋、碑、铭、箴、颂、七苏、南阳文学官志、叹辞、移社文、悔祈、草书艺、七言,凡五十七篇。其《南阳文学官志》,诸能为文者,皆自以弗及。
[20]樊渠:蔡邕《樊惠渠颂》略曰:阳陵县东,土气辛螫,嘉谷不植,而泾水长流。京兆尹樊君讳陵,字德云,遂树柱累石,委薪积土,基趺工坚,清流浸润,昔日卤田化为甘壤,农民熙怡悦豫,谓之樊惠渠云。
[21]挚虞:《挚虞传》:虞字仲洽,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
[22]杂以风雅:《文章流别论》:扬雄《充国颂》,颂而似雅。傅毅《显宗颂》,杂以风雅之意。马融之《广成》、《上林》,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
[23]黄白伪说:《吕氏春秋》:相剑者曰:白所以为坚也,黄所以为牣也,黄白杂则坚且牣,良剑也。难者曰:黄白杂则不坚且不牣,焉得为利剑也?
[24]陈思:曹植,字子建,封陈思王,集有《皇子生颂》。
[25]陆机:《陆机集》有《汉高祖功臣颂》。
[26]乐正重赞:《尚书大传》:舜为宾客,禹为主人。乐正进赞曰:尚考大室之义,唐为虞宾,至今衍于四海,成禹之变,垂于万世之后。于是俊乂百工相和而歌“庆云”。
[27]益赞于禹:见《书·大禹谟》篇。
[28]伊陟:《书》: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注:伊陟,伊尹之子。巫氏咸名。《史记·封禅书》:伊陟赞巫咸。
[29]鸿胪:《汉书注》:鸿,声也。胪,传也。所以传声赞导九宾也。
[30]相如:《文章缘起》:司马相如《荆轲赞》,世已不传。厥后班孟坚汉史以论为赞,至宋范晔更以韵语。
[31]谬称为述:《汉书注》:颜师古曰:史迁云为某事作某本纪、某列传,班固谦不敢言作,而改言述,盖避作者之谓圣,而取述者之谓明也。但后之学者不晓此为《汉书》叙目,见有“述”字,乃呼为“汉书述”,失之远矣。挚虞尚有此惑,其余曷足怪乎?
[32]景纯注雅:《郭璞传》:璞字景纯,注释《尔雅》,别为《音义图谱》。
【评】
[一]【纪评】此颂之本始。
[二]【纪评】此颂之渐变。
[三]【纪评】此颂体之初成。
[四]【纪评】此变体之弊。
[五]【纪评】此后世通行之格。
[六]【黄评】陆士衡云:“颂优游以彬蔚。”不及此之切合颂体。
[七]【纪评】《东方赞》稍衍其文,亦变格也。
【补注】
①“子云之表充国”至“而失质乎”:详案:彦和此论,本之挚仲治《文章流别论》。《御览》(五百八十八)引《流别论》云:昔班固为《安丰戴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扬雄《赵充国颂》,颂而似雅。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黄注所引不备。
②“相如属笔”二句:详案:《汉书·艺文志》杂家有“《荆轲论》五篇”。班固自注: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司马相如等论之。案王氏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引彦和论,系于荆轲论下,而未辨“论”与“赞”歧分之故。详疑彦和所见《汉书》本作《荆轲赞》,故采入《颂赞》篇。若原是“论”字,则必纳入《论说》篇中,列班彪《王命》、严尤《三将》之上矣。
【阐说】
《橘颂》之颂,犹赋也。特以褒美,名曰颂耳。
“敷写”四句极精当。揄扬、汪洋,颂美则然。
“事生奖叹”、“促而不广”,八字极分明。